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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秦都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走进春逝园的情景。
      十四岁的秦都从小到大,吃过最好的东西就是每年过生日时,母亲亲手做的鸡蛋糕。在他脑海里,家的概念,无非是屋子一间,灶台一口,一坯土炕供人眠寝。所以,当他踏进徐府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来到了皇宫。浩淼无边的院落宅第,碧瓦琉璃的楼宇阁台,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他们怎么能把这样的地方称作“家”?
      人称“豆腐西施”的母亲,竟然会被徐府的大老爷看中,纳为小妾,连带着他这个遗腹子一起被接进了“新家”。寡妇改嫁并非奇事,何况他的母亲是个极其标志的女子,但比其他人的飞黄腾达,这里面又有几分玄机。据说从十岁开始,就有人要与外公家做亲,可是自诩读书人的外公瞧不上那些目不识丁的邻居,执意把独生女嫁给了外乡的穷秀才。只可惜,天生痨病的秀才在中了举人后,还来不及给岳父送喜报,就抛下身怀六甲的娇妻一命呜呼。秦都的母亲那年不过才十六岁,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抱着相公的牌位哭了几天,最终还是回到了乡里。外公见到挺着肚子的女儿,竟先是大怒,责怪她不该丢下相公的孤坟,跑回娘家,让她留宿一晚后,便给了些碎银,遣她回去。
      因家母早亡,她心中纵使凄凉无助,却也无处诉说,拜别老父后,她并没去空守茅屋,而是辗转他乡,同年生下了秦都。秦都随的是母姓,五岁时同母亲到了现在住的县镇。母亲用先前替人写信绣花赚的钱开了一间豆腐铺,对外虚报了年纪,称自己是携幼弟避灾至此。周围人对他们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弟”十分同情,在生意和生活上都经常伸出过援手。左面卖肉的张屠户,右面烧饼店的活计,对街小布行的掌柜……差不多整条街的男人都觊觎过母亲的美貌,但多年来母亲只是细心照料秦都和店铺,从未动过嫁人的念头。眼看秦都快要到了能成家的岁数,不少鳏夫和光棍暗暗兴奋,他们以为母亲不嫁的缘故,是为了自己“弟弟”,现在秦都成人,做“姐姐”的也该为自己的幸福考虑了。
      就在男人们摩拳擦掌的时候,一位身份显赫的贵人经过了这个小镇,看上了清丽的母亲并要将她带回自己府中。这不是恶霸光天化日强抢民女,那位胡子都白了的徐老爷派随从通晓母亲,让她考虑一晚。当晚,母亲卖完最后一块豆腐后,收好摊子,上上门闩,做好晚饭。饭桌上不仅有青菜豆腐和白米饭,还有一块只有过生日才能吃到的鸡蛋糕。
      母亲没有宣布自己的决定,只是平静的问:“你愿意留在这里,还是随我到徐府?”
      秦都嘴巴张得好大,他还以为卖绣线的张大方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姐夫”呢,因为“姐姐”对他笑得最多。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坚定地回答,要一辈子跟着“姐姐”,“姐姐”到哪,他就去哪。母亲微笑的摸摸他的头,说这些年对不住他,称做“姐弟”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并非后悔生了他,以后到了徐府,固然不能认作母子,但生活多少会有改善。秦都点点头,因为不管是“母子”还是“姐弟”,他们都是有血缘相依为命的人。母亲拿出一张草纸,沾着酱油,写下“秦都”二字,告诉他,要进大户人家了,至少应该会写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带着秦都到了徐老爷下榻的旅店,跟着他们的马车离开了镇子——这个已经被秦都视为家乡的地方。
      妾,为何物?
      尚不识男女之情的秦都,在徐府住了一段时日后,也琢磨出了八九分。这位徐老爷已经将近花甲,共有一妻三妾,年前正室病故,只剩三个侧室,以他的地位和家产来说,实不算多。徐老爷收了秦娣,是觉得她貌似老夫人年轻时的样子,所以才动了心思。可是,见过夫人的画像和听旁人议论后,秦都猜测,母亲与那无缘得见夫人,容貌相似不到三分。
      虽然,做了徐老爷的“舅子”,被锦衣玉食的伺候着,秦都感觉不到一点幸福。不要说那些少爷小姐,就连资格深些的下人们,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自己也十分的不自在,看着铜镜中的身影,心中自嘲“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而“姐姐”,自从他们进府后,已有些时日未见了,仅是偶尔远远的瞄上一眼。最近,府上又都为徐老爷的六十大寿忙碌,更是没人注意这位新姻亲了。年少的秦都被从未有过的寂寞侵袭,每到难耐时,只有拿出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草纸廖以慰籍,有时枕着它才能入睡,告诉自己,徐府再大,但总有个爱自己的亲人也在这里……
      徐老爷做寿的那几日,城郊的徐府门前马匹车辆云集,宅内张灯结彩,拜寿的宾客无一不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在外做官的少爷们和嫁与外省的小姐都携子伴夫回来贺喜。
      与那热闹喜庆无关百无聊赖的秦都误闯误撞,第一次踏进了春逝园。
      穿过一小片树林,一条玉带似的小溪环着一处院落,高大的白墙里不断飘出花瓣,有的落在地在上,有的落入溪中,有的继续向树林飘去。院墙貌似坚不可摧,但却没有大门,入口左面的墙上挂着一块木牌,上写“春逝园”。
      秦都壮着胆子走进园内,入眼的先是几排黑色光秃的槐木,再走几步,脚下变成了石子小路,两侧冒出嫩草的土地上,种满了梨树,然后是桃树,最后是海棠,因为正是春天,三种树皆在花期,飘出院外的花瓣,就是来自它们。
      沉甸甸的花朵把枝条压弯,没有风时已能自颤,院内坠粉飘香,雪白、桃红、淡粉,几种颜色混在一起,使人眼前一片浅浅的胭脂嫩色。穿过无穷的花海,又见一汪泉水被白玉乱石圈围,积成清澈的池塘,还有一流被引到了墙外,与溪水混做一股。池塘岸边立着一座楼宇,楼的半边被缠了些紫藤,二楼的阳面是半环塔楼才有的外廊,三楼四面开的都是小窗,东边的窗户稍微大些,延伸出一组绘彩的栏杆,可以倚坐远眺。
      这里恐怕是徐家某位小姐的秀楼。
      楼上传出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秦都一惊,连忙躲在一棵梨树后,怕擅自闯入冒犯了园中的主人。
      “棠色蒙蒙藏新芽,春雨无力浸梨花,一阵风,几分流水,几分尘土,闲人笑游难察。日日欲梦含羞月,又愁坠桃去谁家,挑纱窗,唯有烛影,唯有清茶,无眠癫狂自问,何处花落香逝尽,又是一年晚春……”
      歌声潜入风中,不一会儿,琴声箫声也跟着响起,又有女子合声的附和,秦都不由得抬头,看向那扇竹竿撑起的纱织小窗。正巧几片花瓣飘入,窗内随即闪现一道白衣身影,吓得他脱口惊呼,以为是落花变成了人形。
      “谁在外面?”小窗被推高,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探出身子,皱着秀眉寻声望向秦都这边,娇斥道,“胆敢擅闯逝圆,还不乖乖出来受罚!”
      乐声骤停,东面的双开窗也被拉开,三个相似打扮的姑娘挤在那里,最大的不过二十,最小的十二三左右,她们好奇的东张西望,叽叽喳喳的问:“露儿,人在哪里?是不是你听错了?”
      一个带了三分稚气的动听如玉声音说:“露儿姐姐说得没错,躲在梨树后面的那位客人,莫要再躲躲闪闪,此非访友之道。”
      秦都无奈只得从树后走出。
      抬头看,东边的栏杆处多了一位华服少年,年纪与他相仿,梳着发髻,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虽是儒生打扮,但却没有持扇,而是在腰间配了一柄与他身高不相称的长剑,除了一条银色长穗,剑身没有多余装饰,引人注目的是剑柄上那颗烁烁放光的明珠,阳光打在上面,仿佛有液体在珠内流动。
      “你是谁?”少年问。
      秦都突然想起,伺候自己的仆人们曾经说过,徐府内有一处内园,里面藏着两件宝,一是长孙少爷,二是明珠宝剑。这个少年应该就是徐府长孙——徐风。徐风的父亲是徐老爷的大儿,也是正室所出,他常年驻守边关,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徐府的风光地位,其中大半来自这位大少爷。春逝园原为徐风母亲所建,可惜那南方佳人命薄,生产时害了崩症,撒手人寰。自幼,徐风父母皆不在身边,因此,徐老夫妇对他疼爱有加,他在徐府的地位也可想而知。
      见秦都呆呆不语,露儿不禁摧道:“喂喂喂,乡下黑小子,主子问你话呢!”
      “啊?”秦都回过神,却觉得池塘波光晃眼,一个身形不稳,跌坐在地上。
      嗤笑声四起,年岁较大的那位姑娘忍着笑,趴在徐风耳边嘀咕几句,然后又指指坐在地上的他。徐风点点头,对着他作揖,轻笑道:“原来是舅爷爷,失礼失礼,还请受孙儿一拜。”此话音落,又惹得姑娘们一片莺语燕声的娇笑。
      徐风的语气满是玩笑,甚至有些傲慢,却没有像旁人的讥诮和酸冷那样使秦都难过。因为这般高贵的人,无论对谁,都应该是这样的语气吧。秦都也就不自觉地跟着傻傻的笑起来,黑面皮上浮出一丝红润。春风卷落无数花瓣,像雪一样漫天飞舞,秦都眯着眼睛,遥望楼台栏杆处。夺目春光中,身着白衣的徐风,被淡粉罗裙的俏丽丫环簇拥着,竟使他一时看痴了,恍惚以为,那真的是花神下凡。
      这一年春尽,秦都觉得自己遇上了世上最尊贵最骄傲最美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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