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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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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剑
文/繁于
2017.01.10
壹
容貌秾丽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抬头,耳根到下颌的线条优美,剪影已经是一副美人图。
他看向树,两人合抱粗的树枝上大概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几天没有跟他说话了,就因为他跟朋友嗤笑于她。
可是他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她看向他的眼神,和外面那些女人有什么差别,只是她更懂得隐忍。被揭穿了就这么难堪吗?
姬仲华冷肃着脸,向上挑的眼尾和浓黑的睫毛让他显出近乎妖冶的姿容。
“下来。”他的脸簇拥于白绒绒的狐裘中,越发地透明,嘴唇也越发红艳。
也难怪每次出门,马车都会被京中女子扔上来的花和手绢淹没。
树上毫无动静,他也看不清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在上面,不过听其余几个护卫说,她习惯于藏匿于树中,所以现在应该也是。
姬仲华一声之下得不到回应,越发恼怒,他在这树下已经站了小半柱香,那个女人完全无动于衷,他受不得这份冷落,要将她拎出来训斥一番。
凭什么做了不让他说,她就是一个低贱的杀手而已。
其他人怕她,他可不怕,他是花了钱的,每年一万两是让她来给自己脸色看的?
开什么玩笑。
姬仲华胸口起伏几下,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
他体弱,身边常伴着四个侍女两个小奴,平时能躺着不会坐着,能坐着不会站着,现在他把那些人都遣散了树上的女人竟然一点眼色也没有,不懂给他搬个椅子讨好一下他。
姬仲华心中不舒服,嘴角却扬起嘲讽的笑。
“你经常偷看我,是也不是,练字作画之时,我看到过很多次,丁一,你是个江湖人士,敢做不敢当也好意思?”
他逐渐平息下语调,似乎语带他意“你不说出来,又怎知道我会拒绝呢?”
尾音上翘,无限遐想。
树上依然没有动静,姬仲华更气,风度全然不顾了,抬腿往树上踹了一脚,结果他身娇肉贵,树屁事儿没有,他老人家崴了脚,“哎呦”一声就往后倒。
有树叶掉落,比树叶更快的是一道黑影,她在他倒地之前拦腰接住了他。
紧接着就是一耳光,她依旧无甚波动。
脸微微侧着,立刻显出一片红来,他的手心更是火.辣辣的,仿佛血管都要爆开。
心中一阵畅快,将她推开。
“谁给你的胆子。”他站直身体,两颊红晕透出,眼睛里是蔑视的光。
丁一站直身体,是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少女,说是少女也不尽然,她比姬仲华要大三岁,现在已经十九,早进江湖,更显得成熟一些。外貌不出众,总是风里来雨里去,并不像是个少女。
她没有一点动容的神色,舌尖顶了下被打到的地方,运气于足,脚跟一蹬,如同她刚才下来的那样,消无声息地又回到了树上。
这次不管姬仲华再树下说什么她都没有再下来,直到他口干舌燥,被太阳晒得发晕,软绵绵地倒下去,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接住,然后就陷入一片黑暗。
贰
等他醒过来,屋子里静悄悄地,他拉铃,门口立刻有人膝行过来。
“公子,您醒了。”是服侍他的大丫头。
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温水,一饮而尽,杯子丢还给她。
“出去。”
碧乐捧着杯子不敢说话,躬身退下。
等门关上了,姬仲华半倚着檀木软塌。
嘴唇上还有水泽,他眯着眼看向房梁。
那个女人果然靠在最隐.秘的地方,半抱着手中剑似乎在打盹。
姬仲华有心想要作弄她,可是现下身体没有力气,也只好遗憾作罢。
她不在他人面前露面,害他在朋友之间丢了面子,他说她几句怎么了?
她被重金聘请为他的护卫这件事谁不知道,几个少年聚在一起,好奇地寻找她的身影,都没有找到,姬仲华颇为得意地看着那几个蠢货的好奇样子,大发慈悲一般地说道:“她如今受我之聘自然只听我的话,你们一叫她就出来我多没有面子。”
几个少年和花娘簇拥着他,求他叫她出来一见,他们实在对这排行榜上的第一杀好奇得很,年龄差不多,那她到底怎么爬到第一去的。
以武杀人还是,以色杀人?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揣测,姬仲华拍拍手,像是召唤自己的狗一样唤着她“行了丁一,出来露个面。”
半晌没有动静,他的面容随着那几个面面厮觑的少年的怀疑越发不虞,重新唤了一遍依旧不见她踪影,被去了兴致,他恼火。
几个少年笑他,姬仲华嘴角一挑,花娘们身酥体软,看他眼波流转。
“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不下来了。”有人调笑“怕是在我们姬公子软成泥化成水儿吧。”
“恐怕聘期一止,她还要倒贴钱求公子留下她呢。”
哄堂大笑。
姬仲华没有否认,听他们接了几句之后把酒杯缓缓放下。
“她要留?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儿,恐怕我家倒夜香的使女都比她像个女人。”
大概就是这句话惹怒了她,平时偶尔回答他一些无聊问题的丁一从那时起就没有再露过面。
后来姬仲华有后悔,可是在叫了她几番都不得答应之后,这浅薄的悔意更成翻天怒火。
她不过是自己的一条狗,逗弄逗弄又怎么了?
平生还没有人敢给他甩脸子,他就非要治治她不可。
叁
丁一的聘期是三年,两年过去她不知道为姬仲华挡了多少刺杀,总归每年一万两是很值得的。
姬仲华觉得丁一像是一辈子不换衣服一样,每次见她都是那一身黑色劲服,头发为了省事剪得比常人要短,高高地束在脑后。
她不理会他之后姬仲华反而更注意她,逐渐也摸到跟她相处的途径。
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她不会出来,但是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她也不常响应他的召唤下来见他,她总是神出鬼没,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
姬仲华有一次偷偷地打量过她,皮肤有些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闭上眼的时候很平和,跟夜市上那些卖小吃的贱商之女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她睁开眼睛就让人不太敢跟她对视。
太过冷漠。
也有不一样的时候,就是他捕捉到了她看他的时候。
他既厌恶又隐隐欣喜。
她怎么敢喜欢自己,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但是,还算有眼光吧,其他女人看他都是带着对权势的追求,她好像就不一样。
但是姬仲华不喜欢她,她太低贱了。
他很理智地想,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它们会偷偷地看她。
被注视会感到隐秘的快乐和满足,没有被注视会借故发脾气让她下来收拾烂摊子。
丁一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毫无怨言。
大概她就是一具会行走的尸体而已。
上次扇她那一耳光时常在他梦中闪现,但是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发脾气或者隐瞒自己的怒气,她毫无波动。
姬仲华十七岁身体更好了一些,身量也抽高了些,总算比丁一要高了,他内心小小的骄傲。
转变在同年。
他嫌京中闷热,要到乡下庄子里去避暑。
偏偏被庄子里一个人冲撞了。
那个年轻男人给他下跪的时候跪晚了,管庄子的管家见姬仲华眉头皱起来,立刻叫人把那个高个绑起来到马厩前鞭打。
只是一个皱眉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那人沉默着被人捆到马厩前,鞭打完,贱命一条竟然也没有死,管家吩咐底下人拿着他的身契出去卖了。
他在马厩前烧得满脸通红,身上的肉好像都被打烂了。
把他拖走也是怕他惊着姬仲华的马。
有人买下了他。
他艰难睁眼,少女毫不动容地撕下他身后带着血肉的衣服,用毛巾一点点擦干净了撒上药粉。
然后把他扶起来一手环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将掐开他的嘴,把热烫的药一股脑倒进来。
他又昏过去,睁眼的时候满室漆黑,动弹不得,等眼睛适应了那黑暗之后才看见枕边的小椅子上摆了一碗粥。
他喝那碗粥,夜色中不见通红双眼,只闻压抑哭声。
不甘,不甘!
肆
她的视线不在他身上停留。
姬仲华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他身体弱,本来心思就很细腻,对待丁一的事情又比之平常多一分在乎,自然就发现了她的转变。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就是从庄子回来。
查
他一个字自然有人为他鞍前马后。
替她班的也是江湖中有名的杀手,查这些事很快。
第三天晚上他就拿到了调查出来的东西。
好,好得很!
他的手背上青紫经脉乍现,几乎喘不上来气,贴身奴婢找了药急急给他服食了他才缓过来。
那誊满小楷的纸张如此刺目。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叫她的名字。
“丁一。”他似是刚才甜美梦境中抽.离,语带哑意,像是下过雨的空气。
丁一以为他做了噩梦,从房梁上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床前。
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窗幔,乌黑的头发散在花枕上,自带一股忧愁。
“滚出去,这个月都不想见到你。”
优美的嘴唇中吐出这几个字,他都没有转头去看丁一的表情。
她是个呆子,还能有什么表情。
他在心中嗤笑自己,没听见声响,转头去想要质问她。
可是人已经消失在房间外了,他听见细微风声,倚窗而坐,正是与她轮值的那人衣捎隐匿于树中。
丁一真的消失了一个月,她住的地方没有人。
整整一个月。
她回来的那天是中秋。
姬仲华的身体在这一个月越发的不好,整日忧愁,眼带怨怼。
女有西子捧心,男有仲华倚窗。
他容貌的昳丽让人跪服,这下病美人的名号传得越发神乎。
他倚窗,大家都觉得美。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倚窗。
总是望着院中的巨树发呆。
中秋家宴过后,深夜里他依旧睡不着,已经有人把丁一回来的消息传到他这里,开始不觉得,躺在床上越来越觉得百爪挠心。
去,去看一眼她。
毕竟她在这地方无亲无故。
他在深夜里披上衣衫,自行走到她的院门前。
几番犹豫,还是决定要进去。
他来看她是恩赐,她不是喜欢他吗,那好,他现在就给她一点回报,毕竟这两年她也还算是尽心尽力地保护他。
姬仲华下定决心要推门进去,却听到异常的声响。
像是瓷器摔在地上破裂的声音。
她的住所之前空置了很多年,所以门上的锁有一边是缺失的,门缝微启。
他犹豫片刻,倾身从缝隙里往里看。
恶心,恶心!
他想逃,又像是被青铜浇筑在那里。
直到院中的那个男人似有所感地转过头看向这边。
如遭雷劈。
那张脸竟然跟他有七分相似!
姬仲华踉跄逃走。
伍
他失力地倒在床上,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
烈火焦灼着他的心。
为什么,丁一明明喜欢他,为什么要跟别的男人做那样的事。
他身体自来不好,好不容易调养到现在,别说没有给丫头开过脸,他对这种事都是懵懂的,而且他一贯觉得那些女人脏。
配不上他,若他有妻子,那必然是这世间最美最有文采的女人。
就算是通房也不可能是丁一那样粗俗的女人。
他注意她,不过是因为她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
丁一自己么有意识到,没有特意去看那些风景,但是她一本正经地描述,在他的诱导下说出来的那些景色都活在他的心中。
只此而已。
他对自己说。
吃下两颗安神丸,很快就在烦躁中睡去。
梦里。
他明知道不该,还是往她的院子去了。
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两个人,白的红的黑的像是黏在一起的颜料。
她身上的那个人抬头看他,带着妖冶的笑。
那张脸很熟悉,每天洗脸后都会在镜中看到。
像是有吸力一样,一个失重之后他发现自己伏在她身上。
她痴迷地看着他,用手轻抚他的脸。
“仲华,动一动。”
他被她引导着把手放在她隐.秘的地方轻揉。
“仲华,仲华,我心悦你,只有你。”
“我,我也……”
她像是无骨蛇一样攀附在他身上,丰润的嘴唇含着他的耳垂。
暖意吹入他的耳洞,身体一颤。
他醒过来了。
掀开被子看,拉铃。
丫鬟立刻进来,看到这情景红了脸,上前来帮他收拾,已经有人去叫太医为他诊断。
为什么,为什么心悦于他还可以跟别人作出那样亲密的事。
是天生淫.贱吗!
他厌恶她,依旧不想见她。
可是让她走这样的话却说不出来,他知道她不会停留。
找到了赝品就将原物抛开,这世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会这样做。
那个男人不过是个贱奴,她居然也收下。
想着丁一不知道与那个跟他相像的贱种做了多少次,姬仲华又恨又恼。
她太肮脏。
为了忘记她,姬仲华反而决定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让他看清她,然后将她完全抛弃。
他母亲安排了姬妾给他,但是他毫无兴致,只觉得恶心。
他不放丁一走,让她每天每夜都跟着他。
分开他们他心头才畅快。
同时他又恨自己被一个贱种替代,于是吩咐手下人做了一些事。
丁一只管他的安全,其余事全然不管,自然也不知道他叫人做了什么。
陆
他们日日待在一起,她和那个贱种见面的时候屈指可数,她休沐的时候,姬仲华会在之前让她做很多事,确保他们没有力气再做什么恶心的事。
为什么要跟那个贱种在一起,就这么爱自己吗?
爱到不能在一起,就找一个劣质的替代品?
姬仲华心头时常会对她恼火,恨铁不成钢,又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恨意。
恨她不肯坚持。
某日,姬仲华收了一封信,对方用鸽子传来的。
畜生天生有一种警觉性,感觉到房间内锐利的杀气就不肯进来,在窗户外绕了一圈就准备飞走。
“抓住它!”
话音刚落,丁一已经飞身出去,一把抓住半空中的鸽子,在空中翻转两圈借力返回,单膝跪在地上,站起来把鸽子递过去。
姬仲华以袖掩面,厌恶地看着那畜生。
“只要脚上的信。”
丁一于是伸手将咕咕叫的鸽子脚上的纸条抽出,递过去,他这才接过。
她到窗边将以为自己要完蛋的鸽子放飞,那傻子还在空气中转了两圈,仿佛难以置信,确定那个女人不会再抓自己之后边叫边飞走了。
另一边,姬仲华已经阅读完毕,嘴角噙起一抹笑。
似乎想象到什么画面一样,难以自抑地仰头笑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整齐皓白的牙齿终于露出来,眼角甚至笑出小泪珠,颜色足令牡丹黯然。
丁一看着他的笑颜,怔楞片刻。
姬仲华笑过之后也发现了她的注视,耳尖有些红。
把笑收敛了,别过眼睛哼了一声。
再回过头,丁一已经消失了。
他将纸条折好,在桌上的琉璃灯盏中点燃。
火舌卷住纸条,轻轻舔.舐,纸条顿时化作长灰从他指尖坠落。
怎么办才好,兴奋得完全睡不着觉呢。
他躺在床上,透过窗幔看向对面的房梁,房间里只有他的呼吸声,但是他知道丁一就睡在房梁上。
窗幔和夜的黑掩盖着他的眼底的光芒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象着黑暗中的那个女人的姿态。
可惜他的身体条件不允许,睁了一会儿眼,倦意蔓延至身体各处。
狭长双眼慢慢闭合,又是一夜好梦。
柒
丁一看清楚院中跪的人是谁,眉头紧皱,站在含笑的姬仲华身边一语不发。
姬仲华用眼角瞥了一眼丁一,轻哼一声。
“你们都下去。”
这句话是对着那些押着姬孟盛的家奴说的,几个身体健壮的男人按着他,让他屈辱地双膝着地。
姬孟盛的头上破了一块,是刚才被强力压在地上时撞到的。
他一语不发,抬头看着盛气凌人的姬仲华,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然后缓慢将视线移至丁一面上,见她皱眉,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过往,极仓促地勾了一下嘴角,可是立刻又想起自己的处境,仍旧将头埋下去。
那些人放手之后他慢慢扶着鹅卵石的小径站起来,双手被缚于身后,麻扎扎的,像是血液里长了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丁一,去杀了他。”姬仲华语气就像是个顽童,仿佛姬孟盛在他眼里只是蝼蚁一般,实际上也是这样,若不是为了丁一,他连看他一眼都嫌自己脏了眼睛。
丁一没有动。
姬仲华转头看她,也没有看到她脸上有什么焦急或者不忿的神色,她只是像没有听见一样。
赝品就是赝品,怎么敢跟他抢女人。
稍微给他点甜头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翻身?
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身份,贱奴而已,他想听着响声的话可以让仆人抽死几百个。
“为什么?”她的声音微带沙哑,平静极了。
姬仲华发现她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这声音在夜晚扰了他好多梦,他也就从厌恶排斥到喜欢了。
“我聘你可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但是这个贱奴准备杀了我,难道你要留着他?”他好似撒娇一样,玉白的肌肤里含着浅红。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简直前所未有。
姬孟盛猛地抬头看他,“是你?”
姬仲华连眼角都不想给他,这种不屑激怒了姬孟盛。
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被仇恨和妒忌蒙蔽了双眼,被这个人一步一步引到绝路。
那些劝说他杀了他继承爵位的人根本就是他的人,他就是要看他满怀希望然后从高空坠落的样子。
所以他喝了那杯茶才会没事,因为茶里放的根本不是毒.药!
而他被捆来这里不过是让他娱乐。
同样流着姬家的血,凭什么他高高在上睥睨一切,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
凭什么他就必须做一个奴隶,努力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却被他一个眼神就决定了未来?凭什么!
他的不甘他的挣扎原来都只是让他看了一场戏。
姬孟盛往前走了几步,现在院中只有他们三个人,姬仲华身体不好,又比他瘦弱,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杀了他,杀了他!
但是同一时间,丁一往前走了一步,恰好将姬仲华遮住半身。
姬孟盛凝住。
她是天下最锋利的剑,现在这柄剑归姬仲华。
姬孟盛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丁一。
她的眼神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古井无波,好像什么都不能让她有所动容。
她身体的味道并不能难闻,是坊间平常的皂团的味道,这种低廉的味道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姬仲华可能要蹙眉捂鼻远避三千里,但是在她身上却有一种莫名的暖味让他觉得不讨厌。
被这味道迷惑一般,他在她耳边低语:“杀了他,回到我身边,我允许你爱我了。”
姬孟盛突然就明白这一场闹剧是为了什么。
丁一抬头看着姬孟盛,问他“你想杀他?”
他眼睛通红,绝望,癫狂,像是困兽一般。
嘴唇翕动着,颤抖着,最后倔强地抿着。
冷清的脸上朝她露出一个笑。
姬家男性特有的上挑眼尾浓黑得像是用墨描过。
“是。”
捌
姬孟盛死了。
就在他说完是的那一瞬间,丁一的剑归鞘,他身体往前倒,沉重地摔在地上,血从伤口涌出来,迅速湿了那一块儿地。
怀中一个小布包摔出来。
丁一捡起来。
打开,里面是一对沾了血的银钉小珍珠。
他曾在床.笫之间摩挲着她的耳垂,轻.咬挑.逗,说要亲手为她穿耳洞,买一对漂亮的耳钉戴上,因为这民间有这样的习俗,新婚的夫妻,丈夫总要为妻子戴一对耳钉的。
丁一握紧耳钉,银针刺破她的手。
如果上面真的有毒就好了。
姬仲华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没有想到丁一丝毫没有犹豫,那剑穿透姬孟盛的胸膛,连血光都没有带出来。
她的剑因快不沾血他是知道的,可是从来不知道会这样快。
姬仲华想要去拉她的袖子,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
她的眼神里分明多了什么,如果非要说,那种情绪像是厌恶。
她厌恶他?
丁一纵身几个翻跃就消失在他视线中,他知道她还在他身边,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他非常恼怒。
她怎么敢!
怎么敢这么对他!
姬仲华站在院中不顾形象咬着牙,“来人,人都死了吗?”
院外候着的人鱼贯而入。
“查,看看他死了没有,死了的话就拖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他气急败坏,但是丁一始终没有露面。
哪怕是姬孟盛尸体被抬走,她也没有再出来。
三年之期,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还有四个月。
丁一没有再路过面,好像不存在一样。
但是那四个月他也没有受到外界的骚.扰,他知道是她。
丁一也没有再回那间为她准备的院子,院子里她曾经跟另一个男人住过。
他逼她在她爱的人和杀手的准则中选了一个。
让她彻底成了一个冷血人。
丁一不再接他的单子,哪怕他把价开到十倍。
她消失的那一天他居然是有感觉的,明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但是他就是有那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身边完全空了一样。
他的胸口也空了一块。
他没有做错。
丁一明明是爱他的,他只是给她机会让她到自己身边来,他做错了什么?
那个男人卑贱低微,为什么她要为了一个这样的赝品离开他,对他生气?
他都给了她机会,他都不再介怀她失身于他人,为什么她还要走?
姬仲华不明白,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玖
姬孟盛以前有一个微小的梦想,他想告别奴隶的身份,做一个真正的人,不需要位高权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需要富可敌国,他想在一个小书院当夫子,找一个喜欢的人过着平淡的生活。
可惜都是做梦,他的书都是花钱租来抄的,几个月的月钱可以租两天,他会在那两天挑灯夜战奋笔疾书,让自己尽可能多的记住那些繁复文字,他一直记得母亲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他一直都深信着。
他的母亲何其无辜,罪臣之女,也只有话本中才可能翻罪,现实中她只是作为奴婢被姬候侮辱。
他们都说姬候对长公主全心全意,是不可能作出那样的事,是他母亲不自量力想要通过这种方法翻身。
他不信。
生下他之后母亲的生活反而更难过了,没有人赐死他们,但是她却从歌姬变成了浣衣女,做着府中最劳累的事。
姬候对于他的到来恼羞成怒,从来没有看过他,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当人。
这么二十多年,他都是像畜生一样地活着。
母亲一直给他灌输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思想让他极力保持着可悲的自尊,让自己和那些奴隶看起来不一样。
可是却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还做着出人头地改变命运的梦,却因为对他跪拜晚了些许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死。
母亲死后他一直孤独,越发上进。
可是那一天他知道自己上进也没有用。
他比畜生还要低微,怕惊扰到他的马,他被拖到后巷,管家叫人把他卖给人牙,估计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他被人买下来了,用一个拇指大小的银锭。
他在陌生的房间里醒过来,像是男人的房间,没有一点多余的摆设,恐怕屋内的那些必需品都是侯府早就准备好了的。
喝了粥,哭过之后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鞭痕全部被药覆盖住了。
晚上那个女人回来,似乎也只是为了看他恢复得怎么样。
她的厨艺差得可怕,烧了两个菜,看起来比毒.药还毒。
但是他全部都吃完了,虽然第二天拉了一天肚子,于是她就不再自己做饭了,他也不敢让她再做。
每天自己下厨房去做,好在蔬菜米粮都有,勉强可以果腹。
等他稍微恢复了一些,厨房里多了很多肉。
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鱼肉,是他之前过年都不一定能吃到的食物。
她很少留下来,有时候留下来了也只是坐在椅子上跟他吃饭,眼睛很少离开他的脸。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想,她是因为这张脸把自己救下的吗?
他恨自己流着姬氏的血,有着姬氏典型的眼眉。
可是那天却有些庆幸。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脸上逐渐烧起来。
丁一很少说话,回来的时间也很少。
但是他逐渐摸到规律,每七日有一日休沐。
那天她会回来。
他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等待。
这院子明明是在侯府,但是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就好像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一样。
一扇门,将所有其他的东西都隔绝在外。
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身份。
原来她是姬仲华的侍卫,一个女杀手。
聘她的原因之一恐怕是怕别人聘她来杀姬仲华。
姬孟盛不懂她为什么要救自己,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她。
她也从来没有说过,那就当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好了。姬孟盛读过书,有些像个书呆子,他不懂自己内心萌生的情感意味着什么,只是发现自己很想见到她。
每一天都是数着日子过的,希望赶紧到她休沐的时间。
他在吃饭的时候观察过她多挟了两筷子的菜,那下一次肯定还有着一道,慢慢地厨艺竟然也变得不错,丁一有时候在厨房看他做饭也会露出些许不一样的神色。
他想见到她,想到心都疼了。
每一天都想见到,每一时每一刻都想见到。
她不喜欢说话,他也喜欢安静,两个人就算什么也不说只是待在一个屋子他也会满足。
他的心愿终于被忽略了他二十多年的神明听见了,丁一有一次回来,第二天没有一早就离开。
她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院中舞剑。
姬孟盛就趴在窗台上偷看。
那时候还很早,天色灰蒙蒙的,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是能看到她舞剑时候的身姿。翩翩若鸿,宛若游龙。
每一招每一式都轻巧,可是也携卷着杀气。
一直练了近两个时辰,天亮了,他准备的粥点也温热了,她才停下。
回房间去洗漱了出来,两人坐在堂屋里吃饭。
她是一把锋利的刀,只是将自己裹在貌不惊人的身躯里。
姬孟盛无可自抑地看她。
注意到他的眼神,她抬头看过来。
“怎么了?”
他连忙掩饰,垂下眼帘。
“你今天不去吗?”
她摇摇头“这个月都不去。”
如果心脏也会说话的话,那整个房间都要被它的欢呼吵得连根拔起。
姬孟盛脸上浮出一个笑,“嗯。”
这和他设想的未来有所差别,但是比那种感觉还要温馨。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个家了一样。
有一天,她的情绪忽然就有了变化。
依旧练剑,照常吃早餐,可是他就是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不同。
他发现她的剑换了一把。
这把的刀鞘跟之前那把的花纹是反的。但是他没有问出来,只是把这个疑问放在心里。
她每天除了练剑,还有静心打坐,姬孟盛会借着打扫卫生的理由进来她的房间。她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姬孟盛小偷一样蹑手蹑脚进来,好在她毫不在乎。
傍晚,做好了夕食,吃着吃着她忽然起身,将他吓了一跳。
却见她进到厨房,很快拎着一个被拍开泥封的大酒坛出来,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碗。
酒坛被放在桌上,她倒满了海碗,然后轻轻说了什么,一口气将那碗酒都吞掉。
还要再倒一碗,被他拦住手。
他逾越了,她却没有怪他。
“用杯子吧,这样容易醉。”他匆匆去寻了两个小酒杯,发现她已经又灌了自己一碗。
“我拿杯子来了。”他把她的大碗拿开,丁一面色不像别人喝了酒一样会红,反而变得十分苍白。
“嗯。”
于是她一杯接一杯,两个杯子轮换着喝,最后拎着小酒壶让酒液从壶口直接倒入口中。
姬孟盛去抢那个酒壶,被她轻易躲开,他们的距离却忽然近了很多。
丁一把酒壶丢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掐着下巴吻住,潺潺酒液从她的口腔里度过来。
他慌忙吞咽,却还是有一些从嘴角溢下。
明明看她喝了那么多都每有事,为什么自己只是喝了一口就觉得脸又热又胀呢?
她一点一点舔干净他的嘴角,抱住他,舌头从他的齿关探进去。
姬孟盛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慌得连手都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
丁一喝醉了。
她的神态比平时多了一些什么,她胡乱地亲吻着他的脸,嘴唇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许久。
“你,你喝醉了!”他红着脸退开几步,心里念着什么想要清心,但是没有做到。
丁一站起来,身形已经有些踉跄,像是要摔倒,他连忙张手上去抱住她。
又被她吻住,从耳垂到脖子,轻轻的吻,好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姬孟盛是年轻男子,这么撩拨自然经不住,下面鼓起好大一团。
狠狠心说了一句“你不会后悔吗?”
如果她说会的话,那他立刻将她送到房间里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心底也有期望。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嘴唇,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可是一个醉鬼,你又指望着要到什么回答呢?
丁一伸手抚.摸他的下颌,“你瘦了。”
他很累了,抱住她,带着爱意地亲吻她的额头。
丁一闭着眼睛伸手寻到他的眼睛,带着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睫毛的尾端,浓密的睫毛像是一丛一丛茁壮的小草,刺得她的指尖麻麻的,痒痒的。
他好像一块要沸腾起来的热铁,却被她的一句话浇熄,整个人冻在那里,好像被砸碎的冰渣子。
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可惜她已然入睡。
带着被满足后的潮.红和安宁。
拾
从那一次之后,他们经常做。
姬孟盛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心。
是报复也好,是恨是爱也好,他在抱住她的时候总会觉得温暖,让人难以背弃。
她的生活又回到了当初,中秋之后她就没有回来过。
姬孟盛以为是自己表现得让她怀疑,心中忐忑。
这时候有人找上门来,说自己是他已逝母亲家族的追随者,一心想要帮他逃脱这种身份。他也是姬家的种,只要姬仲华死了,这家中除了他之外就没有别的男丁了,他可以翻身,等到上位之后再报复那些人。
他懵懂地发现,自己的仇恨似乎已经被拉得很远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冰冷的床榻上,母亲的话不断在耳边翻转,他捂住耳朵也没有用,那声音从心底发出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姬仲华和他流的血有一半是相同的,他为什么不可以继承这姓氏和这庞大的家族?
他被说服了,被蒙蔽了。
一步一步被牵引着。
他被人抓到,说下毒的事情败露,投毒者已经死了,姬仲华也死了。
那一瞬间他说不清是茫然还是什么,被人拖着绑着弄到院子里。
他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她。
姬仲华很得意吧,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让他爱的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他甚至叫她杀了他。
她签过契书,凡对他有威胁的,她都要斩杀掉。
姬孟盛也不例外。
但是她问他是不是想要杀他。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不算长,可是他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不是,我相信你,不会杀你。
他真想赌一把,丁一会为了他违背自己吗?
他在心里翻阅着自己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偷来的快乐。原来这些都是有代价的,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
他知道自己会输。
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留在她心里,她一定会记住自己的。
姬仲华觉得自己赢了?
姬孟盛在心里冷冷嘲笑,然后知觉被抽离。
好遗憾啊,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穿上耳钉,那一对小珍珠他选了好久才找到一对合心的。
他陷入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门口有个小童,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黑药汁过来,见他醒了差点把药碗打翻。
“夫子夫子您醒了啊!”小童飞快地过来,把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眼眶都红了。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要我去叫大夫吗?”
他皱眉,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疑惑“你是谁?”
小童半哭半笑地将他的事情道来,原来他是这一家书院的院长,也是唯一一个夫子,出门郊游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了脑袋,睡了好久,没成想醒来竟然失忆了。
他摸摸头,并没有摸到伤疤有些疑惑,但是的确是没有记忆,仿佛过去的一切都被幕布遮住再也看不见。
他心中空落落的,大概是生病的后遗症。
他很快适应了新生活,但是他的过去别人也不太清楚,因为他从来没有说过。
桃月,屋内小童们摇头晃脑地跟着他读书,童言稚语让人心中柔软。
屋外有黑影一闪而过,他站起来追出去,却什么也没有。
摸摸胸口,他发现那里有一条粉.嫩的疤痕,背上也有,像是被人一剑贯.穿。现在那个地方微微发热,心中又酸又胀,像是想要流泪。
他默然片刻,转身回到了书屋。
拾壹
丁一背着两把剑回到了不归山。
这里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居住的痕迹,她回到了生活许久的那个小院子。
开门就看到院中的孤坟,她像是对着人一样笑了笑,把门合上。
修葺除草,她把自己洗漱一新出来,拎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盘腿而坐,给自己满了一杯,也给他满了一杯。
好像还能看到他不羁的笑意一般,她把头靠在石碑上,一口饮尽杯中酒,另一杯倒在墓前。
“师兄,我回来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引颈吞咽。
喝到酒壶干净,她站起来拍拍裤子,捡起深色的那一把剑。
拔剑出鞘,寒芒令人胆惊。
剑鞘丢在一边,在墓前酣畅淋漓地练了半个时辰的剑。
最后收势,掌中运力,劈开坟前石板,徒手挖出一个长坑,然后把剑归鞘放进去小心埋好。
最为无用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倾巢而出,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砸在湿润的泥土上。她埋头,轻轻抵着墓碑,像是抵在那个男人的胸怀里一样。
“你的剑我还给你了,我也告诉了那个女人你在这里,师兄,以后再也不见了。”
她拎起自己的剑,独自离去。
师兄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伯御。
姬伯御。
姬候府中的老侯爷的二子。
老来得子,老侯爷和夫人都对他寄予厚望,时年姬候的儿子姬仲华因他母亲在孕中伤心过度,所以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经常都需要罕见药材吊着命。
爵位很有可能传给他,毕竟他们差了没几岁。
有江湖异士说可以通过换血让他身体好起来,长公主动了心,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丈夫的背叛让她心如刀割,现在全身心都放在这个宝贝疙瘩身上,他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长公主对他的溺爱简直不可言状。
她说要换血,姬候没有犹豫,立刻就同意了。
夫妻之间离心,长公主不相信他是着了道才跟别人睡了,还生下了孩子,她一心认定那个私生子是他们苟.合的产物,让她恶心。姬候也恨那女人,没有把那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将她们贬到别院中就不再管。
而换血,自然要换相近的,有活力的血。
那个私生子连畜生都不如,她的儿子不能受那种侮辱。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
姬伯御。
他聪慧健康,身份高贵,换血的不二人选。
长公主让人拐走了他,到山沟里去跟他儿子换血,之后姬仲华的身体果然要好一些了,而扫除了障碍,他毫无疑问是未来的姬候。
而被放掉大半血液的姬伯御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死去。
那个术士为他输了几罐乳.白色的果液,他竟然也活下来了。后来多加调理,竟然也和常人无异。
他被迫成为不归山的杀手,从那以后失去了自己的姓名。
他是甲组的人,名字就是排名,杀掉更高位的杀手,那他的姓名就会变成自己的。也是在那里认识的丁一。
女子通常用媚.术,以色杀人。
但是她不,长得不漂亮,人又很固执不知变通,常被欺负。
姬伯御经常在练武场看到她一个人练到深夜。
后来偶尔也会指导她一招半式,更后来两人会一起练剑。
她在这上面很有天赋,又努力,他们那时天天在一起,只除了出任务的时候。
山上甲乙丙丁四个组,三十二人,最后只能活一个。
就像是炼蛊,最后的那个才是最好的。
他们就在那亡命的三个月的时间里有了第一次,她很生涩,姬伯御虽然也没有实际经历过,但是他各科业都是第一,自然也懂这事。
他向来是第一,三十多人里要活一个,肯定要将他先除去。
所以那些人联合起来杀他,她一直在他身边。
那个晚上他受了伤,他们藏在山洞里,那时候烧得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后来的事顺理成章,但是他眼里多了愧疚,丁一那时候不懂,她觉得这事并不难接受,她心里是喜欢姬伯御的,两人也说过以后要在一起这样的话。
可是谁会知道后来。
在最后关头,只剩下他们两人。
丁一自然不会跟他动手,他们的师傅当着她的面提起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虽然迟钝,也明白那关头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难以置信地看向姬伯御,他没有反驳。
她终于知道那愧疚是什么意思。
姬伯御在刹那拔剑刺向她,她完全不想反抗,那剑到她喉咙的时候却突然转向冷厉地刺向师傅。
而师傅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提剑接过他的攻势。
低低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惋惜他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一般。
两人缠斗在一起,一盏茶之后,丁一拎起剑纵跃入刀光剑影中,跟姬伯御一起杀师傅。
两人默契得像是左右手,但是他毕竟这些天过度疲劳,竟然被刺伤手腕打飞了剑。
师傅替他做了抉择,将剑刺向丁一。
同一时间,姬伯御挡在了她面前。
眨眼之间胜负已定。
姬伯御倒向丁一,她将他接住,另一只手将自己只留下剑柄的长.剑从他胸口慢慢拔.出。
穿透他胸腔的剑,同样也穿透了师傅的胸口,斜斜插入他的肺部。
他自己往后倒,只吐出血沫和气泡,最后看向她的一眼,似是惊异似是赞许,最后竟然带着讥笑闭上双眼。
而姬伯御在她的剑刺进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斩断心脉,一点痛苦也无。
姬伯御的身体里插着两把剑,一把是对他青眼有加的师傅的。
另一把就是丁一的。
那把剑叫生光。
可是那天之后,丁一的世界不再有光。
师傅的剑伤了她的脏器,她把自己简单包扎了之后,抱着姬伯御一步一步踉跄地回到她的小院子。
为他洗澡换衣,放在床上,然后自己拿着铲子出去。
在院中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把他放进去,埋葬。
她都没有哭,收拾了自己的行礼,去山上收拾了残局,在师傅的密室里找到那本花名册,对照着听到的那个名字找到了那个人的所在。
是师兄的一个任务中的人。
他没有杀她,甚至跟她在一起过了两天。
只是两天而已。
不归山的杀手,除非死,否则剑不可脱身。像是要说一个谎来骗自己一样,她把姬伯御的剑找到了。
丁一一把火烧掉了长大的地方,把山上山谷中的所有尸体都埋了,带着两把剑离开。
她是一个杀手,不归山的第一杀手,一个杀了自己师兄和师傅的杀手,也是不归山的最后一个杀手。
他们杀了师傅,没有得到最后的传承,她的功力会一直上涨,涨到爆体而亡。
大概也没有多长时间了,最多不过三五年。
说不清为什么,她接了姬候府中的单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报仇,丁一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也被他说不准。
丁一不懂他,但是听他的话,哪怕他不在了。
不知道是不是换血了的原因,姬仲华长得很像姬伯御,她总是会对着那张脸发呆。
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为什么要喜欢上别人,又为什么要为自己挡剑。
丁一的那一剑其实可以错开他的心脉的,只是当时像是入魔了一样,电光火石之间,等她清醒过来就只有接住他失力的身体。
她近乎贪婪和可怜地窥视着姬仲华,想象着他是姬伯御,从没有经历过那些苦的姬伯御。
可是依旧不是,姬伯御就算是没有经历过那些,也不会那么骄纵。
后来遇见了姬孟盛。
他长相没有姬伯御和姬仲华好看,可是他偶尔蹙着眉头沉思的时候却很像他,他们生活在一起。
每一天,丁一都好像是在做梦。
那天喝醉了,看见师兄。
好像他们还是在那个山洞里一样,她想要抓住他,留下他,想要问他很多问题,可是怕自己一开口梦就醒了。
吻他,痴.缠他。
结束之后察觉他想要走,可是她已经很醉了,只能拉住他的手求他“师兄,不要走。”
求求你不要走,你没有死,你可以去和那个姑娘在一起,我会远离你们。
我错了,求你不要走。
不要死,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
第二天还没有睁眼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房间里一片混乱,她的裹胸布甚至被丢到了门口。
姬孟盛的长腿缠着她,手环在她的背上。
他的胸口那么暖,丁一闭上眼靠过去。
丁一消失了。
生光成了一把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