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张》重星

1、（全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看到他时，总喜欢咧开着嘴来笑，他困惑着，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有好几次他试着向周围的人发问，却在准备伸手比划时发现大家的这种行为居然早就已经让自己习惯了，只是现如今真要深探起来他反而愈发觉得他们那样才是正常的。
　　“习惯是很可怕的哦！”
　　他还记得那人曾经很认真的这样对他说过。
　　其实现在他已经很少去回忆往事了，偶尔想起，也只是一些很琐碎的片段。有时他也执拗地想要去抓住个究竟，可那些画面却往往忽悠一下就晃过去了。他只记得自己很久都没有回老地方了，在外漂泊得太久，现在当他努力地去回想故乡时，心里除了寂寥竟还会连带着生出些许陌生感来。隐约，他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但是究竟不对在哪里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在不久之后，他听到背对着自己打电话的孙子对着那头说——
　　“哎呀，爸，我都说爷爷老了，自从奶奶走了后爷爷他现在都有些糊涂了，很多的事情他都记不住，哪能看着我啊。还是让哥也来吧，两兄弟也好有个照应。”
　　听着孙子的话，他很轻很轻地把孙子背后的门掩上。
　　老伴是前年去世的。大概吧，他想。其实他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更糟糕的是，他发现居然连老伴的样貌都完全地在自己的脑中失去了踪迹，甚至连个模糊的影子他都想不起来。他只知道自己原来有一个妻子，现在那个妻子不在了。他有些怔忪的盯着自己的手，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却一点也不安静，外面大街上的喧闹声一波接一波的穿进这本来就不大的房间，他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
　　“啪”，有什么东西从那头掉了下去，他颤微微的弯腰捡起。将东西放回原位，他却是站在那里盯着那东西不动了。那是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旧照片，确切地说是半张照片，那半张里面的人是他自己：笑得幸福，笑得羞涩。他怔怔的看着缺失了的那边，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能毫不费力的将那半张照片的景象描摹出来，并且，还包括了那个人的样貌。
　　“想明白了就来找我哦。不过我想，那时候也迟了吧。”
　　他突然想起了那人离开时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当然那人猜的确实没错，因为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仍是没能想明白。他不懂，那个人留下的那句话究竟该作何解。他又回忆起了那人的婚礼。
　　那人结婚的时候，他是回去了的，可就是晚了那么一刻钟，等他赶到那时，会场的人都走光了。后来那人还给他发短信，告诉他说自己的新娘很漂亮，还想炫耀来着，可惜他不来所以看不到，真是可惜了。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躺在沙发上他只觉得自己特地去下的电影不好看了，但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告诉那人其实自己是去了的，只是晚了那么一步而已，他跟那人道了声恭喜，但是却忘了说对那人说对不起。
　　再后来，他也结婚了。是相亲结的婚，一切事宜堪称神速。和那人一样，他也给那人送去了请柬，只是那人却也跟他在那人的结婚典礼时表现得一样，直到婚礼结束都没有出现。然后多年过去了，那人神秘失踪，带着一家老小，于是他再没见过那人。有时候他也会想埋怨那人几句，但总是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又滚回去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如今的他已是满头的白发。在这些日子的大多数时候，他总喜欢反复地去看那些老电影，说不上是喜欢，他只是习惯性地去重复这些动作，就像那年被病痛折磨变哑巴了那般习惯性的去抠蚂蚁洞那样。他叹了口气，将视线从照片上拿开，他的表情很平静，不过话说回来，他的表情一直都很淡然，就连结婚后不久就发现自己将要做个现成爸爸了他也未曾动容过。他甚至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其实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也没有因此而怠慢了后来的“儿子”。
　　他捶了捶自己的腰，才一转过身门就被打开了。
　　“爷爷，我哥过两天也要过来，没问题吧？”孙子走进来大大咧咧的问道。
　　点了点头，他倒并不对此有任何不满，孙子大抵也是知道的。
　　果然，另一个孙子终于来了，只是并不如预料般的是一个人。他看到孙子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男人一看到他就咧开嘴来大大的笑着，就如当年的那个人一样。他的心“突”地一跳，视线盯在男人脸上就硬是转不开了，他看得真切，男人的脸和那个人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我的……呃，朋友。”大孙子有些脸红的说道。这时男人却忽然一把握住了正红着脸的人的手。
　　“爷爷您好，我叫许久。”男人非常认真的对他说，尔后顿了顿看向正被自己握着手的人，继续说道，“还有，我和永，我们是恋人。”
　　“轰”，那人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凭着直觉去拉旁边的人。然后他听见那人问：“爷爷，您怎么了？您还好吧？”
　　不，我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人和那些事而已。如果能开口，他很想这样说。
　　“对了，爷爷，您看起来很眼熟呢。啊，是了，爷爷，我在我爷爷卧房里有看到过一张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和您很像呢！若您年轻，绝对和您一模一样！啊，还有，我爷爷叫许诺远，爷爷，这么说来，您认识我爷爷吗？”男人继续问着，丝毫都没有发现老人渐渐迷茫起来的神情。
　　听着男人的问话，他其实是想点头或者摇头的，可是却在听到许诺远这个名字后就彻底懵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心底里却下意识地期盼着男人不要再说下去。
　　“可惜爷爷去世好多年了，我也是帮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那张照片的。还是放在枕头下的呢，当时我就想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只是没想到照片上的人和爷爷居然那么像。”男人说着，他并没有发现老人瞬间煞白的脸。
　　什么！他死了？！那个人死了？！他就死了？那么久没有消息，竟是死了么？原来他已经死了啊……男人的声音被他渐渐忽略，他只是无意识的反复的咀嚼着这个消息。良久，他看了看门口站着的两个人，生平第一次，他对人产生了怨恨的感觉，而这被怨恨的对象就是站在门口十指相扣的两个人。他感觉嗓子有点发涩，他觉得产生这样的情绪是不好的，于是他朝着门口的人微微的笑了。
　　清濯干净的笑容，门口的两人不禁看得微微有些呆怔起来。
　　老年版美男子啊！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感叹着。可惜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两人的神态，他突然感到好累，浑身都脱力了。神情恍惚的走回卧房，他摸着胸口始终没能想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呆楞的站了一会，然后他无意识地走过去将那半张照片拿了起来。凝视着照片，他嘴唇动了动，神情是平静的，只是伸进裤兜里去掏打火机的那只手却颤得厉害。
　　火苗燃起，这一次，是连着这仅有的半张照片也被他烧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