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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寂寂离别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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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了那个毕罗厨师。高昌人,深眼高鼻,身型修长,灰绿色的眼睛里总是带着微笑,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更棒的是,他并未娶亲。我几乎要因这个好消息而欢呼了。这个叫江翰达尔的小伙子放松地站在那里,接受我一圈又一圈的打量,始终好脾气地笑着。我要先观察仔细了,再回去跟阿里奥娜描述。
良久,我满意的让他回去,并告诉他以后可能还会找他。一抹如释重负的表情迅速滑过他的微笑。他行礼,从容答道:“是。”
天色已经太晚了,宫门都已关闭。我只好又在宫中歇了一宿,第二日方赶回家。临走,长安依依不舍地让我尽快进宫,说宫里实在太无聊了。这小屁孩,人家不都这样过吗,就你抱怨个不停。我嗔了她一眼,答应经常来陪陪她。
到家,佳璧主动叫住了我,说有话要说。这真是新鲜事儿,他可没这么主动叫谁过。我思忖着他的变化是不是跟见过良王有关。走进他的房间,隐隐感觉到会有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发生。
佳璧神色非常憔悴,衬得那双眼睛更加的幽深、乌黑。他的神色不再是一味的寒冷,而是我所不熟悉的复杂。突然觉得我其实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少年。比如他现在复杂的表情,于我是那么的陌生,我几乎有些认不出他了。
“我…”他声音有些沙哑。看了我一眼,接着道:“要离开了。”
什么?!我嚯的站起来,坚决道:“不行!你的毒未解尽,不能离开。”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佳璧迟早是要离开的。而我,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小院,离开我们。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
冷静了一下,我问:“你去哪儿?是不是跟良王有关?你可以不必理会他的。”
“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他不回答我,只平静道。
我心疑不定的坐下。
“我的母妃本只是个宫女,因父皇偶尔宠幸而有了我。母妃极不受宠,虽封为嫔,却长年不见父皇,只在宫中哀怨度日。我见不过母妃的悲伤,发奋学习,五岁以一篇赋取悦父皇,母妃才重新受到重视,升至皇妃。我也被父皇称作神童,七岁就封了王,任州牧。一时间,我和母妃的圣宠如日中天。皇后嫉妒,合其势力将我母妃迫害致死,又使奸计栽害我,最终把我当作奴隶贩卖出国。”
本事平静地述说故事,说到他母妃的死和自己的遭遇的时候,强烈的愤怒和哀伤包围了他。
果然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苦难。“你父皇为何不救你们母子?”
他的眼神有点冷:“父皇的势力对付不了皇后一门外戚的势力。他本也是对我委以重任,想要我蓄积起打击外戚势力的力量。不想事情败露,他为保住皇位,也只好对皇后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
他这简单的几句话,却是饱含了皇室的冷暖辛酸。“佳璧,都过去了。只当以前作了一场噩梦好吗。你安心在这儿住,现在我们是一家人。”
他摇摇头:“我的行踪已经暴露。皇后弑君夺位,必不想父皇的继承人还活在世上。而我就是那个储君,继续呆在这会连累了你们。况且,杀母之仇,怎能不报!”
“你要去杀皇后吗?”有些心惊胆战。
“从得知我母妃去世的消息,我就暗下决心要报仇。此仇不报,我怎样面对天上的母妃?”
“那你报了仇,会把皇位再夺回来吗?”
“我努力学习,本只是为了母妃。那个位置,我没兴趣。况且为了那个位置,母妃死于非命,我如何还能再心安理得得坐上去?”
我理解他,可我始终不能接受佳璧要去报仇的事实。去刺杀一国之主,谈何容易。他这一去,会不会仇未报反而死于皇后之手?可我终究不能改变什么,为母亲报仇,天经地义。说什么不要执着于仇恨方为人生之大境界,那是为了逃避责任而为自己的开脱之词!自己的母亲被害死而凶手正逍遥的时候,怎能不执着仇恨!
我只好道:“你报了仇,一定要回来啊。记住,报了仇,就等于告别了你的过去,你从此就是佳璧,不是什么皇子。”
佳璧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温暖的光芒:“嗯,一定回来。”
“你的毒…”我突然想起。
“一些余毒,我用内力将它们逼出来了。”
沉默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拿到我定做的东西就走。”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走出他的房间。
心里有些难过,却找不到难过的由头。
拓霓仍扑在厨房进行他的毕罗事业。我咬咬牙,决心告诉他江翰达尔的事。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握勺子的手用力紧了紧。然后接着炒他的饭。始终未发一言。
我叹了口气。出了厨房,去西市的毕罗店告诉阿里奥娜这件事。
阿里奥娜的反应也出乎我的意料。她平静的听完我的陈述,只是问道:“拓霓知道了吗?”
唉,这两个冤家。
我答道:“已经告诉他了。”
“嗯。现在他有足够的理由放弃了。”阿里奥娜轻轻道。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拓霓?”我有点忍无可忍地问。
“我感谢他为了我所做的。如果没有这个誓言,我想我愿意嫁给这个倔强的小伙儿。”她有些无奈。
我摇摇头:“婚姻不是感恩。不要因为感动而轻易的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也不要因为感恩而影响了自己的判断。你有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
阿里奥娜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裙角,不发一言。
我安慰道:“别想太多了。什么时候让你们见见面,你肯定不会失望的。”
她勉强笑笑,算是回答。
我无奈,劝慰她几句,走了。本想江翰达尔的出现会打破这种僵局,阿里奥娜可以嫁人,拓霓也不用苦苦坚持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没想到自己带来的消息会让两个人都难过。我有些怀疑自己了:这件事到底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回到家,若岑正坐在石桌旁等我。
小孟性子直,直接埋怨道:“姑娘去哪儿了?主子已经在这寒风中等了你半个时辰了。”
啊?半个时辰?我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你们要来。”
若岑的睫毛上有水雾,眼睛一动,水珠儿就跟着睫毛颤动。我有上前去替他拭去水雾的冲动。他笑道:“不碍事。只因你的小院安静,可以让我静下心来想一些问题,才不觉坐了一会儿。”
“若岑来有什么事儿吗?”看着他的笑容,想着自己对感情的压抑,心里痛了起来,忙找话题道。
“出宫办差,受长安公主之托把皇上的赏赐带给你。”
我点头“哦”了一声,小孟已经叫人去搬东西了。
若岑突然轻道:“你的院中有人隐秘监视。刚才是四人,现在有六个。”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监视?应该是中隐派来保护小院的人吧?我笑道:“若岑的感觉真灵敏。是中隐的人。前段时间有人想置我于死地,中隐担心我的安全,派了十二人秘密保护这座宅院和宅院中人的安全。”
他微讶道:“四弟派来的?”
“嗯。奇怪吗?”若岑很少出现惊讶的表情。
“哦,没什么。刚刚交手的时候就觉得对方的身手有些奇怪,像是传说中四弟豢养的铁甲军。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并未偏差。四弟将这铁甲军隐藏得极好,没想到今日在你的小院中得见真颜了。”若岑看向墙头的一棵树枝,道。
铁甲军?中隐有自己的军事力量?他想干什么?
努力赶走一些想象,对若岑道:“接下来还有事要忙吗?”
他将眼光移回来:“没有。”
“那去品茶轩喝喝茶吧,我做东。”我答应了寒烟要帮助她的。
“好。父皇都喜爱你的茶,我当然要见识一下了。”他柔和地笑,如三月春风般清暖,将小院中的寒冷驱了个干净。
寒烟看到若岑果然十分高兴,甚至有些激动了。我做完了泡茶的工作,悄悄退出贵宾间,让他们好好聊。关门的瞬间,我看到寒烟温柔的笑着,晶亮的眸子凝着幸福的光。我闭了闭眼,狠心离开。拿了酒坛到隔壁的竹字间里喝酒。
没想到良王已经在独饮了。他最近为了父皇被杀的事,非常郁闷。也对,弑君的人掌权,良王最后的靠山也就不在了。他的前途堪忧啊。而佳璧…我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
他摇摇晃晃的抬头看我一眼,又专心于他的酒杯。那一眼,我分明看到了他身为一个质子的凄凉和无奈。
我将自己的酒坛放下,道:“我陪你喝。”
他并不理我,继续自斟自饮。
我一挑唇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径自喝下去。
喝了很久,良王方对我道,他的眸子反而清明了很多:“你帮我劝劝九弟,跟我一起把那个贱人赶出北周的土地,我需要他的帮助。到时就算他要做皇帝,我也会支持他。”
我有一些醉意,脑袋还清醒。借酒壮胆,冷笑:“那他遭遇大难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他一怔,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我很久,方道:“那时就连父皇都奈何不了那个贱人,我们能怎么办?”
“哼,哼哼…只怕你们也正好借刀杀人,想借机除掉这个皇上最宠爱并委以重任的对手吧。结果呢,唇寒齿亡,你们一样没有好下场!”我知道良王虽为质子,想杀我还是易如反掌的,但我就是说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良王的酒似乎醒了,阴晴不定的看了我很久,道:“说得好。事实确实如此。我不怪九弟记恨我。但此时那个贱人统治了北周,将北周皇子杀了个干净,这时候仅存的我们俩应该同仇敌忾,而不是在这算旧账。”
“哼,什么同仇敌忾,说得好听。不过是利用关系罢了。”我继续不屑道。
良王不怒反笑了:“你这个小姑娘,字字见血,厉害的狠哪。看来跟你说不了台面话了。不管什么原因,九弟跟我联手于他于我都是最好的法子了。你只说是帮我还是不帮吧。”
“我帮不了你。因为他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如果我能帮你劝住他就好了,这样他也不用去干刺杀这么危险的活儿,暂时安全一阵了。我心里叹道。
“看来他对我们真的寒了心,不想和我们有瓜葛了。”良王有些颓然道。
唉,这也是个可怜人,我决定不瞒着他了。“他要独自刺杀皇后。”我闷闷道。
“什么?!他疯了吗?!”良王的青筋爆出,吼道。
“这是他经过思虑之后的决定。我相信他既能做这个决定,必有准备。你现在要想的是怎样帮他,而不是劝他。”
良王苦笑,摇摇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半个月眨眼就过。天更冷了。今年的雪特别多,屋顶上的白色就没有褪过。
佳璧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未离别,伤感却已浓。
临行前一天,寒烟早早的回家,三人为佳璧办饯行宴。
我使出浑身解数,把不舍之情全放在做的菜上。丰盛的晚餐,却都没什么心情吃。
我十分害怕,这会是最后的晚餐。
佳璧反倒是席上比较活跃的了,他每道菜都夹了一筷子,玩笑说要记住我的菜的味道,有一段时间要吃不到了。我听出了他话里的诀别之意,眼泪差点流了下来。借口拿吉他唱歌助兴,仓皇逃开。
寒烟道:“你的脸太引人注意,这样会有碍于你要干的事。想法子解决一下吧。”
佳璧道:“嗯。多谢你近日的照顾。”
寒烟带着些鼻音:“尽早回来。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佳璧对寒烟扯扯嘴角,算是笑。
寒烟吸了吸鼻子,道:“笑得太难看了。报了仇回来给我笑个好看的。”
拓霓拍拍佳璧的肩膀,他俩是第一次这么亲近。道:“我们都会祝福你的。早日成功。”
佳璧奇迹地没有躲开,对拓霓道:“这些日子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傻小子,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来,喝酒。”
我听了他们所有的对话,总觉得这有些像永别。忙道:“你们吃着喝着,我来唱两首歌助助兴。”
弹弄着吉他,专拣欢快的歌儿唱了好几首。拓霓也有些手痒,也来嚎了几嗓子。可惜他唱的英文,除了我没人能听懂。于是我给他翻译着,把歌词念给大家听。
依然是个满是风灯的夜晚,依然是我和拓霓狂飙了一晚上的歌。却跟上次不一样了。有个伙伴明天将离开我们,进行他不知生死的事业。离愁和伤感围绕了我们每一个人。
佳璧临走那天,我接到皇帝的传召,让进宫给皇帝伴茶。本来想送他的,却只能提前跟他告别。
宫里。皇上在跟各位重臣商量什么重要事情。我只得先行去御花园等待皇帝谈完事情再过来。
现在,他该已经上路了吧。我面向北,仿佛看到他一人一马,孤独地行在复仇的茫茫路上。行至湖边,折了一支柳条,轻轻抛入湖中。向北唱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夕阳山外山。”佳璧,我在这里为你送别了。你早日回家来。
转过身,却见一人正冷冷的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