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夕寒山翠重（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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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冰粒渐渐变成了雪花。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让我鼓起勇气喜欢他的地方——那个河边的小山包。那天坐过的岩石已经铺上了薄薄的一层雪。白雪盖住了我们坐过的地方，和其它的地方一样薄厚。是的，有什么区别？地球都是一样的转，雪花都是一样的铺满了到处。那块岩石并不因为我曾经火热着心坐过而变得能融化冰雪。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没有做过任何损人利己的事，上天却给了我这样一个难题。他不会因为我的善良而饶恕我的苦难。
表白，或成全，这是一个问题。
望向远处，一棵高大的树，孤零零地立在路边某处。让我想起了橡树，和那首关于橡树的诗。
我做了一个决定。
在山包上坐了很久。直到天黑，才想到应该回家了。
雪缓缓飘落而夜黑仍不停歇
这是个只属于放弃的世界
这是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漫天的风霜都成了我的离别
我的心冷的似雪
我的心也冷的似雪
风吹过脸上我颤抖那么强烈
眼泪是散落在风中的冰屑
漫天的风霜里爱恨都被忽略
漫天的风霜里爱恨都被湮灭
我总是要回家的。
寒烟在大门口举着风灯焦急的顾盼。很远，我就看到了她清丽的脸。此刻，她脸上担心的神色是为了我。
我低下头，走近。她不顾这鹅毛大雪，迎了上来：“看你，跟个雪人似的。跑哪去了，又？”说着帮我拂去衣上积的雪，拉着我往家里走。
我开始背事先准备好的词儿：“今天紧张到砸了茶具，给你丢脸了。”
寒烟舒了口气，轻松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没事儿，见过他这么多次了我不都还在紧张嘛，你这是第一次见，紧张成啥样都不为过。别再自责了啊。看你都冻成啥样了。傻丫头。”她摸摸我的头发，上面满是雪花。
听到她说“第一次见”的时候，我的心更加难受，道：“其实，我见过他。他是太子，中隐的哥哥。”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大门。寒烟正在转身关大门，闻声手抖了一下：“太子？”不太利落地关了门，对我道，声音有些无力：“进屋暖和一下再说吧。”
寒烟震惊地听完我对若岑的介绍，泄了气。
我握住她的手：“你要考虑好。想得到太子殿下这样身份的人的垂青，可是非常难的。”寒烟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我说这话只是激一激她。
果然，下半夜，她就告诉了我喜欢就是喜欢，不因为身份原因而退却。
我畏寒，冬天一个人是绝对睡不暖的，所以会跟寒烟挤一个榻。她翻来覆去了大半夜，直到轻轻拍了拍我，告诉了她的心里话，才睡了。我一夜未眠，等到寒烟睡着，才睁开眼看窗棂的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居然下了这么大。雪花大如席，庭户皓已盈。
就让一些东西湮没在这大雪中吧。
寒烟仍是照常起床梳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难道昨天只是我做的噩梦？
我缩在被子里，看寒烟在屋里窜来窜去，嘴里哈出白白的水汽。对她道：“我会帮你的，就算他是皇帝老子也得撮合你俩。”
寒烟回眸一笑：“那姐姐就谢过妹妹了。你的良人是谁，阿姐也帮你撮合撮合。”
我尽量笑得无所谓：“他已经有良人了，我就算了。”
挣扎了很久，终于从热和的被子里爬起来。嘶，好冷啊。我拿出纸笔，开始给若岑写信：天太冷，小叶畏寒，不想再去郊外学骑马。谢谢你教我这么久，这些天我很愉快。猜想你一定公事繁多，近日打扰了太多的时间，说句抱歉。令牌已无用处，送还于你。感谢你送的小灵。叶歆
写完，我心里空落落的。
回信很快就来了：各有裨益，不必言谢。妻已亡近三年，近日才觉渐渐走出哀恸，亦离不开你的帮助。令牌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若岑
真的，那段我可以单纯的、炽热的暗恋那个人的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
我一个人骑着小灵出去散步。小灵孤零零的一长串马蹄印留在厚厚的雪上，显得有点凄凉。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还没来得及好好舔舐伤口呢，中隐来我家了。他淡淡道：“今日跟我进宫。”声音有些疏远。
马车上已经置了暖炉。我缩头缩尾的坐着，恨不得把暖炉抱在怀里，姿势极其不雅观。管它呢，我怕冷，被嘲笑是小，冻死是大。
中隐一直沉默的看着车帘。车帘有什么好看的？他脸色还有些苍白，比去品茶轩那日要好些。我问：“你的伤怎么样了？怎么老是往外面跑？”
他懒懒的扫了我一眼：“死不了。”
真是孩子气。“我说你在跟谁较劲呢？我几天不去看你是我不对，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不过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啊。药吃了没？看你脸色好像还是挺苍白的。”
“不要在这给我假关心。我跟谁较劲不用你管！”他不耐道。
他的语气可真有些伤人了。我招谁惹谁了了我！想起这两天的事儿，鼻子一酸，对外面吼道：“停车！”回头道：“算我犯贱，才会去关心你这匹白眼狼。以后别来找我！”说着这话的时候，我的泪珠大颗落下，滚烫滚烫的。然后，我决绝地跳下马车。
天可真冷啊。我胡乱抹一把泪，往回走。没几步，被人从后面抱住。不回头都知道是中隐。
我气极，用力扳他的手。他越抱越紧，我根本比不过他的力气。我强压了怒气，冷道：“放开。”
他的声音从我厚厚的毛领里传出：“别动。”有一丝霸道，有一丝哀求。
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背，隔着衣服，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平稳的心跳，让我安静下来。也许，我真的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去感受他的心跳。
“我在生谁的气，你真的不知道吗？”声音从毛领里传出。
我看着远方屋顶上的雪，眸子变深。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那天为什么那么失态。不要再想着太子了好吗，那样活得太辛苦。你试着转过头，会发现我就在你身后，一直在看着你。”温柔如水的声音。聪明如他，果然很轻易的看清了我的心思。
我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无奈。还是无语。
他扳过我的身体，面对他：“你不用急着回答。现在我们要去宫里，大家在等着你，好吗？”
他的眸子此时有吸附一切的力量。一接触他的眼睛，我有些发呆。
他牵着我的手，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
后宫的嫔妃公主们正在赏雪景。小公主们好不容易又聚一次了，于是要我进宫接着给她们讲故事。
我讨厌这种感觉。她们像是高人一等似的，招之我就要来，挥之我就要走。
看着她们的脸，戾气顿去，她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孩子而已。我讲的是《一千零一夜》，小时候老看的故事书。传说的那个女子用这些故事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可见这些故事很精彩。上次没讲完的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今天接着讲。
一个小公主好奇地问：“真的有那么一扇门，说‘芝麻开门’它就会开吗？”她歪着小脑袋，一脸纯真。这才像个十岁的孩子嘛。
我想了想，道：“有。下次让你看看啊。”不就是个小魔术吗，这个还难不倒我。
嫔妃们也喜欢上了我这幼稚的故事。真是晕。大概这宫里实在太缺少乐子了吧。
因为皇后没来，所以德妃最大。她开恩让公主们在观雪亭中玩了个尽兴。散得太晚，德妃又开恩准许我在宫中留宿一宿。我不得不谢恩，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我想回家睡，让寒烟给我暖被~~
长安主动提出收留我。她骨子里有那么一股野性劲儿，跟我合得来。她的住处在她母妃的偏殿，离观雪亭很远。本来可以坐轿，可是她却陪着我慢慢走着回去，让我有点感动。
她问道：“你是从哪里学会了那么多奇怪的好东西？教教我，我也给父皇母妃他们露两手。”
“公主身份尊贵，民女这低俗的玩意哪敢在公主面前献丑？”小心驶得万年船，夹着尾巴做人最好。
“你跟我四哥那么熟识，怎么跟我这么生分啊？这样见外我可要不高兴了。”
“公主恕罪。只是扬王告诉过民女，在这宫墙之内到处都是耳目，不小心说错话就会闯下大祸。是以民女不敢造次，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更不敢连累了公主殿下。”我这话说得够清楚了吧。
唉，还是得罪她了。她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看在她这大冷天的晚上还陪我走路的份上：“这，民女尽自己所能教公主些小玩意儿，还望公主不要嫌之鄙俗。”
长安闻言，马上展颜，高兴得蹦了起来。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唉，这宫里也就这位还有些像我心目中的公主了，我能不喜欢她吗。
一队手持风灯的内侍渐渐走近，队中有个华贵的辇，被十六人抬着，平稳而来。那么多人，硬是能做到鸦雀无声。
跟我们一块儿的侍女内侍们纷纷下跪行礼，问候：“皇上万安。”原来是皇帝的辇驾。我连忙跟着他们跪下。
长安迎了上去，银铃般的声音响在这雪夜中：“父皇万安。”
一队人停了下来，龙辇并未放下。皇帝坐在辇上也没动，道：“长安何事这么高兴啊？”威严冷淡的声音中夹杂了些许和蔼。
“父皇，禾玉刚刚拜了个奇妙的师傅，是以高兴。”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般清脆好听。
“哦？学习什么？”皇帝微兴趣道。
“学什么保密。喏，就是那位师傅。小叶，来。”她转向我。
我的姑奶奶啊，您饶了我吧。我无奈的起身，过去，行礼：“民女叩见皇上。”
“小叶，抬起头让我父皇看看你是谁。”我觉得自己的嘴角有点抽搐了。这个长安，不把我整死不甘心是吧。
抬起头，我第一次真正去看这位皇帝。上次去中隐家，光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了，没顾上仔细看任何人。皇帝的长相是儒雅型的，却因为皇帝这个身份而有尊贵的雍容、智者的深邃和拒人千里的冷漠。这就是帝王之相。这人不是个昏君，这是我对他的印象。
他淡漠的扫了一眼我的眼睛，道：“你脸上的伤好了。”又是陈述句，像自言自语，弄得我没法回答。皇帝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转向长安：“禾玉，你是大宏的公主，这么放肆像什么话，要多学些规矩。”
长安撅着嘴：“是，父皇。恭送父皇。”
我又得低下头行礼。皇帝的御辇渐行渐远。
到了偏殿，中隐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怎么来了？
直接走向我：“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来接你。”这才转向长安：“小叶怕冷，你安排一下。我走了。”最后一句话是冲我们俩的。
目送他离开，长安过来拉我的手：“啧啧，没见过四哥对哪个女子这么上心的。就连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园儿姐姐，他都没这么关心过哟。小叶，看你比我小，可能要做我嫂子了。”
我笑道：“别瞎说。你哥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这不可能的。”
“小叶你好俗啊，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两厢情愿就行了呗。”
“不说你哥了。说说你想学什么吧。…”
……
中隐，我该怎样拒绝你？
又是一夜睡不好。
中隐中午才来接我。他要学习，还要接触一些朝堂之事，其实也不是个闲人。前段日子，他怎么会有空每天来看我呢？一定是专门腾了时间的。他送了我那么多种类的药，一定是花了些心思弄到的。唉，这孩子...
我摇摇头，甩去心中的优柔寡断。长痛不如短痛，不及时让他止步，越陷越深了怎么办？我不能给他一个好的答复，不如让他早些看清一些事。
马车上，我对中隐道：“去郊外。”
他看着我点头，跟赶车的小齐说了一声，然后就没说话。
还是那个山包上。
中隐告诉我这叫惜别台。
原来它有个这么凄美的名字。
石上的雪还没有化完。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雪。
看着路边的那棵大树，我问中隐：“你告诉过我你的梦想。是吗？”
“对，那个梦想跟你有关。”我虽没有看他，却也能感觉他深深的眸子正看着我。
“我有告诉过你我的梦想吗？”我轻轻问。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有两个，很贪心是吧？”我笑。
“说说看？”
“一个是，让我在乎的人生活幸福。另一个是——找一个人。”
“找谁？”
“你看到那棵树了吗，就是路边的那棵很大的树。虽然它现在叶子都落光了，还是很像一种树，是橡树。”我转移话题。
他静静地听。
“有一首诗，叫《致橡树》。想听听吗？”
看着那棵树，我缓缓念道：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想到若岑，想到我的选择，我不禁顿了一下。中隐看着我，眸子里聚集了散碎的星光。
我回头对他扯开唇笑笑，为自己的走神道歉。又看向那棵树：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你看，我要的爱情是这样的。你能放下你的朝廷，跟我共享雾霭、流岚、虹霓吗？”一口气念完诗，我眯着眼睛，看向他。
“你找的，是这样一个人？”他眼里千变万化，最终归于绝望的平静。“你太贪心了。”
我微扯开唇，深深的看着那棵大树：“也许对你来说这是贪心，对我则不然。我猜想在你的心里，政治野心排第一，你的母亲排第二，爱情排第三。而我，爱情在心里的位置太高，会高到你无法理解的程度。所以，一定是要这样的人，我们终身相依，他爱我所有，陪我坐看云起云落。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找这样的人，就像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一样。这没什么奇怪的，每个人最想要的东西都会不同。”
“那太子呢？他也不能做到。为什么你能喜欢他？”他眼里有尖锐的光，脸色苍白。
“我喜欢若岑。他就那么的，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走进心里了，这是件很无奈的事，我不能控制。但我自问自己不能做到跟一个太子并肩而立，面对那我不想要的人生。所以我只好鼓励寒烟，希望她能做到。你看，我放手，寒烟也可能会得到她想要的幸福。”我苦笑。
“那个人是医圣杨子明？”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我讶道。
他笑得有些凄凉：“有心人，当然会知道他想知道的。”
“子明，只能说他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那时，我从未想到过爱情。子明是以亲人的身份走进了我的心里，我对他有亲情，没有爱情。”
天，毫无征兆的开始飘雪花。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走吧，下雪了，送你回家。”他低着头，垂头丧气，无力道。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夕寒山翠重（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