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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朝两忘烟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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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策去寻展昭的时候,一进院门,却先被紫藤花架下的白衣人攫去了目光。那时展昭正在院中舞剑,白衣人就独自倚在石桌旁,左手执壶右手擎杯,见公孙策走来,便将酒杯在身前举了举,遥遥问了句公孙先生好。他抬手时,袖口上银丝织就的云水纹,晃花了主簿先生的双眼。
“原来是白五侠。”公孙策又走近了些才瞧出这人是谁来,眯缝着眼微微笑着做了一揖说声久违,心中却暗道这白玉堂是何时进的开封府,怎得自己不知。正思索间,展昭已收了剑势,近前问道:“先生,可是大人有事相召?”他这一问,方才那些念想便被公孙策都抛在了脑后,师爷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青年,摆手笑道:“无事,不过是府里要修缮一番,所以来问问展护卫这里可有什么要添补的吗?”
展昭闻言四处望了望,随即笑道:“也不缺什么。”他自入了公门,常年东奔西跑,倒比昔日行走江湖时还忙碌几分,因此这屋子并不常住,那些个家什器皿大半还都是新的。但刚回完了话,眼光扫过窗棂时却似忽又想起了什么,于是把唇角略微抿了抿,回过头来又续道:“就是这窗棂有些活动了,烦劳先生,让人加固一下可好?”
“这个不难。”公孙策笑吟吟地提笔记了,扫了两眼那窗子,却见其他地方都是好的,独独最下面的横梁处有些磨损,走近推了推,果然是有些活动的。“我明日便叫人来给你修。”说完又是一揖,便转身离去。
展昭送了他出去,再回来时,那原本坐在石桌旁的白玉堂已不见了踪影。南侠下意识往窗口看去,果见那厢白影一闪,已堪堪越过了窗棂跳进屋里去。他这一跳,饶是展昭也忍不住眉头一皱道:“白玉堂,你做什么放着大门不走,非要翻墙越窗?”
白玉堂跳进了屋,手里那杯酒却是一点都没洒出来,翘了二郎腿懒懒散散往椅中一靠,一手支了额头斜挑着凤眼睨着规规矩矩从门口走进来的青年笑嘻嘻道:“你窗子开那么大,难道不是给人跳的?”说罢一仰脖饮尽了杯中美酒,啪的一展手中的百骨扇,小曲当下就荒腔走板的哼了出来。
我关上窗子的时候你还不是照跳不误。展昭冷哼一声,气的火都没了,径自过去褪了外袍,换上公服,就要往外走。
“猫儿哪去?”
“巡街。”
“我与你同去。”
“不敢劳驾。”
“无妨,五爷我正好醒醒酒——”顺便骝骝猫,白玉堂自顾自笑得开怀,眉眼间透出的得意,倒有几分似那偷油的老鼠。
“白兄请自便,展某公务在身,恕不奉陪。”展昭说罢提了剑就走。
白玉堂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倒也不以为意,摸摸鼻子站起身来依旧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那意思,五爷我是跟定你了。白玉堂那脾气,展昭早就摸了个透,当下并不多话,只看了看日头,便撩袍子走了出去。
但凡展昭在开封府的日子,每日总要巡一遍街。出了开封府先是一路往南,到了朱雀门再从御街折返。围着内城转一圈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他自来是好心性,一路下来并不觉出什么,只可惜白玉堂却比不得。如今虽说已入了秋,太阳落山这会儿暑气却依旧盛得很。白玉堂巴巴跟着展昭转了两条街,已觉燥热难耐,不过碍于有言在先,如今也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得一边走一边把扇子摇得哗哗作响。展昭自然知道他是怕热,却不肯开口相问,强忍了笑意脚下竟是越走越快。
转眼二人又走完了一条街,眼看展昭一步紧似一步,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白五爷终于忍不住只得自力救济,往旁边的会仙楼里一钻,扬声道:“猫儿好生巡街,晚上五爷请你喝酒。”展昭早算着他要落跑,如今闻言不过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依旧往前走,只是那唇角,在白玉堂瞧不见的地方,悄悄掀起了一丝笑意。
他巡完街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甫进了会仙楼,就有那掌柜的迎上来,说白玉堂刚走了不多时,临走时留下话来,让他在此稍候片刻。展昭躬身谢过了掌柜的,挑门帘进了二楼两人常坐的雅间。桌上的几碟菜已有些凉了,掌柜的跟了来张罗着要换,展昭笑着摆手,说等人来了再换不迟,于是众人呼啦啦又都退了出去。可谁知他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眼瞅着会仙楼的伙计跑上跑下准备打烊了,那人却还是踪迹全无。锦毛鼠素来言出必行,展昭久候不至心中便微微生疑,唤了掌柜的来问,只说他出了会仙楼一路后往东去,其余的便一无所知。
莫不是当真忘记约了自己在此,先行回府了?展昭思忖着这种可能性,虽觉不似那人行事作风,依旧还是会了银钞准备回府里看看。他心里挂着白玉堂下落,一路上施展了轻功,不过片刻已到了府衙门口。众人此时都已歇下,大门紧闭,他到了近前一看,当下连敲门的工夫都省了,脚下一点,轻轻巧巧就从侧墙翻了过去,落在院中身形一展,便往自己那院落行去。
他如今住的这南跨院是年前才刚起的,绿竹绕墙,梧桐成双,最是清静不过。白玉堂素来讲究,打从开封府里有了这院子,客房在他眼里便都形同虚设。可如今这南跨院里灯火全无,人声俱寂,展昭梭寻一圈,心下更沉了几分。锦毛鼠虽然任性任侠,却也不是这般没交代之人,难不成是路上遇着了麻烦?心念电闪间,红衣凌空一转,却又出了开封府,循着来时路,往会仙楼东边而去。
会仙楼再往东不过数百步,便是丽景门。京城繁华之地,内城通宵达旦都有买卖摊档,来往行人,接踵比肩,倒是这外城,虽只一墙之隔,却要冷清许多。展昭出了城门一路沿着汴河岸疾行,过了一处石桥再往前便是十里杨柳堤畔。细细的柳丝随着夜风而动,在空中舞出婀娜的姿态,然后一路拖拖曳曳垂落在水面之上。
他寻至此处依旧未见白玉堂踪迹,停下脚步略作调息,不经意间望了一眼那寂寂的河面,目光忽然就凝在了当场。
月光冷冷浮在河面上,赫然照出其间一道白影。水色变幻间虽然看不分明,但那衣袍上银丝织就的云水纹,却是素日里最熟悉不过的花样。青年心头一震,三步并作两步迈到河边细看,却见那道白影漂在水中动也不动,只顺着水流浮浮沉沉,缓缓又漂了开去。
此时夜深,河上并无一艘船只,展昭游目四顾,别无他法,只得劈手斩下一段小臂粗的树枝掷入河心,他自己身形一飘,便似鹰隼一般,奔了河中那人而去。
汴河这一段河面也有四五丈宽,红衣到了河心处已现出些颓势,好在他眼明手快,于疾坠之中探手一抓,便揪住了白衣人的背心,足下一踩被他将将抛至此处的树枝,略一借力,重又拧身而起,跃到了对岸的青石阶上。
那白衣人衣衫鞋袜皆已湿透,浑身上下血迹宛然,一时也不知到底伤在何处。展昭将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翻转过来,拨开了覆面长发定睛细看,可不正是教自己寻了多时的白玉堂。
“玉堂!”触手处肌肤冷如霜雪,展昭心中一震,慌忙伸手去探他脉搏,只觉那脉息若断若续,已近止歇,于是也顾不得再去检视其他伤口,匆匆落掌拍出他胸中积水,将人往肩头一负,急急往开封府回转。
白玉堂身上一共七处伤口。撇开三处轻伤不算,肩头,小臂两处伤势深可见骨,胸前一处皮开肉绽,左肋下的血窟窿还不停往外冒着鲜血。
展昭长于剑法,白玉堂身上如此密集的伤势,只消一眼,就能辨出来历——这分明是被人以驭剑术重创所致。
所谓驭剑之术,是以剑驭气,以气伤人的招式。施展之人须将全身真气贯注于剑锋,方可发挥最大威力。只是此等剑法对内力要求极高,因此甚少有人修习。放眼当今武林,能有这等功力施展驭剑术伤白玉堂至此的也是寥寥无几。
他这里思索凶徒来历的当口,公孙策已然察看过了白玉堂的伤势,用金针封住了他周身要穴。这师爷虽然只是客串郎中,一身岐黄之术比起大内御医也是毫不逊色,数针下去,那几处伤口的血便都渐渐止了,但人却依旧昏迷着,一时半刻尚醒不了。
“先生,如何?”
“暂无大碍。”公孙策说着无碍,眉头始终未曾松开,仔细问了第二遍脉,方才抬头问道:“展护卫可曾见到打伤白五侠之人?”
“没有。”展昭这时方有空将事情始末大致说了,公孙策听罢,眉头更加深蹙,手捻着半灰半白的三绺长髯沉声道:“这就不妙了……”这师爷跟随包拯多年,学问渊博足智多谋不在话下,那一身妙手回春的医术更是不知救了展昭多少次,如今听他说句不妙,青年原本吊在半空的心瞬间升到了嗓子眼:“先生此话怎讲?”
“展护卫,白五侠怕是中了毒。”
“毒?!”展昭目光一跳,连忙走进了细瞧,果见那几处伤口虽然血色如常,但破裂之处皮肤却都泛着些紫黑,只是隐在血色中不甚明显因此粗粗一眼断然难以分辨。
这毒极隐秘,公孙策先前验伤之时险些也漏了去,不经意望见白玉堂印堂间隐隐有黑气集结才觉出不对。也亏得他经验丰富,第二番细查之下,竟发现这毒居然和十几年前曾出现在江湖中的一味剧毒十分相似。
“展护卫可听说过子午散吗?”十几年前展昭也不过总角之龄,但这子午散,虽在当年只如昙花一现,多年过去却依旧声势不堕,每每令江湖中人闻之色变。原因无他,只因子午散毒性之强,天下无出其右。中此毒者,任你武功盖世,也只剩下子时至午时短短六个时辰可活。当年无风山庄上下七十二口,便是被人下了此毒,灭绝满门。六个时辰后,尸骨化为血水,无风山庄所在之地,从此寸草不生,虫鸟绝迹。
“先生说玉堂中的是子午散?”展昭脸色一变。
“十有八九。”公孙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担心的并非子午散的毒性。须知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子午散虽是剧毒,也并非无药可解。药王经中记载的伽蓝草,可解百毒,子午散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伽蓝草已有百年不曾问世,眼下不足六个时辰的光景,断然是寻不出的。除却伽蓝草,尚有一物可解子午散之毒,只是那药……
公孙策犹豫着看向展昭。这世上除却伽蓝草外另一味可解子午散剧毒的药,唤作“钟情绝”。这是真正见血封喉的毒药,常人服下,顷刻便要七窍流血而死。但此等剧毒之物却与子午散毒性相冲,若给中了子午散之人及时服下钟情绝,反倒可抵消各自毒素,保得性命。这“钟情绝”配制容易,只是药性过于刚猛,于人记忆最是有损,服下此药之人,前尘往事从此都要化为云烟再也不复记忆。公孙策或许不知白玉堂,但和展昭共事多年,这青年心性何等坚忍内敛岂会不知,犹豫着把那第二种解毒的法子说了,眼见展昭眉峰紧蹙,心下不忍,思索良久又续道:“展护卫,在下还有一法,或许可行。”
展昭眼中蓦的一亮,疾声道:“先生请说。”
公孙策打开药箱,自最底层处拿出一只红色锦盒。锦盒开启之时,满室的血腥气忽然都淡了去,盈鼻的,只有一缕清淡绵长的幽香。
展昭于毒术上也略知一二,仔细端详了锦盒正中那一粒拇指大小的浅黄色药丸片刻,方才问道:“这莫非是楹罗丹?”
“不错。”公孙策颔首:“此物乃是在下年前偶然得来,展护卫可要让白五侠一试?”
那一粒圆圆的浅黄色的药丸可爱至极,墨荷般幽淡的香气沁人心脾,可展昭站在原地却迟迟不曾伸手去接。
楹罗丹虽名列百毒经其实却无毒性,唯一的效用是令服下之人立时进入假死状态,唯伽蓝草可解。公孙策言下之意,便是要展昭喂白玉堂服下楹罗丹,而后再慢慢去寻那伽蓝草。如此一来,白玉堂暂无性命之忧,寻获伽蓝草后非但子午散,楹罗丹可迎刃而解,于人记忆更无半点损伤。
“只是——”公孙策虽然隐下了半句话没说,展昭心里却是清清楚楚。世间事总有万一,何况那百年不曾问世的伽蓝草。若贸然给白玉堂服下了楹罗丹到头来却又寻不出伽蓝草,这风流天下的锦毛鼠从此便要成了活死人!
展昭一生之中,还从未有过如此难以抉择的时刻,目光在白玉堂身上游移不去,始终不敢接过那红色的锦盒。直到月影西移,东方亮出了鱼肚白,青年才自长久的沉默中慢慢抬起头来:“先生,就用钟情绝罢。”
钟情绝固然是子午散的克星,但药力刚猛对人体始终有些损蚀,白玉堂解毒之后一连几日都是昏昏沉沉,直到四鼠抵京的那一日,才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睁开眼来看见一屋子人头攒动,白玉堂当下眉头一皱,看人的眼神冷漠之中尤带着七分戒备。四鼠一路上提心吊胆,见他安然无恙登时大喜过望,只有展昭在那人冷漠的神色中微微沉了眉眼,拉过蒋平说烦劳四哥守着玉堂,展某尚有公务,先行告辞,而后转身就走了。
蒋四爷没说什么,满口应承了下来,但徐庆在一旁听了却不由得火冒三丈。他素来是个火爆脾气,又最疼白玉堂,眼看自家五弟伤成这样展昭却满口公务,当场就想追出去找他理论,幸亏蒋平见机得快,一把拦住死拖活拽了回来说三哥咱们先看看老五再说。
那徐庆鲁直看不出来,蒋四爷胸中城府万千,焉能不知公务只是借口,这青年分明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的白玉堂,否则以他人人称道的燕子飞,却为何会在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白玉堂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没留意那几乎是夺门而出的红衣青年,只靠在榻上将眼前这高矮胖瘦各有千秋的四人挨个打量了一遍,思忖着那话里的真实性。他依旧是白玉堂,就算没了过往记忆,也还是那个心思伶俐的锦毛鼠,眼见这四人看着自己悲喜交集,关切之色溢于言表,白五爷这心里其实已信了五六分。
五鼠结义多年,彼此心性脾气哪个不是了如指掌,几番话下来白玉堂心里的生疏戒备也都渐渐散了。待展昭再回来的时候,这兄弟五个已坐在了院子里闲话家常。
他们那边谈笑风生,青年默默站在院门口看了一阵,脚下一转,就想要避开,可那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白衣青年却忽然轻轻唤了他的名:“展昭。”
那声音一如过去无数个日子里他唤着他名字的时候一样,虽然轻得随风飘进耳朵的时候只剩下一缕萦萦的尾音,青年的腿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缚上了千斤的锁链,再也迈不出半步去,于是在青石小路边回转了身形,沉默看着那缓步而来的白衣人。
月光自红衣背后洒落,夜色恰巧遮去了那些白玉堂如今既便看见也未必懂得的深沉情绪,白玉堂慢慢走到距离展昭几步外的地方才停下来,望了眼青年一身似火的官服,一拱手道:“白玉堂多谢展大人救命之恩。”那些经过也是蒋平从公孙策口中得知才又说给了他听的,他特意来道谢,却不知自己这一声展大人,已生生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来。
“举手之劳,白兄……不必挂怀。”院子依旧是那个青竹绕墙梧桐成双的院子,只是如今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早没了旧日的熟捻。展昭拱手回了一礼,抬眸时眼光越过白玉堂不经意便落在了那窗棂上。府里这几日忙乱不堪,修缮的事情便又都搁开了去。公孙策前两日想起来还提过一次,却被他借故推托了——左右如今再不会有人去做这等翻墙越窗的无聊事情,这窗棂倒不如就随它去吧。
“展兄弟,”蒋平远远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好一会儿才挪步走上近前,问道:“包大人可回府了吗?”
“回来了,在前厅。”
“正好,你陪我去见见包大人。”蒋平推了白玉堂一把让他回屋去歇着,自己拖了展昭就往外走。穿过门洞,回头见白玉堂已返身进了屋,四爷这才丢开手,慢慢和展昭并肩走着。
“那要杀老五的人可找着了吗?”
“还没有。”展昭这几日除了一应公务,操心最多的便是那个打伤白玉堂的人的下落:“不过公孙先生说这子午散极有可能出自蜀中,所以展某打算这两日走一趟成都府。”
“怎么,这事儿还跟唐门有关?”蒋平两撇山羊胡子一翘,小小的绿豆眼里滑过一缕精光。
“目前还不确知。不过蜀中唐门乃用毒名家,对这子午散或许能比旁人知道的多些,也许能探出什么来也未可知。”
“要帮手吗?”事关自家兄弟,蒋平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暂时不必。”展昭淡淡笑开,婉言拒绝:“不过先去问问,人多了只怕反倒坏事。四哥不如先等我消息罢。”
“也好。”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中庭,隐约可见前厅的灯火和几人身影。包拯那边似乎有客人,二人不敢打扰,便止步在中庭廊下候着。展昭默默站在蒋平身旁,好一会儿才问道:“四哥可是来向大人辞行的?”他此话一出,蒋四爷当时就是一楞,饶是他如何精明强干,那一瞬也想不出别的婉转说辞,只僵了声音问道:“你知道?”
展昭又是一笑,眼色悠悠如烟水:“玉堂如今伤势已见痊愈,回陷空岛去休养也好。京城虽然繁华,但人多事杂,危机四伏,不比岛上是自家地方,到底稳妥些。”
“你明白就好。”他这一番话说得蒋平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又都松散了些。蒋四爷深深一叹,看了他一眼,似乎心里计较着些什么,想了片刻才问:“只是你和老五之间……你不打算告诉他?”他方才看展昭和白玉堂说话那情形,白玉堂待这青年,并不比旁人多出些热络去,想着两人旧日里的情分,心里掂量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院子里月华如水,映得青年那一身火色也都沉静了几分,展昭闻言却并不看蒋平,只盯着合欢树高高的树梢,反问道:“四哥要我告诉他什么?”
蒋平又是一愣。
其实当初最反对这二人的,就数他们兄弟四个。只是白玉堂秉性高傲叛逆,不说还好,越说反倒越闹腾的厉害;至于展昭,虽说平日里少言寡语,温和谦冲,但骨子里那执拗劲,也不比白玉堂弱几分。当日任凭众人说破了嘴皮,这两人都不曾退让过一步。
这次白玉堂受伤,展昭虽然在信中交待了失忆一节,但他们哥几个来的路上也合计过,忖度着依了展昭的性子只怕依旧是不肯放手的,谁知到了地方一看,竟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他们哥儿几个这一日陪着白玉堂谈天说地暗中也试探了几回,加上白玉堂刚才待展昭的态度,才知道这青年对于两人此前种种竟是只字未提。
“你如今是怎么个打算?”蒋平虽然这么问着,一时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这青年口中得出个什么回答。
“打算?”展昭眼底有微微迷茫之色,怔了一怔忽而一掀唇角:“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打算,展某如今只盼能尽快将那凶徒缉捕归案,也算给玉堂一个交代。”话说到这里,包拯那边刚好起身送客,他当下不再多言,道了声请,便引着蒋四爷往前厅去。
五鼠临行那日公孙策领了众人来送。白玉堂钻进马车,却见蒋平依旧东张西望,迟迟不肯上马,不耐道:“四哥你等什么?”
蒋平信口应了一声,见始终等不来那红衣青年,便抓了赵虎到一旁低声询问。赵虎憨憨一笑,搔搔脑袋道:“展大人今日一早已经动身去成都府了。”
唐家堡位于成都东南五十里外望樗山,唐门毒术虽然冠绝天下,行事却最是低调谨慎。展昭才在山里转了一顿饭的工夫,那边早已有人一路将消息传递了上去。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草木间的些微异动自然瞒不过南侠的耳目去,但他胸怀坦荡,倒也不以为意,只放缓了马速,慢慢往那白云深处的巍峨石堡而去。
唐家堡如今的掌权人,叫作唐华枫,执掌唐家堡十二年,在武林中也颇有威名。接到展昭拜贴的时候,唐家堡的主人不由心生诧异,猜不透这位四品护卫无缘无故到他这里所为何事。
唐门弟子一向极少在江湖上走动,纵有偶尔下山历练的,也大多独来独往,从不轻易与人结交,更遑论招惹官府中人。唐华枫对公门中人素无好感,但展昭如今投贴求见,他也不好拒之门外,只得吩咐了弟子去将人迎进来。二人在偏厅落座,家仆送上茶水,寒暄过后,青年便开门见山,将白玉堂在开封府受伤一事和盘托出。
那唐华枫何许人也,执掌唐家堡多年,最是精明不过,展昭一番话尽,他已多少猜出了对方来意,当下收起了初时的客套,面色微微一寒:“如此说来,展护卫是怀疑那子午散和凶手都是出自我唐家堡了?”
“堡主莫要误会。”展昭见他一言不合似乎已生了些怒意,心下苦笑一声,忙解释道:“唐门精研毒术,展某此来只为请教。”
唐华枫却不信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展护卫千里跋涉,难道只为请教?”他这话就隐隐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了。
展昭暗叹一声,虽知此人极不好相与,却依旧是耐着性子好言相对:“不瞒堡主,展某曾有耳闻,那子午散本是出自蜀中。唐门乃使毒名家,雄踞蜀中百余年,不知堡主可曾听闻过此事?”他虽怀疑子午散出自唐门,但言辞间却始终恭谨有礼,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唐华枫纵使心中不快,面上却也不好发作出来,只冷睇了这青年一眼,将茶碗一扣,闷在一旁竟不答话。
他这一沉默,厅里的气氛便有些僵,连着周围站的几个唐门弟子也都纷纷屏气凝声,噤若寒蝉。展昭见他如此,也不动气,只默默一笑,低眉垂目端起茶盏,拨开了浮沫,缓缓送至嘴边啜饮,一副安之若素模样。他自来便是好心性,二人无声无息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还是主人家忍不住先开了口:“看来展护卫今天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是不会走了。”
展昭这才将眼皮一抬,放低了手中茶盏,淡道:“人命关天,还请堡主勉为其难,据实以告。”
那眼神虽然未见丝毫凌厉之气,却看得唐华枫心头一凛,沉默了片刻才望着展昭冷冷一笑:“展护卫若想知其来历却也不难,只要闯过我唐门的寒沙碧影阵,唐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展昭哂然一笑,看了眼唐华枫身后严阵以待的唐门子弟,起身道:“久闻唐门双绝阵变化无穷,厉害非常,如今为了那子午散,展某也只得斗胆闯上一闯了。”
唐华枫口中的寒沙碧影阵乃是百年前唐门长老唐静溪设下的一处奇阵,和堡中另一处奇阵流云暮雪,合称为唐门双绝阵。展昭昔日也曾听白玉堂提过此事,但唐氏一门素来行事诡秘,锦毛鼠也是只闻其名,未曾亲见。唐华枫见展昭应下闯阵,当下也不再多言,把袍袖一展,便有一名玄装配剑的少年将他引了出去。
寒沙碧影阵就设在唐家堡后山,少年引着展昭走到一处密林边,将手一指,展昭顺势望去,只见这林中树影幢幢,寒气森然,想来应该就是阵法所在。少年道了声请,随即转身离去,展昭孤身站在阵外,却不急着入林,只垂手而立,仔细查看那阵势。
白玉堂素擅阵法机关,展昭和他相识经年,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了些。既闻阵势名为寒沙碧影,又见设在密林之中,思忖着该是应着五行之中土木相生相克之理。他心中有了计较,脚下便不再迟疑,持剑在手便入了阵去。
这林子里也不知栽了多少树木,生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此时不过方交申时,外面秋阳正盛,林中却是阴寒幽暗。展昭走了几步,只觉眼前光影变幻,回头看时,刚才那入口处已消失在了黑暗当中。青年轩眉一敛,当下更凝了几分心神。
这阵势看似并不复杂,仿佛由五行阵变化而来,但唐华枫之前言语,一副有恃无恐模样,展昭便猜着这阵中必有些厉害机关——须知唐门除了毒术,暗器也是天下无双。
寒沙碧影阵内植有许多参天巨柏,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暗藏玄机。展昭初时顾忌阵中机关,只注意了脚下,一时竟没看出这些树木的古怪之处,直在林子里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隐隐觉出些不对来,似乎自己入林以后,就一直在围着同样的地方绕圈子。
但这林中委实太过幽暗,极目而眺,最多也只能望出三丈远去,且巨柏大同小异,要以此作为辨识并非易事,头顶那些枝叶又堆的层层叠叠,将外面的光线挡了十之八九,他在林中莫说是日头方位,就连如今是什么时辰都难看出,无奈之下只得抽出巨阙,手臂一抖在旁边一棵树上刻了个记号,这才重又抬脚离去,之后每隔几步,便寻一棵树刻下记号,如此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居然又转回了第一棵留下记号的树下。
青年眉梢微微一挑,始知这寒沙碧影果真名不虚传,单单一片树林,已轻易将人困在其中,进退不得,举步维艰,若再往深了探,只怕越发险阻。但他既然应下了闯阵,断然不会就此退缩,静下心来一边思索着脱困之法,一边将四周环境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待望见那古柏粗壮的枝干时眼睛一亮,唇角忽然就透了一丝笑意出来,当下将蓝衣一振,纵身而起。
那古柏虽然历经风雨,崔嵬孤高,到底是个死物,他施展出了燕子飞,几个起落间,已攀上了枝头。上面光线到底要比林中强些,再加上此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眼前顿时就豁然开朗起来,大致打量了下方位,才发现这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应该还未深入寒沙碧影阵,而脚下那一片无穷树影,竟是被人依着九宫图精心排布而出。
九宫图乃是奇门遁甲的一种,白玉堂在开封府时,除了和展昭切磋武艺,偶尔也和公孙策排演九宫阵,因此这破解之法,他也是知道的,细细又看了一遍,确定不曾有所疏漏,这才自树梢振衣而起,墨蓝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往位于中宫的巨柏而去。
坎蓬星水离英火中宫坤艮土为营。
中宫便是这九宫阵的阵眼所在,他落足在这棵树上,抬眼看处,满目树影顿消,四周不多不少,只有九株古木依次排列作三行。这片柏林原就是个障眼法,不过借了九宫阵的无穷变化,使身在林中之人产生错觉,仿佛被无边树影包围。他此时破了九宫阵,林中形势当即便明朗了许多。
青年站在枝头放眼眺去,只见林中雾气大都集中在东南方向,想来那里才是寒沙碧影阵真正的阵眼所在,既找着了它,破阵便也不是难事,展昭心中一喜,便要奔东南方而去。只是没想到他这边脚下方才一蹬,身形还不曾离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脆响,顿觉足下一空,身子已从枝头坠落。方才落足的枝干不知怎的,竟被他踏断了。
事出突然,展昭心中微微一惊,不等落地,已然气沉丹田,于半空之中硬生生扭转了颓势,转往植于乾宫的那株巨柏奔去。
中乾二宫相距约有三丈远,但枝叶交错,青年半空中勉力一纵,堪堪能搭着距离最近的那根树枝,本想借此腾身而起,谁知刚一用力,又是咔的一声脆响,那树枝竟也折了。
这些古柏年深日久,枝干都有人小臂一般粗细,如何能接连两次无端折断,想来必是布阵之人刻意而为。但他此时参透这一层却也晚了,形势紧迫,不容多作考虑,仓促之中只及将手中长剑直刺而出。巨阙是上古名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巨柏自然不在话下,一声轻响,剑锋已然揳入树身。青年借着剑力使了个鹞子翻身腾身而起,足尖刚点在剑柄上,方要喘口气,身后却又有暗器破空之声传来。
那声音极轻,似是梅花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启动之时掩在衣袂声中几乎听不出来,便是展昭,也是待到了近前方才警觉。那蓬暗器来势极快,顷刻已至背心,逼得青年连回头的功夫都没有,只得一咬牙,脚下一蹬巨阙,再度飘了出去。
若论快,南侠的燕子飞已是冠绝武林,但他的巨阙此时还嵌在树中不及取出,因此躲避之时将身形往右微转,竟是贴着古柏绕了一圈,又落回了巨阙之上,而那蓬暗器,挟着一束金光,险险擦过他衣袖射在了位于坎宫的巨柏之上。
展昭惊魂甫定,二次落足在巨阙之上,用手攀住古柏上残余的一段枝干,这才稳住了身形,得暇往那蓬暗器没入的方向看去。那树上也不知道设置了什么机关,金针没入树身之时,哗啦啦一声巨响,手臂粗的钢索吊着一只巨大的铁笼从树顶直直陷落,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展昭眼中闪过一片讶色,心中暗道好险。若非方才自己舍不得弃剑,只怕此时已然一败涂地。他自出师以来,今日经历也算惊险至极,虽无对手,但这环环相扣的机关设计,也足教人心有余悸。
那铁笼砸在地上之后林中便再无动静。青年喘了口气,一身汗被冷风一吹,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看看脚下渐渐弥漫的潮气,估摸着现今已经时辰不早,不敢再多作耽搁,飘身而下拔出巨阙,足尖往树身一蹬,蓝影如箭,直奔那雾气袅袅的地方而去。他这回却学聪明了许多,一路上脚步都不敢落实,一触即走,当中虽然又有几次暗器来袭,因有了防备,倒也有惊无险。
那雾气缭绕的地方,乃是一处寒潭,方圆不足一里的水面上,烟雾朦胧,四周疏疏落落栽了些垂杨细柳。展昭到了这里,才觉着眼前又亮堂了一些,但面对着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默默在潭边站了片刻,忽而转身对着黑漆漆的树林道:“各位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林中漆黑一片,看不出什么异样,静默了一阵后才忽然传出两下拍手声:“展护卫果然好功夫。”轻笑声中,有几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抚掌而笑的是个雪衣少年,生得玲珑剔透,眉目间有着珠玉般的光华。展昭阅人无数,昔日那锦毛鼠何尝不是锦绣般的人物,但如今眼前这少年,比起风流天下的白五爷却也不遑多让。青年看着那身白衣,恍然间记起的,却是千里之外那个从此陌路的人。于是眼中便有一丝寂色升起,瞬间却又伴着笑意滑落,消失在眼底深处旁人无法触及的地方。望了一眼少年身后黑色劲装的五人,展昭这才抱剑为礼:“展昭见过唐公子及各位。”
少年也一直在打量展昭,听他一口道出自己身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面上笑容愈发明湛仿佛雪色初晴,双手环抱胸前,问道:“展护卫怎知是我?”
展昭却不答,只拿目光瞟了瞟他衣摆,少年随之望去,便即了然,食指扣着鬓角轻声笑道:“我倒把它忘了。”他腰间悬的,是一方古玉,刻着几支劲竹,青翠如许,乃唐家堡代代相传的信物。唐门之中,能佩得起这种东西的,除了唐华枫的独子唐毓,不做第二人想。
“展护卫真是好眼力。”少年啧啧又赞了一句。
“唐公子过奖。”从枝叶间透下的光都渐渐变作了火一般的红,眼看已近日薄西山的时候,展昭破阵心切不欲和这少年多做纠缠,索性单刀直入问道:“不知公子到此,有何指教?”
“展护卫莫要心急。”唐毓虽然稚气未消,待人处事却落落大方,见展昭问起,只将手指往那水面上一指。寒潭正中,离水三尺的地方,露着六支木桩,一支在中,另外的如梅花五瓣,分落在旁。少年身后的五人,在他手指抬起的时候已纷纷跃身而上,各自占了周围的一支,只把中间那木桩留了出来,其中一名黑衣青年立在桩上朗声道:“我等不才,请展护卫指教。”说罢五人一同抱拳,竟是要在这梅花桩上和展昭一争长短。
展昭立在潭边,长剑垂落身侧始终不曾动作,只看了一眼那少年,但听对方笑嘻嘻道:“此阵名为浪淘沙,素闻展护卫剑法卓绝,如今还请不吝赐教,指点一二。”他说话时面上笑意不曾消歇,话音落处却忽将衣袖一挥,数点青芒出其不意就攻了过来。
展昭疾退,但那少年却似算准了他的退路一般,左手一扬,又是几道寒光当面而来。青年万不曾想到这珠玉般的少年谈笑间杀机陡起,侧身躲过了第一波的暗器,待那少年扬起左手的时候,面色便沉了下来,脚下腾挪纵错不敢怠慢分毫,手中巨阙也横空出世,叮叮几声,那没入银芒中的几枚玉离魂都断做了两截,落入水中。
少年两击不中便不再出手,只笑吟吟看向蓝衣青年。展昭虽然打下了他的暗器,自己却也被逼到了梅花桩上,和那少年隔水相望,低声道:“唐公子好身手。”
少年复又报之一笑,两只眼睛滴溜溜盯着一潭碧水道:“展护卫小心了,这潭水冷的很,要是掉了进去,可不是好玩的。”
唐毓带来的五人,隶属于唐家堡试剑堂,方才说话的黑衣青年叫作唐珏,是这五人中最年长的一个,今年也不过只二十有七,其他四个就更不必说。这五人都是唐家堡最年轻的弟子,在江湖上也是名不见经传,可是展昭却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唐家堡素来低调,名扬江湖的,除了天下无双的毒术便只有暗器一途。但这样的家族,能在中原武林百余年的世代更替腥风血雨中维持声威不堕,绝非单单靠着这两件事。浪淘沙虽然籍籍无名,寒沙碧影却是唐门双绝阵之一,唐华枫如此放心的将它交给这五个青年,想来这几人也必有其过人之处。
所以展昭一上来就亮了剑,非但亮了剑,而且一出手就是绝招。
开封府的主簿师爷曾经说过一句话,展护卫和白五侠最大的不同,不在于性格,而是给人的感觉。这位师爷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是看人的眼光一向都是极准的。
白玉堂也不会小看自己的对手,生死相搏之时小看对手无异于自掘坟墓,这一点,聪明如锦毛鼠自然也是知道的。可若遇上了相同的对手,白玉堂取胜的几率却比展昭要小。并非因为身手有差距。若论武艺,这两人斗了多年也难分轩轾,可见白玉堂的功夫其实是不差的,只是这风流天下的白五爷,唯一的缺点是太过心高气傲。气傲是因为才高,锦毛鼠天生华美,精才绝艳江湖皆知,因此便容易失于犀利,令人一见之下就先起了防备之心。
但展昭不同。他就如眼前这潭碧水,看似清澈实则却让人摸不出深浅,□□水不过是表面现象,这人若是一旦认真起来,所展示出的杀伤力,决不会比白玉堂小。只不过极少有人见到展昭的这一面,除了他的敌人。因此所有人说起南侠的时候,都只用一句话作为总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展昭听了只是笑,无声无息的笑,从不多作解释。可白玉堂却不屑,非常的不屑。每每有人这样说起的时候,白五爷总是一展手中那把折扇,把嘴撇上半天高——再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只猫骨子里的狡猾。
唐珏便是犯了这个错误。他知道这青年不简单,且不说这人昔日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单凭今日他能毫发无伤的闯过碧影阵,就知道此人绝非易于之辈。但是他在看见展昭的时候,原本正确的认知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颠覆了。这蓝衣青年太温和,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杀气,若是没有手中那把古剑,多半倒似个文秀公子。唐珏并没有小瞧展昭的意思,可他也绝对想不到,这青年竟会在出剑的一瞬间,陡然仿佛换了个人。因为想不到,所以才容易吃亏。展昭出手的时候,他因为吃惊,反应比往常慢了半拍。
这半拍或许还没有一眨眼的功夫快,但是对于展昭来说,已经足够了。高手对决,本来就是决胜于瞬间,何况唐珏其实算不得高手。
浪淘沙是五人联合的阵法,只有五人同心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唐家历代都要从族中子弟中挑出资质最好的五人加以培养。这五人须自幼便在一起,起居一处,心意相通,才能保证在日后出手时配合的天衣无缝。
展昭并不知道这些,但他对敌经验丰富,隐隐也猜到了几分,所以一出手,便决定先解决掉其中一个,只要这五人中少去一人,浪淘沙也就少了许多威胁,而之所以挑上唐珏,只能说算他倒霉。
这就是开封府的展护卫打的如意算盘,他也贯彻的很彻底,一剑直取唐珏心口,雪亮的剑锋瞬间已袭到了他身前不足三寸的地方,旁边呆若木鸡的四人根本连援手都不及,唐珏更是无力回天。他显然没料到这蓝衣青年出手如电,且招式如此刁钻;但他知道即使这青年的剑再慢上一些,他还是接不下来,这是身为一个剑客敏锐的直觉。于是他只能退,连剑都未出,飞身疾退。寒潭上的这几支木桩都只有寸许见方,方够人立足而已,一旦退避,只能落入水中。但唐珏不得不退。他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逼入水中。他识水性,因此并不怎么担心。而他恰好也听说展昭是不识水性的,虽然不知道真假,但他决定赌一把。若这青年当真不识水性,想来决不会拼着两败俱伤追落到水中来。何况他已看到展昭身旁的四人在短暂的惊讶后也纷纷出了剑,心想着即便自己落入水中,还是可以回到木桩重新再战的。
这是唐珏的想法。但他算漏了一件事。展昭的对敌经验,绝对比他丰富的多。他见木桩设在水上,也猜着这五人多半该是精熟水性的,因此只把他们打下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根本不打算给唐珏翻身的机会。
展护卫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绝对可以比白五侠做得还要绝。这是公孙策的总结陈词,发表于某一次赵虎不小心惹毛了展昭之后。很遗憾唐珏并不知道曾在开封府中发生的事情,那些江湖小道消息的传递者显然还不曾渗透到开封府去,否则赵虎应该会很高兴为唐珏提供一个良心的建议——开封府的展大人轻易是不能惹的。
唐珏如愿以偿的落到了潭中,青年的长剑果然没有追来,可他在闭气的同时,却发现了另一个不次于巨阙的威胁。有一束银光居然追着他打入了水中,在他落水的一瞬,分毫不差的嵌在了他的肩胛骨上。唐珏闷哼一声,一口真气立时就乱了,喝了好几口冰冷的潭水,拼命往水面挣扎的同时,渐入昏沉的脑子里却记起江湖传闻中那蓝衣青年除了轻功和剑法之外,另一项为人称绝的本事——袖箭。
蜀中唐门是使用暗器的名家,谁也不敢在唐家堡用暗器,生怕班门弄斧。可是展昭偏偏用了,非但用了,而且重创唐珏。这样的结果,就连岸上的唐毓,都始料未及,只能眼睁睁唐珏落水后,青年落足在他之前站的木桩上,轻飘飘将身形一转,又飞回了自己原先的木桩。而那原本该去合击展昭的四人,已然手忙脚乱的跳下潭去救人了——同为唐门子弟,又是自幼一处长大,感情自然是深厚的。
青年收了剑静静地看着,待唐珏被拽上来的时候,才回头望了唐毓一样,眉眼依旧是温润的,像雨后葱翠的青山,可这一次,唐毓却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展昭不简单,这个少年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在唐华枫还怀抱一丝侥幸以为寒沙碧影能够困的住展昭的时候,他却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只是没想到,失败竟来得如此之快,完全令他措手不及。
唐珏被另外的四个青年抬到了岸上,系着蓝绸的袖箭深深埋进了肩头,只余下和青年衣袍同色的绸尾垂落在外。他在冰冷的潭水里吃了不少苦头,嘴唇都冻成了深紫色,身上一下一下的打着颤,连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来。
“你赢了。”唐毓看了一眼唐珏的伤势,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已经没有必要再比试了,唐珏无力再战,剩下的四人也被青年那一剑丧尽了胆气。
青年飞身而下,冲唐珏抱拳道了声得罪。四人中最年轻的唐聪冷哼了一声刚想出手,却被少年眼明手快的拦了下来:“退下去。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少年绷起面孔时冷冽的气息像极了一个人,展昭一愣,并没有作声,只默默地将那冰雪般的容颜刻在了心里。
四个青年扶着唐珏没入了林中,唐毓却不曾离开,走上前几步背对着展昭望着那一潭碧水,幽幽道:“唐家堡素来一诺千金。不过在此之前,可否请展护卫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唐毓的那声请求,展昭始终未曾答话。既是不情之请,想必是有令人为难之处,他自来谨慎,如何肯在情况未明之时,轻易被人套了话去,因此也不言语,只默默等着唐毓的下文。
那少年也是极聪明的,见他沉默如初,心知自己坦述之前无法多作强求,于是轻轻一笑,按下不提,只道了一声:“展护卫请随我来。”
他带展昭去的地方,是唐家堡后山的一座茅屋。堡内建筑巍峨宏伟,气势不凡,唯独这茅屋雅静清幽,人迹罕至。门前一片花田,因着无人打理的关系,已经荒芜了,丛生着些野草,透出几分荒凉,惟有栽于屋后的一片湘妃竹,依旧苍翠的很。
“展护卫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座孤坟,墓碑上并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唐婳卿、温晏行。
唐婳卿其人,展昭从未听闻,但这温晏行,十几年前却是大大有名,人称“妙手郎中”的就是。彼时展昭尚在山中学艺,江湖中事知道的不多,但前些时候和公孙策说起子午散,却有一节提到了温晏行。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无风山庄的继承人。当年温家上下七十二口命丧于子午散之下,温晏行当在其列,如今却为何有墓碑立在唐家堡中。他心中生疑,着意细看那坟茔,却见其上绿草青青,显然并非临时堆就,倒是墓碑上的字迹,轮廓清晰,不像经历了十余年的样子。
“展护卫不必猜了,温大哥去年新丧,这墓碑也是新近才立的。”唐毓既带他来到此地,也就没打算隐瞒,走上前去一面拂去石碑上的浮尘,一面才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制出子午散的人,便是唐婳卿,乃是唐华枫的胞妹。当年与温晏行相恋,却因无风山庄素来和唐家堡不睦,多番阻扰,唐婳卿一怒之下,将新制出的子午散投在了无风山庄的水井之中,温家上下七十余口尽皆罹难,唯独温晏行被唐婳卿以“钟情绝”救了回来。
“展护卫当知,服下钟情绝之人,记忆全消,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从此形同陌路。小姑姑一时冲动,铸下大错,事后被祖父禁足于此,不久便疯了。温大哥醒来之后,因失了记忆和武功,亦被困于此处。他二人相依为命多年,直到去年中秋,温大哥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真相,便拉着小姑姑一同落崖而死。”
“无风山庄一事,唐家上下无不讳莫如深,温家如今虽无后代传人,故交旧识却数不胜数,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唐家百年基业便就此毁于一旦……”
“唐毓如今实言相告,只请展护卫念在我小姑姑已然身死的份上,代为保守秘密……”少年这时才又将那不情之请说了出来。
展昭听罢,面上果然有些难色,紧锁双眉思量片刻道:“唐公子,此事关系重大,展某不敢擅专,需待回府后禀明包大人,方能再做计较。”见少年还欲进言,青年将手一抬,止下他的话语,自己径自陈述:“但请公子放心,此事一日未有定论,他人面前,展某自当守口如瓶。”他说话时神色间并不见多少疾言厉色,言辞恳切却让人无从反驳,唐毓自来口若悬河,如今在他面前却也只能苦笑一声:“也罢,包大人面前还请展护卫周全一二。”
展昭略一躬身,带过此节,转目去望那茅屋:“那屋子可是他二人昔日所居,能否容展某进去看看?”
“自然。”唐毓前面带路,两人又往茅屋而去。那屋内结构却也简单,只用竹篱隔作两间。一年多未有人住过,家什摆设上都覆着一层浮灰。
“唐公子,子午散如今可还是由令尊保管吗?”展昭一边四处翻看,一边随口问道。
“不瞒展护卫,唐家堡内,并无子午散。”唐毓一任他四下搜寻,自己只站在门边袖手旁观。
“哦?”
“小姑姑一念之差,追悔莫及,子午散的方子当时便毁了。唐家上下,再无一人能制出子午散。”
“这么说,此次用子午散伤人的,并非出自唐家堡?”
“不错。自无风山庄事发之后,唐门子弟愈发少出江湖,近一年来,更不曾派遣过一人下山。”
两人说话的时候,展昭已将屋内大致察看了一遍,刚走到角落的书架处。书架上俱是些医书,想来是唐婳卿旧日所读。他随手拿下几本,挨个翻瞧,到了第四本的时候,将翻开扉页,却有一张素笺飘然而落。
展昭弯腰拾起,却见素笺上只得两行小字——佳期不可在,风雨杳如年。
年深日久,纸笺都泛起了一层淡黄,墨色也淡了许多,但是笔锋婉转清丽,依稀能看出是出于女子之手。
佳期不可再。
青年念起这一句的时候,眸色忽得一深。唐毓原本在他身后,并不知那素笺上到底写了些什么,隐约看见青年肩头仿佛微微一晃,不明所以这才拾步上前,关切道:“展护卫,你怎么了?”
青年不语只将那纸素笺递了过来,唐毓一眼之下却已认了出来:“这是小姑姑的笔迹。”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少年将这句话在嘴里反反复复咀嚼了半晌,眉头略微一蹙,淡淡道:“想来该是救回温大哥之后写下的。”
“展护卫可还有什么地方要看的吗?”
青年经他一问,方才回神,将那素笺重又夹回书页之中:“没有了,有劳唐公子。”唐毓道声不敢,虽见他面上浮起些苍白气色,还只道是这一日乏了,也未曾深想。
两人从茅屋出来,已是日薄西山,唐毓几番相留,展昭始终婉言推辞,无奈之下,少年只好一路将他送至望樗山下,眼见那青年披了一身夜色而去,自己这才回了唐家堡。
展昭离了唐家堡,又奔出去十余里地,天便完全黑了。官道旁有片小树林,他跳下马来,寻了处干爽的地方生火取暖,又掏出随身的干粮随便吃了些,便闭起眼睛靠在树旁养神。
秋夜寒凉,月色如霜,树林里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便是虫鸣也听不见一声,只有火苗烧着枯枝,劈劈啪啪的作响,间或寒风刮过树叶,呜呜咽咽的低吟。
他这些年来露宿荒野的时日也不是没有,但却没有那一次似今日这般心情起伏难定的。闭起眼来脑子里晃过的时而是白玉堂那句冷冷淡淡的展大人,时而又成了女子如泣如诉低吟着的佳期不可再……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再行起身之际,时辰已近二更。换了一身夜行衣,将自己的包袱寻了处高高的枝头挂上,这才出了树林。他此行并不骑马,只运起轻功,往望樗山而去。
展昭供职开封府多年,得包拯教导良多,办案之时从不听信一面之词。白日里唐毓之言虽然毫无破绽,却是真假难辨。他心知自己若留在唐家堡,以唐华枫之谨慎,唐毓之机警,必定毫无斩获,因此才谢绝了唐毓的多番挽留,佯装离去,待到夜深人静之后才要杀他个回马枪。
这一路上施展了燕子飞,再回到望樗山脚下,也不过一顿饭的光景。白日里探过一回,那些暗哨的位置早已了然于心,此时借着夜色遮掩,腾挪纵错悄无声息,埋伏下的十几名唐门子弟,只觉身旁寒风骤袭,回首相顾却不见丝毫可疑动静。
躲过了堡外的暗哨,唐家堡的大门便近在眼前。此时夜深,万籁俱寂,堡内也是一片漆黑,只有几个唐门弟子巡逻守夜,倒也不足为惧。但展昭攀在院墙上观望了好久,始终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虽不惧唐门弟子,那些个机关暗器却是不得不防。
静静趴在墙头又等了半晌,趁着有人要去小解离了人群,展昭这才纵身而下,跟到了僻静无人处,一个剑步贴到那人身后,手中宝剑现出三寸青锋,抵在了他脖颈下。
“唐华枫的房间在哪?”身后那把声音冷如霜雪,那人浑身一震,当下就想呼救。
展昭手腕轻轻一压,巨阙破肤而入,那人就觉着宝剑冷冷的剑气都抵在了自己喉管上,于是到了嘴边的“救命”两字连着一口浊气统统又憋回了肚里去,只颤巍巍拿手指了指东边一处烛火未熄的院落。
展昭道声“得罪”,微微松了长剑,不待那人回身,已一掌劈在了他百汇穴上,拖到了草丛里细细掩藏起来,这才蹑足而去。
唐华枫的屋里,此时还有唐毓未曾离去。两人先前似乎在商议些事情,院中一个下人都没有。展昭小心翼翼摸到了透出灯光的窗户旁,手指轻轻戳出一个小洞,屏了呼吸贴近细看。
“……人手安排得如何了?”说话之人正是唐华枫。
“孩儿已经吩咐下去,他们明日一早就下山,一路奔京城,一路去青州,还有一路往陷空岛。”唐毓站在他身旁,换了一身浅碧色的莲青斗纹锦袍,更衬出几分玲珑如玉的风姿来。
“让他们小心行事,切不可走漏了风声。另外陷空岛那边多派些人手,他若是知道白玉堂未死,想必还要再次下手的。”听他说起白玉堂,展昭目光微微一动,但唐华枫言辞间,又不似有意加害,反倒是像在防着什么人。
“爹放心,他跑不掉的。”唐毓依旧一副嘻嘻哈哈的神色,说话间信心满满。
“展昭呢?”
“山下暗哨来报,确已走远了,想必此刻已在成都城中。”唐毓笑容粲粲,悠然道:“爹怎么如此紧张他?”
唐华枫可没有唐毓这般轻松,面色凝重如初:“让他们盯紧些,那展昭可不是寻常的官差捕头。”
“孩儿知道,爹宽心就是。”
“你让我怎么宽得了心。”唐华枫不由瞪了他一眼,冷哼道:“无风山庄一案非同小可,你想都不想就告诉了展昭,万一日后官府追究起来……”
少年哼笑了一声,不等他说完,径自道:“爹说那展昭并非寻常的官差捕头,但孩儿看来还远不止于此。您想,那官场中不比江湖上人心更加险恶?可展昭入公门至今,履险如夷,足见此人绝非庸碌之辈。孩儿如何敢小看他?”
“那你还……”
“若不透些实情,爹当他是如此好打发的吗?”唐毓凤眼一挑,面上笑意不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爹也不必忧心,听闻开封府办事,从不株连无辜。既然小姑姑和温大哥都已身死,那无风山庄的案子也就翻不起什么波澜。只要我们尽快寻回温墨轩,毁了子午散,没证没据的,开封府又能拿我唐家堡如何?”
“但愿如此。”父子两人计议多时,此时商定对策,唐华枫不再多言,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明日催他们早些上路,务必在元宵前把人给我找回来。否则夜长梦多,难保不会生变。”
“是。孩儿告退。”唐毓一躬身,这才辞了出来。
他从唐华枫的屋里退出来,一个人在堡内兜兜转转,展昭远远跟着,不一时便到了唐家堡西北侧的一处院落。院子里一片漆黑,并无人声,展昭放眼望去,只见院门处一左一右挑着两只琉璃灯笼,照着匾额上一行草书——涵碧楼。
少年抬脚进了院,展昭毫不迟疑便跟了上去,谁知刚走到门口,唐毓忽然又停了下来。青年见机得快,随即也停了步子,屏住呼吸脚下轻轻一转,便将身形隐在了暗处。他这一下动作无声无息,当真比狸猫穿檐还要轻巧几分,但也不过刚刚稳住了身形,就听那少年笑嘻嘻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展大人,还不出来吗?”
展昭心中一震,未及反应,唐毓已转过身来,一对笑眼望着他藏身之处道:“展大人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青年无奈,只得从门洞后的暗影中慢慢踱出走到了院子中央,赞道:“唐公子好耳力。”
这处院落想来该是唐毓的住所,布局精致小巧,别具匠心,东南角上一汪碧水中还栽了满池的青莲。秋末天气,荷花虽谢,残叶尚存,风一吹,荷叶淡淡清香就飘散得满院皆是。只是不知为何这院中并无一个家丁仆佣,只得两人在院中面对面而立。少年眉眼含笑形如弯月,手指有意无意拨弄着腰间缀着的一个锦囊回道:“展大人过奖。”他说话间又缓缓走近了两步,空气中便浮起一缕异样的芬芳,比荷叶的气息浓了几分,却又不似寻常花香,清和恬淡,悠远绵长。
展昭眉头一皱,这香气,方才在唐华枫门外也曾隐隐约约闻到,不过比起此时却要淡的多。他初时以为是毒,暗运内力自察,却未见丝毫阻滞之相,只道是庭院内草木清香,如今看来却似从少年腰间锦囊中传出。唐门毒术精妙无双,展昭不敢大意,谨慎地退开两步,右手的拇指悄然按在了巨阙的绷簧上。
他这一退开,香气就淡了一些。少年见他动作,便笑吟吟止了自己步子,手指挑开锦囊探进去,拈出一些霜白色的粉末来。那些粉末本就是极轻的东西,夜风一吹,便都从指尖散落了去,无影无踪,惟有一缕余香绕鼻,经久不散。
“展大人不必紧张,不过是些雪芳草罢了。”
这雪芳草并不是毒,只是唐门中用于追踪的一种药物,香气虽淡,但在方圆一里之内,却能令人无所遁形。唐毓今日在后山茅屋中趁展昭专注于那张素笺之时,借着近身的机会在他身上布下了雪芳草,原就是怕他去而复返,防不胜防,此时果然见他回来,也不着意隐瞒,气定神闲地解释完,拱了拱手道:“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以,还请展大人莫要见怪。”
青年一直静静听着,待他话音落,方才微微一勾唇角,眼中却了无笑意,冷冷道:“唐公子算无遗策,展某佩服。”他嘴上说着佩服,神色却越发冷然,淡淡一个回眸,看似风平浪静,站在他对面的唐毓却忽然涌起一股仿佛兵刃加身的感觉,眼瞳微微一缩,心下抖了抖,脸上却还强笑道:“展大人去而复返,莫不是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展某只是仍有些事情未明,还请唐公子如实相告。”有了前车之鉴,展昭便刻意和他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冷眼相顾,连呼吸吐纳的细微动作都暗暗看在眼底。
“展大人要问什么?”唐毓虽然聪明,却也不能样样料事如神,方才在唐华枫房间中的对话展昭到底听到了多少,他着实有些拿不准。但这少年城府颇深,展昭不起话头,他也决不多言,只不断用言语试探。
展昭今日和他打的交道也算不少,加上又被他在不知不觉中下了雪芳草,便更加不敢小看这少年。见他意在试探,青年也不含糊,直言道:“请问唐公子,那温墨轩何许人也?子午散如今可是在他手中?”
唐毓一听温墨轩三字,面上笑容这才冷了下来,沉寂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淡淡讽刺味道:“想不到堂堂四品带刀护卫,也会学人听壁角。”他这话已经说得有些不客气。换了别个,就算不立时翻脸,也多半怀恨在心。但这种挑衅展昭却听得多了,素日里那锦毛鼠就是个牙尖嘴利的,因此南侠此时依旧不动声色,哂然一笑,把少年方才那句话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在下也是情非得以,公子海涵。”
唐毓气息微微一滞。他天资聪颖,自幼深得长辈宠爱,这些年在唐家堡内更是说一不二,成日里被众人众星拱月般,便是唐华枫,都不曾说过他一句重话,只到了展昭这里,非但占不到便宜,反而处处掣肘,于是少年这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开封府偌大个衙门,展大人盛名在外,何不自己去查他个水落石出?”
“那也要顺藤摸瓜,方才有迹可循,唐公子你说是不是?”
唐毓冷哼一声,褪了嬉笑神色,眉间冷意森寒,颇有几分乃父之风:“展大人,既然方才我父子的对话你都听到,就该知唐家并无加害白玉堂之意,至于温墨轩和白玉堂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你日后若能寻到他,个中原委自然也就分明!”他言下之意似乎另有所指,展昭微一沉吟,还未理出头绪,却听少年又续道:“何况他的目标既然是白玉堂,你跟着白玉堂岂不便宜些,他若知道白玉堂未死,必然是要再度出手的。”
“唐毓言尽于此,展大人好自为之。”少年言罢转身往院中小楼走去,闭门之时,冷冷一句尾音传入青年耳中:“在下最后奉劝一句,唐家堡决非任人随意进出之地,展大人不请自入,离去之时还请小心。”
他那句话警告多过劝诫,房门将闭便有数支弩剑箭自四方袭来,展昭剑眉一挑,巨阙轻荡,击落身前两支,脚下一用力,纵身而去。那剩余的几支弩箭虽然落了空,却不知又打在了哪处消息上,一阵清脆铃音破空而出,瞬间就传遍了唐家堡各处角落。
蜀中唐门历经百年,堡内机关数不胜数。展昭出了涵碧楼,一路潜行,小心谨慎到了极致,还是触发了二十多处机关,纵使南侠武艺超群,应变神速,右臂上也被暗器蹭破了一处。那暗器上显然喂了毒,伤口虽然不深,须臾之间,半条手臂却都肿了起来。展昭不敢耽搁,封了臂上几处穴道,硬撑着出了唐家堡,再回到先前那个小树林时,天色已然大亮。
此时他整条手臂都已没了知觉,手指僵硬的连剑都抓不住,只得暂且放在一旁,腾出左手来撕开半截衣袖,就见小臂上一道伤口,乌黑血块凝结其上,一条手臂肿胀发紫,毒气隐隐有向心脉扩散的趋势。此地离成都府尚有一段距离,进城寻医自是不及。求人不如求己。展昭一咬牙,左手拎起宝剑,倒转了剑锋,银光过处,手臂上便多了一道伤口,黑血喷射而出,溅了一地。青年脸色蓦的一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下却不敢停歇,左掌一催内力,自天泉穴始,一寸寸压向曲池,硬是以掌力将毒血逼了出来。
他运功逼毒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伤口处的血色才又见了鲜红,重重吁出一口气,将藏起的包袱取下,拿出随身的伤药敷上,撕了中衣下摆包扎停当,方算大功告成。这一夜折腾,加上失血过多,处理好伤口之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无边的困倦袭来,当下连额上冷汗都顾不得擦去,便昏昏沉沉靠着树干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底是平日里就习惯了浅眠,还是因着伤口的关系,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展昭就又醒过来了,虽然面色依旧显出几分苍白来,但精神却比之前要好了一些。伤口的血也都止住,微微荫出一片淡淡的红色。他试着动了动右手,僵硬麻木的感觉已然褪去,只是还不太能使力。
检视过伤口并无大碍,他便起身,依旧换回平日贯穿的那身墨蓝素袍,牵过马匹翻身而上顺着官道离去。他此行并不是回京城,而是直接取道松江府,奔了陷空岛而去。
蜀中江南相隔数千里,等闲也需两月功夫方能抵达,好在他离京之时带了开封府的公文,沿途驿站都有马匹可供替换,饶是如此也足足奔波了月余方至。
松江岸边弃马登船,风尘仆仆到了陷空岛上,未料竟又扑了个空。卢家庄内如今只有卢方和韩彰坐镇,白玉堂伤愈之后,竟和徐庆蒋平又去了开封府。卢方留他坐了片刻,不过问些案情进展,展昭如实答了,问下三人行程路线,当即起身告辞。
他此番入蜀,再至江南,最后返京之时堪堪赶上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那雪下的铺天盖地,多半日功夫,路上积雪几乎要盖住了马蹄。展昭心里再急,终也是血肉之躯,冒着风雪走了许久,眼看天色将暗雪还是下得没完没了,只得往官道旁不远的一家小客栈中投宿。
这客栈平日里门可罗雀,如今却因着大雪的关系,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一个老掌柜带着两个小伙计忙得脚不沾地,看见展昭掀帘进来,忙凑上去拱拱手赔笑脸说客官实在是对不住,小店已经客满了。
展昭看这情形也料着几分,并不强人所难,寻了角落坐下点了些吃食打算吃了再继续赶路,却忽听楼上有人唤他,抬头一瞧,不是别个,正是翻江鼠蒋平。
“蒋四哥。”展昭上前见礼,仰身之际看见后面跟着出来的徐庆和白玉堂,于是也一一打了招呼。
几人分别不过数月,再见时蒋平总觉着这青年比之前似乎又憔悴了些,问起,展昭只轻描淡写把唐家堡的事情说了一遍,至于受伤一节,却是只字未提。
他们两个一旁说话,白玉堂就坐在旁边听着,喝一盅酒,丢粒花生到嘴里,再不然就是和徐庆窃窃私语,并不搭理展昭。这也怪不得他,他而今对展昭是全无印象的,开封府里短短几日,展昭早出晚归,刻意回避,好些印象早就模糊了。何况他原就是个骄傲性子,并不愿和官府中人有过多牵扯。
至于那徐庆,素来又是个护短的,白玉堂在开封府受伤之后,他对展昭便愈发疏远起来。此番见面只爱理不理的点个头算作招呼。展昭知他是个直脾气,也不计较那许多,又看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白玉堂,转回头来和蒋平说话神色却是依旧云淡风清。
“既这么说,打伤五弟的就是这温墨轩了?”
“多半是。”展昭自陷空岛往开封回转的路上,曾和唐门中人擦肩而过,其中就有那日寒沙碧影阵中的唐珏唐聪二人。唐门此次精锐尽出,想来唐毓当日之言,多半不假。他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又问道:“四哥认得此人吗?”
“没听过。”蒋四爷埋头苦思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人到底是谁,看看旁边一脸事不关己的白玉堂,忍不住骂道:“臭小子,哪里惹了这个瘟神来索命。”
白玉堂当下就不乐意了,“咯”得一声撂了酒杯,嘴一撇道:“四哥,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这做哥哥的怎么连兄弟的事情都不知道?”
“你镇日里猴子一样跑的没影儿,我要都能知道那还不成神仙了?”白玉堂是个阎王脾气,蒋平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拌起嘴来倒把展昭晾在了一边,却唬得徐庆在一旁左边扯了蒋平说老四你有话好好说先别急着骂老五;右边拽住白玉堂说老五可不许这么和你四哥顶嘴。
只是这徐三爷一向是个笨嘴拙舌的,劝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两句,说的那两人更是心头火起,异口同声道徐老三你给我闭嘴。徐庆被吼的抱着脑袋委委屈屈坐在一旁再不敢吱声,两人这才转回头去接着吵闹不休。
这等情形展昭原先也不是没见过,蒋平有事没事就爱揭白玉堂的短,揪他小辫子,无非是闲得发慌要找个人来磨磨牙,斗斗嘴。虽然论身手比武艺五鼠里面须以白玉堂为首,但说到嘴皮子功夫,诡辩之道,再来几个锦毛鼠也不是蒋泽长的对手。
这要放在了往常,展昭见不得白玉堂吃亏,多半是要凑上去把两人劝开的,只是如今他却知道这兄弟之间的事情自己实在不宜插嘴。左右蒋平不过是要找个人消遣打发时间,闹够了自然也就消停了。于是他只安之若素坐在一旁,自个儿执壶斟了杯酒,然后一仰而尽。
他喝的有些急,却忘了乡野小店的粗酿可比不得京城里温和醇厚的女儿红,一时不防,被那股子粗砺辛辣的味道呛的微微咳了出来,就觉嗓子眼像被烧着了一般,眼底也跟着泛开了几层涟漪。
他这一声咳,却比徐庆那几句话管用,蒋平和白玉堂登时也顾不上斗嘴了,一同回头看着一旁皱着眉头低咳不止的青年。
“我说展大人,不能喝酒还是不要逞强的好。”白玉堂愣了片刻,微微一挑剑眉,倒了杯温茶递过去。他虽想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不愿看见那人蹙眉的样子,但这困惑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便又消失不见,待展昭接过茶喝下去再抬头之际,他又恢复了先前那幅冷淡模样,坐在一旁既不理蒋平也不看展昭。
此时那掌柜的刚把吃食送上来,青年敛下眉目道声多谢,随意吃了几口便起身准备告辞,却又被蒋平一伸手拦了下来:“展昭,这么大雪,你往哪里去。”
陈留到开封不过几十里的路程,那掌柜的在一旁听了,才发觉这险些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青年居然是开封府的四品护卫,当下也慌着跑上来说展大人,这夜晚雪道难行,您要是不嫌弃不如就在小老儿房间里委屈一晚。展昭摇头推辞,那边蒋四爷却又发了话:“展昭,我看你也别走了,咱们本来就是要去开封府的,刚好一路结个伴也好。”说着一指白玉堂:“掌柜的屋子你也甭去了,刚好最后两间客房被咱们兄弟定下了,你且将就一下和老五挤一宿吧。”
白玉堂心说什么叫做将就一下和我挤一晚,顿时耐不住气性又竖了剑眉叫道:“四哥,你怎不叫他和你将就一晚。”
蒋四爷看他一眼,拿拇指一抹小胡子,怪笑道:“也成啊,那你就和三哥挤挤。”一句话说得白玉堂险些也把酒呛了出来——陷空岛上哪个不知徐三爷睡觉打起呼噜来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白玉堂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徐三爷没听出蒋平的言外之意自顾自嘿嘿憨笑,展昭眼看白衣青年一脸忿然之色,便不得不来打个圆场:“四哥,展某离京已有数月,恐府里多有牵念,还是先行告辞……”
蒋平不等他说完就截断道:“哪里就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我看包大人素日也是个体恤属下的,断不会要你冒雪赶路的。”
展昭还欲说什么,蒋平却不再理会,将手一挥道:“就这么说了,你既还叫我四哥,且听我这一回罢。”说完拽了徐庆两人就回客房了。
白玉堂原是同蒋平怄气,眼瞧着外面风大雪大,倒也不好真把展昭拒之门外,冷哼一声,道声走罢,也上楼去了。他们这一走,展昭便不好不告而别,苦笑一声,只得也跟了上去。
他进得房来,才知蒋平方才说和白玉堂挤挤,实非虚言。这客栈简陋,便是客房,也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两人往屋里一站,顿时连转身的余地都没了。墙边一张木榻,只有二尺来宽,堪堪够一人翻身,但若要同时容下两个七尺身量的男子,是很有些难度的。
白玉堂一屁股坐在床沿,冷眼瞧着随后跟进来的展昭道:“在下不惯与人同眠,只怕要委屈展大人打地铺了。”他言辞间毫不客气,并不曾因对方是官府中人就和颜悦色几分,一副盛气凌人之势倒和昔日别无二致。
展昭闻言只是笑笑,默默将屋内情形扫视一遍,最后拣了窗边的椅子坐下,淡淡道:“展某坐坐就好,白兄请便。”
“随你。”见他不来和自己抢床铺,白玉堂也懒得再去管他是要打地铺还是要坐守寒夜,“卟”的一声吹熄了桌上的烛火,自己倒在榻上,和衣而眠。
展昭坐在黑暗中,闭目凝神,将真气运行过一周天,才又缓缓睁开了双目,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身形软软靠入了椅中。他终究是人,依靠真气调息,只能驱寒保暖,勉强维持些精神,但连日来风餐露宿,奔波劳碌,此时一放松,便觉着那些累积下来已然刻骨的倦意,顿时都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四肢百骸也像散了架一般,没有一处不叫嚣着疲惫。然而他却不曾再闭眼,听着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呜呜风声,青年的嘴角忽得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浅浅纹路,目光仿佛无声无息静静流淌得河水,流连在对面榻上自被中隐约露出的白衣一角,竟是一夜无眠。
天色破晓之时,风停雪住。展昭站起身形,见白玉堂躺在床上仍就蒙头大睡,仿佛好梦正酣,便不忍心惊动,轻手轻脚开了门离去。下楼来,瞧见徐庆蒋平哥俩,坐在桌边,正用早点。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喝得两人满头大汗。展昭一夜未眠,闻着那腥膻气就没什么胃口,于是只要了一碗豆腐脑。
徐庆大约是昨夜被蒋平念叨了些什么,今早再见展昭态度已软化许多,三个人坐在一处,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只等白玉堂起身,便要赶路。
只是不曾想白五爷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见醒转。眼瞅着再睡下去也不用赶路了,耐心告磬的蒋平这才去把他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白玉堂其实也是刚刚睡了没多久。他昨夜早早就躺下,但听着黑暗里传来的展昭悠长有序的呼吸声,不知为何,心头竟被搅得烦乱不堪,久久不能成眠。
自他失忆之后,也曾有不少江湖朋友前往陷空岛探视。卢方恐他失礼于人,遂将旧日里那些至交好友的名姓身份都一一作了交代。只有这展昭,不知为何,四鼠总讳莫如深,寥寥数语带过,从来不肯多言。
白玉堂当初不曾在意,如今见了这人,却觉出几分蹊跷来。白日里展昭和蒋平说话那会儿,他虽然一言不发,但心头却是极明白的。不说别的,单看蒋平待展昭的热络,也知此人必是他们兄弟昔日的故交旧识。只是这人言谈间总是恭谨有礼,进退有度,莫名就让白五爷觉着浑身不舒坦,仿佛总隔了千万里似的……
他那一夜思来想去,等到有了睡意的时候,天也快亮了。迷迷糊糊听得展昭轻手轻脚开门离去,自己却舍不得那热乎乎的被窝,蒙着头继续会周公。到蒋平上去硬把他拖起来,白五爷好面子不肯道明个中原委,睡眼惺忪跟下了楼,随意填了些吃食果腹,四人这才结账赶路。
一路上,展昭和蒋平纵马前行,白玉堂便和徐庆慢悠悠跟在后头。他被寒意一浸,有多少瞌睡虫也都跑得无影无踪,望着前面那一道蓝影,昨晚的好奇又都泛滥开来。瞄了眼旁边的徐庆,忍不住就想探问一二。
徐三爷虽然憨直,大事情上却不糊涂,何况这事情卢方早有交待。如今听白玉堂问起,思忖着不答也不好,于是只小心翼翼将那些陈年旧事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给他听。
说展昭离了江湖入官场,说他耀武楼前封御猫,说五鼠大闹东京都,说陷空岛上夺三宝。然而这一说起才发觉流年暗中偷换,恍恍然已是烟波经年。
“后来呢?”
后来?徐三爷皱皱眉头,这回却没了言语。
只是他不说,白玉堂却不肯善罢甘休。一把抓住他手中缰绳,急道:“三哥,你可别跟兄弟打马虎眼!”
徐庆翻翻白眼,心道这要是跟你说了,回头大哥还不揭了我的皮。于是愈发不肯多言,拽回了缰绳,自己打马便走。
白玉堂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哪里容他如此糊弄,双腿一夹马腹,赶上来和他并肩齐行:“三哥,你到底说不说?”
徐庆被他纠缠的烦了,眼见躲不过,没好气道:“你和那展小猫的事情,问我做什么?”
“我和他?到底什么事?”白玉堂跟他这儿纠缠了半天,越听越摸不着头脑,俊脸一沉,当下连路也不赶了,一把拉住二人坐骑,寒声道:“三哥,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徐庆一句不慎,后悔莫及。一边念着卢方平日的殷殷叮嘱,一边却又被白玉堂的步步紧逼,这素来宽厚憨直的穿山鼠顿时也被逼得没了主意。
他们哥俩说话的光景,和前头的展昭蒋平就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那两人走着走着,忽然觉着后面马蹄声渐渐远了,回身相顾的当口,只见一抹青影从天而至,挟着寒光往那二人所在之处袭去。
“三哥!”
“玉堂!”
这事出突然,二人鞭长莫及,只及叫出半句,话音未落,那青影已到了二人近前。
白玉堂正和徐庆纠缠,眼见寒光扑面而至,不及抵挡,一掌拍开了徐庆,自己从马背上纵身而起,倒飞了出去。
青衣人一击不中,寒光过处,只将两人跨下坐骑斩杀当场。血从马脖子处喷洒而出,溅了不远处的徐庆满头满脸。白玉堂正是有火没处发的时候,见自己坐骑没了更加气上心头,一抖手中宝剑,脚下一转,居然又迎了上来。
这青衣人的目标显然只是白玉堂,对摔坐在地的徐庆理都不理,看着白衣青年面罩寒霜欺身而上,把右手长剑挽个剑花,二人便战在了一处。
那青衣人年岁不过二十五六上下,武功造诣却极高,手中一柄长剑,细如柳枝,舞动起来仿佛灵蛇一般,飘忽不定。白玉堂和他交手不过十个回合,便有些左支右绌,难以应付,一身整洁白衣也被划破了几道口子,虽不曾见血,却显出几分狼狈。
展昭起初念着白玉堂的身手和心性,只提剑在一旁掠阵,如今见状,心中不免生疑。他虽不知那青衣人的底细,但白玉堂却是江湖上成了名的剑客,二人昔日切磋,身手只在伯仲之间,何曾似今日这般不济。
他这里起疑的功夫,那厢两人已堪堪走到了第十三个回合,兵刃相交,“锵”得一声,一点火花爆起,白玉堂的长剑随即断做两截,他自己也被震得手臂发麻,蹬蹬退了几步。这剑乃是他多年旧物,从不离身,虽比不得巨阙此等上古名器,到底也是精钢锻造,锋利无比,如今一断,白玉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本就落在下风,骤然失了兵器,更如雪上加霜。眼瞧着那青衣人长剑微微一搓,复又捻了个剑诀,直冲他咽喉而来,白五爷躲避不及,连带一旁观战的徐庆也惊得一声低吼,抡了双锤就要和蒋平冲上去救人。
这哥俩虽然救人心切,但论动作迅捷,终是展昭略胜一筹。他见白玉堂失了兵器,便再顾不上细想,腾身而起,巨阙一挺,先解了白玉堂的性命之危,随即使了个粘字诀,宝剑贴着那人剑锋轻轻一荡,便将剑势引了开去。他这一出手,局面便和先前完全不同。展昭的剑术历来以稳健著称,一招一式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大巧若拙,毫无破绽可寻,而那一股自宝剑锋芒中透出的犀利之气,更逼得人不由心生惧意。
两个人势均力敌,走了上百回合仍未见输赢。那青年一面与展昭周旋,一面暗自盘算。眼前之人剑术卓绝,久攻不下,白玉堂身边又有徐庆蒋平凝神戒备,他心忖今日难以成事,便且战且走,往道旁的小树林退去。
展昭此前在唐家堡查得温墨轩其人,虽然素未谋面,但看今日这青年的年纪身手,都与唐毓口中形容之人有几分吻合,哪里容得他就此脱身,手腕一抖,变换招式,巨阙自上而下,撩起一片清光,仿若水银泻地,又似风卷残云,直往那青年周身三十六处大穴罩去。
青衣人神色一凛,不敢怠慢,脚下急转,身形陡变,缩腹蹬腿,硬是从那剑锋边缘险险躲了过去。他也端是了得,非但躲了过去,百忙之中还回了三剑,细细的剑锋将如山剑影撕开了一条裂缝,一剑递出,逼得展昭不得不中途撤剑抵挡。
又是一声金铁交鸣之声传来,青衣人手中长剑颤了三颤,展昭的巨阙虽然完好无损,面色却蓦得一白。
他一路奔波,臂上伤口一直未及延医诊治,始终不曾痊愈,如今这一剑交实,青衣人雄浑无比的内力自剑身传来,那伤口便又崩裂开来,虽有衣袖遮挡一时看不出端倪,但手上动作已然慢了几分。
蒋平等人站在圈外,尚看不出纰漏,但那青衣人和他近在咫尺,焉能不知。眼见机不可失,唰唰疾攻两剑,逼得展昭退了三步,他自己手底又虚晃一招,骗过正要上前的蒋平徐庆,就此脱身而出,倒窜入林。他身法极快,待四人追入林中,只见雪地上寥寥几枚脚印,二三十步后,便再也无迹可寻,枝头树梢颤动微微,怕是借此隐了行迹。
这一番激斗,折了白玉堂的兵器和坐骑不说,如今又走脱了那青衣人,展昭不由暗暗扼腕,和三人又在林中搜巡了一阵,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出了林子看见雪地上白玉堂的断剑,想起方才交手一节,便拉了蒋平一旁私下询问。
白玉堂自伤愈后还不曾吃过这等亏,面罩寒霜,一言不发立在侧旁,任徐庆百般劝慰,冰雪之色不曾消解半分。蒋平在一旁看着,微一皱眉,方才将实情缓缓道出。
原来白玉堂先前记忆尽失,连带昔日所学心法招式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空有一身内力,手底功夫却未及旧日三成。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何肯就此落于人后,伤愈之后日日在陷空岛上勤学苦练,虽有进展,但和之前相比依旧相去甚远。蒋平恐他钻牛角尖,便趁了这次上京处理生意的机会将他也一并带了出来。一则给他解解闷,二来也是要探问一下案情的进展。
蒋四爷说的简短,单单就事论事,言语间并无怪责之意,但展昭在一旁默默听着,面上却显出些沉郁之色,才刚动了动唇,蒋平已一巴掌拍在他肩头,笑道:“这功夫没了再练就是,要是人没了,我上哪儿再寻个一模一样的五弟来?展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蒋平本是豁达之人,展昭也是个一点就透的,蒋四爷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言,扭头去招呼徐庆和白玉堂重新上路。
四人如今只余两匹马,好在此处离开封也没有多少路程,一路安步当车,两个时辰的功夫,城门已然在望。
蒋平三人此来乃是为了陷空岛在京城的一处生意,进城之后,便和展昭分道扬镳,往自家铺子而去。展昭默默记下蒋平说给他的店铺字号,眼瞅着三个人混在人群中走得不见影了,这才回返开封府。
开封府内包拯已等他多时,展昭进了府,衣服也未及换,便直奔包拯书房而去,将此行所获一一交待完毕,这才回了自己的院落。
他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奔波忙碌,到了此时,总算都暂时告一段落,进了屋往椅中一靠,右手搁在椅背上,才觉出半条手臂都有些冰冷麻木。低头去看,只见衣袖上一小片濡湿痕迹,隐隐透着血腥气。
他此时已是累极,迷迷糊糊站起身想去寻些伤药重新包扎便要休息,忽听门上有人敲了两下,还没听出是谁,那人竟就自己推门进来了,一袭浅灰色儒生袍,右手托着个药箱,正是开封府的主簿师爷,公孙策。
公孙策刚才在包拯书房内瞧着展昭面色有些不妥,鉴于这青年以往累累前科,不用问也知必是负了伤。于是展昭一告退他也随即跟了出来,回屋里取了药箱便往这边来,没想到刚好撞个正着。
“公孙先生。”展昭不自在地放低了衣袖,上前赔笑道。
公孙策平时是个温吞脾气,唯独见不得展昭身上带伤。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把药箱往桌上一搁,也不看人,只把下巴一抬。展昭苦笑一声,乖乖挪过来坐在椅上让公孙策给他治伤。
那伤口原本不深,但有余毒未清,加上这次又被震裂了一回,看上去就有些狰狞。灰袍师爷全程眉头紧皱,末了才冷冷道了一句:“三日之内不可动武。展护卫,你可能够听我这一回?”
公孙策嘱他三日之内不可动武,但展昭却是个闲不住的,因听这主簿先生说起温墨轩之名有些耳熟,便趁着养伤之际和他一起在府库中查阅旧年的卷宗。自包拯坐镇开封府后,经手案件不计其数,库中案牍堆积如山,二人接连翻查数日,才从两年前的一桩旧案里寻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那时包拯执掌开封府不过刚刚一年光景,京中接连有官员被杀,展昭奉命追查此案,多方打探之下,几条线索都指向一名叫做温庭远的青州男子。那人虽然在江湖之上寂寂无名,但一身武艺却颇为高强,毒术也是精绝无双。展昭在缉捕之时,不慎伤在他毒烟之下,温庭远趁机脱逃,却在半路碰上了白玉堂。白玉堂因恨他毒伤展昭,故下手之时毫不容情,待开封府众人赶到之时,此人已毙命当场。
此后展昭也曾和公孙策提过此事。温庭远当日虽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但作案原因却始终不曾交代清楚,加上他尚未过堂便已毙命,是以众人对此案的印象都不甚深。而公孙策如今之所以想起他来,乃是因为当年的无风山庄就在青州境内。若温墨轩当真是无风山庄后裔,说不定和这温庭远也有些关系。二人若是同宗,则温墨轩此举便极有可能是为他复仇而来。
二人推敲至此,都觉案情似乎已渐渐趋于明朗。于是公孙策自去回禀包拯商量对策,展昭则安排好人手盯在白玉堂处暗中护卫,自己却连夜动身去了青州取证。
他这一走又是十余日,临行前只匆匆和蒋平打了个招呼,个中详情都未曾提及。蒋四爷这几日紧赶慢赶处理完了自家商号的事情,见总等不到展昭消息,又恐贸贸然上路再度撞上那青衣人危及白玉堂,勉强耐着性子等到雪势稍缓,便拉着徐庆和白玉堂往开封府去探问案情。
包拯此时甫下朝回来,听得外面有人来报,说是陷空岛众人求见,忙叫了声“请”。
这蒋平往日里和开封府众人混得也都极熟。如今见了包拯,依礼拜见过后,蒋四爷坐定在左首,便不再客气,开门见山问道:“包大人,我五弟的案子,可有眉目了吗?”
包拯心知他必是为了此事而来,正要开口,却见公孙策提了下摆自前院匆匆而来,走到近前将手中一张字条递到他眼前:“大人,展护卫的传书。”他这一句话登时引得徐庆蒋平并白玉堂都把眼光放在了那张一指宽的字条上。
展昭自去青州后一直未有消息,此时传书回来必是有所斩获。包拯接过细瞧,果见那字条上几行蝇头小楷,其中所述,皆与案情息息相关。
“蒋四侠,你来看。”包拯将字条递与蒋平。
蒋平双手接过,看罢又递给徐庆白玉堂,这才开口问道:“包大人,照展护卫信中所言,那温墨轩乃是为了给温庭远复仇而来?”
“不错。”公孙策站在包拯身侧,将先前所疑之事徐徐作了一番交代,语毕之时见徐庆和蒋平都是愁眉紧缩,忙出言宽慰道:“二位不必担心,包大人日前已将海捕文书连同温墨轩的绘影图形传发各地,各位若无要事不妨就在开封府盘桓几日,待展护卫返京,再做计较不迟。”
白玉堂失了武功的事情,展昭曾来请教过补救之法。公孙策本是一番好意,恐三人在外有所闪失,这才诚意相邀。但他终究不如展昭知白玉堂甚深,此言既出,蒋平尚未答话,白玉堂已哈哈一笑,抱拳当胸,朗声道:“在下一介草莽,不喜拘束,先生美意,玉堂只能心领了。”一句话,竟是拒绝得干脆利落。
“老五,不可放肆。”蒋平生就一副玲珑心肝,公孙策这番好意怎会不知,眼看自己兄弟不识好歹,不顾场合,当下就瞪了一眼过去。
谁知那白玉堂却不以为意,双眉一挑,斜飞的眉梢便似出了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面上虽是笑着,但那笑容里却带着七分冲天傲气:“四哥,咱们行走江湖,过得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白玉堂再不济,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要姓温的有本事,五爷的项上人头他尽管拿去!我若死在他手,那也算死得其所,绝无怨言!”
他这桀骜的性子,原是娘胎里带来,纵使失了记忆亦不曾折损分毫,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倒叫那口若悬河的蒋平一时间无言以对,怔仲半晌,心说:老五啊老五,你教哥哥我说你什么好?最后也只能摇头笑叹,向包拯歉然道:“包大人,公孙先生,见笑了。”
包拯手拈长髯,黝黑的面庞上也微露激赏之色,闻言先目视着白玉堂笑道:“白五侠气魄,包拯佩服。”而后才又看向蒋平:“人各有志,包拯不能强求。但此案了结之前,还望各位暂留京城一时。”
“这个自然。”蒋平和白玉堂徐庆换了个眼色,这句话倒是应下了。
计议已定,三人告辞而去。包拯望着那青年皎然如雪的背影,忽而谓叹道:“先生这次却是枉做了一回好人。”
公孙策却毫不介怀,浅浅一笑,躬身回道:“学生惭愧。”
京城这一场雪,下下停停,进了腊月才算消歇。临近年关,商号里的伙计多半已经返乡,只剩下掌柜刘全和三个家在京城的帮忙照看着生意。
三人出来日久,卢方已经传书催了几遍叫回,后来听说案子有了眉目,白玉堂不便离京,索性携了一家老小,和韩彰一起赶来京城团圆。
蒋平这边听说他们要来,就开始忙里忙外地置办年货。白玉堂搭不上手,每日里只埋头苦练剑法。他的宝剑断后,一直没寻着趁手的兵器,如今用的,是一把普通的青锋剑,来来回回练了两趟,听着墙外爆竹声声,车马喧嚣,顿时就有些耐不住了,偏头瞧见徐庆缩在椅子上打盹,于是白五爷笑嘻嘻凑到近前,轻声道:“三哥,我出去走走。”
徐庆睡得正香,哪里顾上理会,迷迷糊糊哼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是听明白没有,白玉堂却只当他允了,眉开眼笑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碰上刘全来寻徐庆,问了一句“五爷您老上哪去”。白玉堂停也不停只管自顾自走,随口应说“爷的兵器不趁手,去寻把新的来”。等到刘全回过神来想明白这人是要开溜,锦毛鼠早已跑得不见影了。
他也着实在府里闷久了,这一出来,如鱼得水,直晃到月上中天还舍不得回去,到了晚饭时分,自己往樊楼一钻,要了四碟小炒,一壶女儿红,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听那说书先生把竹板打得山响,正说耀武楼展昭封御猫,陷空岛五鼠闹京都。
这往事,白玉堂才从徐庆嘴里听来没多久,只不过没有这先生添油加醋说的带劲。他正撑着脑袋听的津津有味,眼睛不知怎么着刚好就捉到城门口飞驰而入的一抹蓝影,于是那一声“猫儿”,莫名其妙就蹦了出来。
这一声掩在那些喧哗里,谁也没在意。但偏偏楼下的展昭却听见了。勒马抬头,但见楼上白衣青年笑倚危栏,不慌不忙跟他举杯致意。
月光停在那人眉梢,模糊了素日里凌厉的锋芒,却把眼底的三分酒醉七分笑意都映了个一清二楚,仿佛往昔无数个日子里,那人望着他的眼神。展昭坐在马上,在这样的眼光中也不由微微愣了一下。但他素来端重沉静,这一失神不过一瞬之间,抬头正要招呼,却听得身后有利器破空之声,顷刻之间已至后心。
突袭之人正是温墨轩。他跟了白玉堂多时,正要下手,却碰着展昭经过,唯恐南侠又从中作梗,这才临时改了主意,先行偷袭。
展昭方才那一下失神,已失了先机,抵挡不及只得纵身而起往旁边跃去。殊不知温墨轩等得就是他这一躲,左臂一抖,数支银针脱手而出,他自己长剑一挽,奔了白玉堂而去。
二人交手之时白玉堂已有防备,此时虽无长剑傍身,指间却早夹了几枚飞蝗石,趁着温墨轩纵身上楼落足未稳之际,右手一扬几道白光激射而出。
温墨轩虽没料着白玉堂还有这一手,却见机得极快,长剑一扫,近身的几枚暗器便全数被击飞了出去。只是他这一开打,樊楼之上当下一片狼藉,唬得那些个食客争相走避,四散奔逃。而展昭却在此时跃上了楼来,巨阙一晃,就站在了白玉堂身旁。
温墨轩落定在二人对面,看着展昭冷冷道:“冤有头债有主,展大人还是不要趟这个浑水的好。”他虽然形容瘦小,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一听就知是个内家高手。
展昭上次与他交手,已知此人身手不弱,虽不畏惧却也不敢有半分马虎,握了巨阙双眼紧盯他身形:“国有国法,展某岂能容你肆意伤人。”
温墨轩冷笑:“国法?我温家上下七十余口死于非命之时国法何在?唐家暗通官府只手遮天之时国法何在?如今你却来和我说国法!展昭,你莫要以为我让你走就是怕了你,你若执意要帮着白玉堂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
展昭肃然摇首:“温家一案,包大人自会为你申冤,只是令叔当日连杀数名朝廷命官,实是法理难容……”他这里言语未竟,白玉堂早已按耐不住,上前一步昂首道:“展昭,你同他啰嗦什么?姓温的,你不就是要报仇吗?来来来,五爷陪你走几招!”
“白兄,不可莽撞。”展昭身手欲拦,白玉堂哪里肯听,一甩袖子登时已冲了过去。
温墨轩被他激得气冲于顶,闻言长剑一挺,也迎了上来:“白玉堂,纳命来!”
这两人一动上手,展昭如何能再袖手旁观,心下暗叹一声,晃动身形,也加入了战团之中。
温墨轩此行专为报仇而来,也不管白玉堂手上有没有兵器,挺剑就刺,劲气纵横间,招招都往要害处招呼。白玉堂数日苦练,进境神速,但遇到温墨轩,还是无法匹敌,加上两手空空,更不是他对手。几次三番,都是展昭从旁相助,方才化险为夷。
展昭和温墨轩的功夫,本在伯仲之间,但他欲生擒温墨轩归案,出手之时便总留了几分余地,加之时不时要回护白玉堂,因此双方也不过堪堪打了个平手。三人鏖战良久,樊楼之上桌椅尽数碎裂,刀光剑影中唯见三道身影往来纵错,好不激烈。
温墨轩眼见此番又要陷入苦战,唯恐错过这次机会再难下手,一咬牙趁着二人防守之时,将全身内力灌注于剑锋之上。那长剑的光华瞬时暴涨了三寸有余,剑影如山,向展白二人当头压下。
驭剑术!
展昭心头一惊。白玉堂当日便是伤在驭剑术之下,险些丧命,他深知其中厉害,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便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白玉堂送出战圈,自己一挺手中巨阙,将身形投进了那一片剑光之中。
劲风扑面之时白玉堂已然警觉,在展昭扯住他的那一刻反手去抓,却只扯落半片衣袖。抬眼处那一道蓝影已伴着剑光冲入了剑气之中。
那一剑,如流矢,如陨星,后发而先至,耿耿似浮虹。
白玉堂后来才知道,那一剑的名字,唤做轻生。
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漫天剑影消尽之时,温墨轩仆倒于地,已被那一剑生生绞碎了心脉。
展昭看着温墨轩抽搐了几下,终于咽气,这才缓缓收剑还鞘,回头欲寻白玉堂,谁知自己脚下一软几乎就要栽倒。他那一剑轻生,本是玉石俱焚的招式,出剑之时本身并无防守之力,伤在驭剑术之下也是在所难免。
白玉堂疾奔过来,一把托住他身形,但觉触手处尽是血湿,抬头看去,却见蓝衣青年面白如雪。
“展昭……”
“无妨……”展昭胸口真气激荡不止,强忍痛楚扯出一点笑容,望见臂上微微泛着紫黑的伤口目光一沉,抬眼时却依旧不动声色,只轻声道:“烦劳白兄,送我回开封府。”
开封府里此时也已乱成一锅沸粥。
徐庆醒来不见了白玉堂,心下大惊,和蒋平四处寻找未果,只得又找上了开封府。正调派人手之时,却见门口一阵喧哗,赵虎和白玉堂一左一右架了展昭匆匆进来。
“老五!”
“展大人!”
众人抢步而上,蒋平见白玉堂毫发无伤自然长出一口气,却不见那边给展昭诊伤的公孙策长眉紧皱,久不成言。
温墨轩剑上淬的毒只怕便是子午散,展昭一路瞒着白玉堂,此时见公孙策面色一变,心知自己所料不错。望了眼一旁的白玉堂,回过头来看着公孙策只是轻轻摇头。
公孙策焉能不知他的用意,心中暗叹一声,叫张龙赵虎把人扶到里间自去医治不提。
白玉堂那日跟着蒋平徐庆出了开封府后,便再无展昭消息,隔三差五往开封府探问,却总被公孙策顾左右而言他一一推脱了去。转眼过了元宵,卢方等人这里商量着返乡,白玉堂这才生了夜探开封府的念头。
他那脾气,说做就做。当晚夜半,便偷偷潜入了开封府。
展昭那院子如今依旧只他一人住着,白玉堂潜到门上推了推没推动,只得又摸到了窗下。那窗扇是虚掩着的,白五爷胳膊一撑两腿一飘轻轻松松就跳进了屋内,抬头见床榻上闭目躺着一人,走进一看,可不就是展昭。
公孙策曾说展昭重伤初愈,还未醒转,白玉堂那时只当他随口敷衍,并不相信。如今进门一看,才知那师爷所言不虚。
习武之人最是耳聪目明,但如今自己进来多时,这人仍未见醒转迹象,可见还在昏迷之中。虽知这人目前不会醒转,但白玉堂还是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走到榻旁,细细端详。但见这人脸上虽略显消瘦面色却还如常,又听那呼吸绵长有序,白玉堂这才算真正放了心。屋子里溜哒了一圈眼看四更将过,便依旧循了原路出去,越过窗户时望见那窗棂上磨损痕迹,心中暗笑原来这官家的猫儿也是喜欢翻墙越窗的。
他却不知自己方跃上墙头,展昭那屋子里间的门帘一挑,走出一个人来,灰发长须,方巾儒袍,正是开封府的主簿师爷,公孙策。
展昭中了子午散之事,众人独独瞒了白玉堂。公孙策早知他不得其门而入必要夜探开封府,因此便亲自守在此处唯恐中途出了纰漏被白玉堂看出破绽。如今听他走远,师爷这才现身出来,推开窗扇只见苍茫雾色中那一道白影在檐上渐行渐远,青竹榻上昔日的端方青年却依旧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