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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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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州府凤头乡乌山村,农家小院,院东翠绿的葡萄架下,摆了张半人高的榆木饭桌。
烟儿穿一件桃红棉布衫子,系着绣着几朵折枝梅花的素白裙子,站在饭桌前,拿粗瓷碗把刚烧开的青梅汤灌进锡酒溜子里,同时竖起耳朵听东厢房里的两个老太太的谈话。
“听说是要选十三岁上下的,进宫后不当妃嫔,也不当宫女……”东厢房里,曹四奶奶粗嘎的嗓子,虽刻意压低声音,还是能清清楚楚地从窗户里飘出来。
“那选这些女孩儿进宫做什么?”
听到自己奶奶好奇的问话,烟儿也很想知道,选秀女不当妃子,不当宫女,那还选进去干什么。
只听曹四奶奶叹了口气:“当今的皇爷,不是好修道炼丹么,这些女孩儿,就是选进去给他炼丹用的。”
“什么?那是要把这些女孩儿全填进丹炉里烧成灰么?”烟儿奶奶惊问。
“虽不是,可也差不多了。“曹四奶奶顿了一顿,方叹道:“那是皇爷自己采了这些童女的元阴之后,把落红收去,给道士配药,这些童女平日里不给饭吃,只吃些净水和桑叶,多少女孩儿,都生生饿死在宫中了,真是作孽呀”
听到这里,烟儿的一颗心不由得紧紧提了上来,只听奶奶哼了一声:“恶事做多了,自有报应,十多年前,宫里不是都有宫女拿绳子要勒死皇爷——”
“嘘!大妹子,快噤声,需防隔墙有耳,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官府知道了可是要拿了去治罪的——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自己却又叹道:“听我那从宫里出来的两姨妹子说,那年,皇后娘娘借了此事的由头,把宫里最得宠的端妃娘娘给生生活剐了,说是剐到最后,全身只剩一副骨架子,人还没咽气呢!”
烟儿听到此处,不由得毛骨悚然,突觉左手一痛,低头见碗里的青梅汤倒歪了,洒在自己左手上,这才发现酒溜子灌满了。
于是顾不上听奶奶们说话,抓起粗布帕子擦了擦手,拎起酒溜子,将它没入桌边盛满了凉水的木桶里,让那凉气沁着里面的绿豆汤。
五月明亮的阳光斜照进院子里,将院角石榴树上的花朵映照得在绿叶中越发红艳,,老母鸡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黑褐色的嫩黄色的小鸡娃子,在墙角的阴沟里翻土找虫子,院墙的藤曼上,金银花开得如火如荼,花香溢满整个院落。
“烟儿!肉馅子可拌好了不曾?”奶奶隔窗叫道。
烟儿忙答:“早就拌好喽,搁厨房醒着呢,这回子也能包了。”
“那咱们出去,帮我家烟儿包饺子吧!”
屋里的木门咯吱咯吱响了几下,奶奶和曹四奶奶一齐出来了,烟儿便陆续从厨房里端出面团和肉馅,站在桌边拿小擀面杖擀饺子皮。
曹四奶奶坐下了,拿起一块饺子皮,却不包饺子,只将将烟儿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只见她身量虽尚未完全长成,可秀眉入鬓,那双眼睛便如黑宝石般发亮,脸上肤色也是自己生平从未见过的细白。
便冲烟儿奶奶笑道:“妹子,你家烟儿也有十五岁了吧?”
“可不是正好十五了。”奶奶看着孙女,一脸的欣慰,还有些小得意。
“妹子,这宫中选秀,可就是要十三岁上下的女娃儿,你家烟儿——”
烟儿奶奶顿时不悦起来,怎么着,这是咒我孙女么,只是来者是客,面上也不好露出什么,只淡淡地道:“从来选秀都是在城里选,咱们这山乡旮旯,宫里怕是不会来人阅看。”
“这种事情可真是很难说。”曹四奶奶眯缝着小眼越发说得动了兴;“我那两姨妹子,不也是附近梁郢村的,当年选秀,因为她生得好,远近闻名,选秀的时候被人报上去了。”
见烟儿奶奶的脸沉下去了,曹四奶奶忙笑着补救:“妹子你可别不痛快,我这是为了孩子好,你瞧,孩子都十五了,亲事也该订下来了,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孩子亲事一定,那选秀可就再也没她什么事啦!”
烟儿奶奶扑哧一笑:“你这老货,我说这麦收时节,你不在家里忙,却来我家作甚,原来你七拐八绕的,是来找我提亲来了。”
“奶奶,这馅儿里我搁了炼过的鸡油炒茄子丁在里面,你闻闻香不香?”烟儿仿佛没听见两人的谈话,脸上波澜不惊。
奶奶素知烟儿的性子,见她故意岔开话题,便知她心里不乐意,自己原也不喜曹四奶奶做人过分乖巧圆滑,就比如今日来提亲,若是开门见山,她说不定还能有些兴致,可这般弯弯绕绕的给自己下套,天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人家儿,说不定,是个什么富户家的丑怪残疾,却要拿自己孙女去送人情呢!
想到这里,就扭头吩咐烟儿:“麦地里热,你去给爷爷和你老子娘,送些茶汤过去,这饺子我来包。”
烟儿点了点头,放下擀面杖,将木桶里装绿豆汤的酒溜子提了出来,就势洗了洗手,便拎着酒溜子出门去了。
关上院门的刹那,烟儿只听见奶奶说了一句:“我们李家就这么一个孙女儿,还小呢……”便彻底放下了心,脚步轻快地往田野走去。
出了村西,就是官道了,农人们忙着麦收,官道上空荡荡没一个人影,官道那一边,就是无边无际的田野。
烟儿向远方望去,目光掠过金色的麦地,麦地尽头,就是乌山,艳阳天下,巍峨的群山流动着深深浅浅的绿,初夏的风从山那边吹过来,路边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烟儿走得微微出汗的身子,也觉出了一丝凉爽。
官道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茶园,庐州土壤肥沃,盛产茶叶,一亩茶园的出息,可抵得十亩庄稼,人们除了种几亩麦子做口粮之外,其余田地全部植茶,烟儿家里,就是凭着那十亩茶园,过得殷实兴旺。
看着那绿油油的茶园,烟儿仿佛闻见了茶花的幽香,她喜欢这眼前的一切,却说不上了是为什么。许多年后,她在遥远的京城回想起采茶和麦收时分的画面,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如此深刻的爱着这片土地,以至于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爱。
烟儿正要迈步跨过官道,耳畔突然传来许多杂乱的马蹄声,烟儿扭头一看,只见几匹高头大马载着几个服饰鲜亮的人从南边驰来,看样子是要往庐州城的方向去。
烟儿忙闪身避过,站在路边的大槐树下等他们过去。
却听“嘘……”地一声唿哨,一匹通体白色的高头大马却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烟儿抬头看去,只见马上的男人三十来岁年纪,面白无须。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朝着烟儿浑身上下打量,那眼神仿佛是带着钩子,看得人极不舒服。
其余几匹马上的人见那男人停下了,也纷纷勒马回头,其中一个少年笑道:“何公公,您可是看上了这小妮子?”
“公公二字!”听得烟儿心头一震,再看那说话的少年,一身捕快服色,正是自家远方堂嫂的弟弟董三,这董三小时候常来乌山村姐姐家里走动,烟儿小时候跟在他后面玩耍过的。
如今一听董三语气,显然是装做不认识她的样子了,烟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也不上前招呼,只听那所谓的“公公”怎么说。
只听那何公公嘻嘻直笑,捏着嗓子说:“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地儿,能出这般美色,若带到宫中,万岁爷必定欢喜!”嗓音尖利,阴阳怪气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烟儿知道,宫里的太监不男不女,说话就是怪腔怪调的。
烟儿身子一颤,用手扶住了树,求助般向董三脸上看去。
“您老好眼色!”何三居然顺着他说起来:“这丫头确实是个美人坯子,庐州虽然离京城甚远,可山明水秀的,美女也就多些。”
烟儿听得心中暗恨,这该死的董三,亏得自己小时还亲亲热热喊他三哥哥,这是想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不过么,咱们庐州美女虽多——”何三话风一转:“这丫头却容貌却算不得上乘,好的多着呢,不信,您再往市镇上访访?”
那何公公听了,又盯住烟儿的脸看了几下,显得犹豫不决,烟儿的呼吸都要静止了,紧攥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水。
董三见状,又笑道:“若市镇上访不到,再回头找这丫头也不迟,她左不过是这附近村子里的,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
“成!就听你小子的,我倒要看看,这庐州到底能出什么样的绝色人物!”何公公说完,用手一提马缰,便纵马而去,其余人等纷纷追随,何三临走之前,回头递给烟儿一个意味沈长的眼神。
望着那几匹马奔腾而去卷起的阵阵烟尘,想起方才曹四奶奶的话,烟儿才知道选秀的传言竟是真的。
再想起宫中那些不给饭吃活活饿死的女孩,想起曹四奶奶说的可怕的剐人事件,烟儿的心脏突突直跳,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压迫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