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边路

39、漂流

　　好苦啊。

　　好苦啊。

　　这个人的身体跟他的灵魂怎么都那么苦呢。

　　真是每咀嚼一口都苦的它们咽不下去呢。

　　好难吃啊好难吃啊。

　　它们不想吃了，入侵这个人的回忆编织成幻境来做成蛊惑死亡的陷阱时，就已经被痛苦跟悲伤搅得疼痛不堪。

　　这个人的回忆，是它们见过最绝望的梦境呢。

　　温此躺在柔软的草坪上，他睁眼看着晴天的空跟撒照在身上的阳光，舒适的风刮过，他就像在曾经的校园小憩似得，氛围宁静安详。

　　很舒适。

　　密密麻麻的蚂蚁爬在他的手腕，围聚成一团啃噬他的血肉。

　　快吃了他吧。

　　等会就要轮到啄木鸟来啄开他的内脏，让他的血液滋养土壤，直到枯竭为止，这个时候周围的大树们也能尝到这个人的味道。

　　可是太苦了呀。

　　为什么那么苦呢。

　　这个人比吃过的任何人都要痛苦。

　　它们咬开他的血肉，撕下那层皮露出里面血红的□□，鲜血慢慢的蜿蜒而下，土壤贪婪的蚕食，忽然停住了吸收。

　　好苦哦。它说。

　　是的呢是的呢。

　　我看见了他的回忆呢。

　　是的呢是的呢。

　　好难受哦。

　　是的呢。

　　我不想再吃了。它说。

　　啄木鸟从天空盘旋一圈飞跃而下，蚂蚁们异口同声的说，太苦了。

　　他的内脏是鲜美的。啄木鸟答。

　　它用锋利的嘴割开这个人柔软的腹部，鲜血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灼热的液体从衣裳上源源不断的溢流在了身下的草坪。

　　温此看见他的妈妈温柔的抚摸他疼痛的肚子，哄他入睡。

　　他慢慢的，昏沉的，闭上了眼。

　　啄木鸟低头，它的嘴刺进这个人的身体，从那柔软的腹部里叼取这个人的内脏。

　　它最后还是没有吃了他的内脏。

　　土壤大叫，不要喂给我了，我要被苦死了。

　　我也是。啄木鸟沮丧道。

　　草坪上的草摇摆着身体，这个人不好吃。

　　它说，我不想吸收他来充作养分了。

　　让他在这里被饿死吧。

　　死后的灵魂滋养每一寸土地，永永远远的被困在这个地方，像其他人一样无法摆脱，化成养分。

　　他的身体会慢慢腐烂，发臭，最后在温暖的阳光下变成一具骷髅。

　　幸好呢，死人的身体会变成花朵跟蘑菇，就在每棵树的后面静静绽放。

　　大树的叶子凋零了下去，它愁苦的说，把他的血拿回去吧，不要再啄开他的内脏了。

　　他的回忆是苦的，这种苦浸润了他的血肉跟灵魂，即使死后的灵魂也不得安生。

　　它们慢慢等待这个人死亡。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手腕被咬的鲜血淋漓，漂亮的颜色从他的指间蜿蜒溢出，像极了他沾满鲜血的罪恶。

　　他的腹部被刺开一条伤口，大片大片的血迹汹涌而下，他快死了。

　　而他最后却睁开了眼，仰望着依然明媚的太阳。

　　啄木鸟低头看他，它的嘴壳还沾着这个人苦涩的血液。

　　温此看着母亲温暖微笑的面容，他的眼眸竟生出一种孩童般的纯粹天真。

　　他慢慢的问道，问出那个很久以前就得到过答案的问题，“妈妈，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吗？”

　　它抖了抖翅膀。

　　女人笑容温暖而温柔，“妈妈永远不会不要阿此的。”

　　他忽而笑起来，眼眸溢出天真的欢喜雀跃，费劲的喘息了下，眼神明亮的望着它，“那妈妈，你……你不会送走我的对吗？”

　　它该怎么回答呢？

　　她没有留下答案。

　　他没有等到答案。

　　随着血迹的流失，他的眼眸里的光亮也逐渐黯淡了下来。

　　他奄奄一息的时刻，他低声道:“……妈妈，是我做错了，阿此不应该是Alpha的，对吗？”

　　“你没有做错。”出乎意料的，它回答了。

　　温此茫然的看着女人。

　　“无论你是Alpha还是Omega，妈妈都会喜欢你，并爱你。”

　　“妈妈不会送走你。也永远不会丢下你。”

　　“妈妈永远都爱阿此。”

　　“Alpha跟Omega在妈妈眼里，都是平等的。而阿此跟他们不一样，阿此不止是一个Alpha，更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

　　“所以，”

　　“你比Omega都珍贵，没有Omega能与你相比。”

　　“阿此是一个，好孩子。”

　　温此的眼泪掉了下来，“可是妈妈，我杀了弟弟。我把他砸死了，把他的头骨都砸碎了，我把他扔进了枯井里，我……”

　　“我知道。”它低声道。

　　“阿此是一个好孩子。是妈妈慢慢把你变成一个坏孩子的。”

　　温此的心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慢慢的感知到腹部剧烈的疼痛。

　　他疼的弯腰蜷缩，生命力慢慢的消逝，他嘴唇颤抖的问道，“我放了好大的火呢，妈妈。”

　　它摇了摇头，“不怪你呀。妈妈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呢。”

　　温此呼吸的每一下都伴随着抽搐的疼痛，他腹部的鲜血越涌越多，将绿色的草坪染成了深色。等鲜血逐渐枯竭的时候，他的生命也会像大树的叶子慢慢枯伶。

　　他茫然的看着她，眼里还有一滴泪。

　　她道:“一直以来，是妈妈慢慢把你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啊。”

　　“就像阿此原本就是一个乖孩子，可是被妈妈变成了一个坏孩子。”

　　“阿此的本性，并不是一个坏孩子，不是么？”

　　他眼里闪烁着的天真逐渐黯淡，他要死了，他的嘴角却扬起了释然的微笑。

　　它们说，你不应该说这么多。她没有说过这些话，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这样会把这个人从幻境里唤醒的。

　　啄木鸟回答道，我很难受。

　　是这个人的血太苦了吗？

　　是我的心很难受。

　　啄木鸟啊啄木鸟，你怎么会有心呢。

　　当他的眼神死灰一片的时候，他将不复存在了呢。

　　没有心的啄木鸟忽然心更痛了。

　　可他到底没有死。

　　有一个庞然大物踏进了它们的森林，啄木鸟忽然一展翅膀去把这个人引来。

　　谜雾森林的守则，换者生存。即使受了再重的伤，那都是在幻境里受的，假若能有下一个人代替上一个人进入幻境，那么上一个人便能从幻境里完好无损的走出，离开谜雾森林。

　　而顶替他的人，会被回忆折磨，被它们吞噬，尸骨跟灵魂化为养分，永不安生。

　　得快点啊。

　　得在这个人将死之际，去把那个人找来顶替。

　　巨人等候了将近一个星期，都没有等候来温此。

　　他不知道该向谁打听温此的去向，所有人看到他都避之而不及，他们厌恶他，嫌弃他，不屑他。

　　按理说去蘑菇森林是很快的，可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只是采蘑菇而已，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于是巨人开始找啊找，他顶着那些人惊恐厌恶的眼神找遍了蘑菇森林，最后在谜雾森林的入口找到了他送给温此的那把匕首。

　　匕首掉落在灰尘里，被他拾起。

　　他问道:“你知道温此去哪儿了吗？”

　　匕首指着谜雾森林的入口。

　　他听说过谜雾森林，温此是不可能，也是绝对不会活着回来了。

　　于是巨人走了进去。

　　这样温此就能够活着回来了。不是么。

　　啄木鸟吸引他找到了温此。

　　巨人小心翼翼的捧起温此的身体，轻轻的喊了声，“大人。”

　　他可怜的蜷缩着身体，陷入了昏迷，腹部的血缓慢的流动，淌出了一大片的触目惊心。

　　他的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温此？”

　　他不动了。

　　巨人伤心的望着他的痛苦，眼泪像雨滴打在了草丛里。

　　“大人。我送你出去。”

　　巨人在他的耳边留下了一句话，用树木飞快的折成木筏，将躺在他掌心的人小心的放在了河流上。

　　巨人虔诚的跪下，“请让他离开。我会留下来。”

　　啄木鸟随着木筏一同飞去。

　　巨人的回忆里都是痛苦的，他以为他已经习以为常的麻木了。可被剖出来的时候，也是痛的不行呢。

　　社会到处驱逐他们。

　　高高在上的人们喊他怪物。

　　他们唯有跪下磕头才有栖身之所。

　　卑躬屈膝日夜劳作才能换来一个面包。

　　为什么活着那么痛苦？

　　因为活着就是一种痛苦。

　　为什么？

　　因为上帝忘记让我们被爱了。

　　我讨厌上帝。

　　不能讨厌上帝。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小心忘记了而已，他赐予了我们比被爱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

　　去爱。

　　爱这个世界上的一花一草，一树一叶。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糟糕的事情，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值得被爱的东西。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它值得被拥有，也值得被爱惜。因为我们幸运的拥有了，所以那些不堪的折磨都是嫉妒我们的幸运，想将我们打倒来抢走爱。我们要更坚强一点，来保护我们的爱。

　　可是我讨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太坏了。而且，我没有这种能力，上帝没有赐予我爱，他赠送了我恨与痛苦。

　　会有的。你有，母亲也有，我们的族人也有。在你没发现你拥有爱之前，我们不能先被这个世界给变坏。

　　……妈妈，我们会好起来的对吗？社会会接纳我们的对吗？

　　会的。一定会的。

　　巨人喃喃道，一定会的。

　　巨人不会倒下，他们只有在他们死亡的时候才会倒下。

　　因为他们倒下了，就再也无法挣扎起来站立。

　　他们会躺在那里渐渐地被不知名的生物啃噬，或者被饥饿给折磨致死。只能仰望着天空，等自己的生命枯竭。

　　巨人躺在柔软的草坪里，密密麻麻的蚂蚁争先恐后的一拥而上。

　　因为他身体的巨大，所以他会被用很久的时间才能吞噬掉，也许是很多年，很多很多年。而在这临死前的漫长时光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渐渐被啃得面目全非，丧失所有。

　　巨人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回答了他小时候自己的质疑。

　　他相信上帝赐予了他们去爱的能力了。

　　因为他已经用这种能力去爱了一个人。

　　巨人闭上了眼，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被飞来的秃鹫给挖开。

　　……好苦哦。

　　为什么这个怪物，吃起来也那么苦呢。

　　……

　　木筏顺着水流飘啊飘，它即将通往出口。

　　而啄木鸟飞啊飞。

　　谜雾森林问它，你在做什么？

　　啄木鸟答道，我在用尽全力，把这个人的记忆锁在他大脑的箱子里。

　　为什么？

　　这样他就不会记得那些痛苦的事情了。

　　你要他忘记所有？

　　是的。

　　你会为他付出你积攒所有的能量，竭力而死的。

　　我知道。

　　你不是一直都想攒够所有的能量，做一只真正的啄木鸟飞出去吗？

　　我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

　　他比自由更重要。

　　谁告诉你的？

　　——我那颗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该死的心。

　　啄木鸟飞啊飞，飞在了水面上。

　　它跌落到了水里，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它顺着水流飘啊飘，不知道飘往何方。

　　由于它不是一只真正的啄木鸟，只是被谜雾森林生产出来渴望自由的东西而已，所以它最后的归宿只是慢慢的沉入深不见底的水底，化成森林里的养分。

　　而现在，它顺着水流飘啊飘，不知道飘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