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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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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傍晚显得特别的凄凉。
山中到处是一派枯草寒山的凋敝景色。偶尔几根树枝上还有未退尽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唉!有人来找他就好啦!多么俊的哥儿,现在那番景象,真是……”憨厚朴实的农夫兀自在凛冽的寒风中絮絮不已。跟在他身后身材高大,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听着。
“那时候我刚从村子外面回来,一转身,吓了一跳!就看见一个人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手里还抱着个娃娃。我把他捡回家里,才发现他身上的伤实在重,有几道在背后的都见了骨。哦,您不知道,他用自己的血喂自己的娃娃!我媳妇儿都被他感动了!再后来么,他好了不少,就跟着我们这里的主持给人看病,医术好得不得了,比主持都好!人又和气,对谁都笑,又长得像画上下来的似的,那时候姑娘都喜欢他!但是……现在您看看他是什么光景吧!疯疯癫癫的,根本不认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说起来,这位爷,他长得和您可真像!”
那中年人愣愣地,点了点头。
农夫进了园,和农妇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女人在屋里叹了口气:“来人了就好,好歹把他认回家去。听说他不是有爹的么?作孽呦,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扔在这里没人管……”
尉迟云扬的身影,顿了顿。
农夫走出来,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您再跟我走走吧。他可能是出去找小孩子玩儿了。”
找小孩子玩?尉迟云扬有点不知所以。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处空地。大概是秋收时扬场的地方,冬天就闲了下来。一对小孩子穿的圆滚滚地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家人笑得欢腾。走进了一看,中间竟然是雷焕!
雷焕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发丝里全是谷草土渣。脸上都是灰,衣服是农家那种家织布,很厚,灰蒙蒙的破破烂烂。一个小孩儿骑在他身上,骑马似的嘴里还喊着“驾,驾!”其他小孩用稻草茎戳着雷焕的脸和身上,笑嘻嘻地起哄:“哦哦哦,傻子还笑那!傻子笑了!”“咦,傻子不是还有一个孩子么?”“听说送回傻子家了!”“我娘说,就因为傻子是傻子,所以他们家才不要他的!他的孩子肯定也是傻子,还会被扔掉的!”“哦哦哦,傻子傻子!”雷焕只是跟着傻笑,眼神迷茫,神色中竟然还有些许讨好。他在地上爬来爬去。
尉迟云扬突然觉得手脚冰凉。他突然想起雷焕十七那年,背着一个行囊一步一步登上□□山庄那高耸陡峭的大门石阶。裂襟的下摆迎着风一下一下拍打着黑色的高腰靴子,长长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就那么飞扬跋扈,神采飞扬地站在□□山庄的牌匾下。他在暗处看着,一直一直看着。
那时他想,这是我的儿子么?
那农夫轰开小孩,略带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尉迟云扬笑着,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去,看着吓得一个劲儿往后缩的雷焕,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看着他。一如那年,他用叶灼儿的血祭了大半的桃花林后,拎起那小小的婴孩,迷茫地看着。
他不是个好父亲。或者说,他从没有这个打算。他恨这个孩子。可他似乎是忘了,这个孩子的命,是他给的。这个孩子身上的流的血,是他的。
等他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晚了。
他这二十年里头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孩子。七分像自己,三分像了柔儿。眼睛很有柔儿眼睛的轮廓,五官把英挺与阴柔糅合得完美无缺。这是他的孩子。他的。
他抬起手,轻轻拨开雷焕额前的头发,摩挲这他的脸,轻轻地微笑。“好孩子,爹带你回家。”
二十年沉积的怨债,突然飞飞扬扬地,被风吹了去。
答谢了农夫,尉迟云扬雇了一辆马车。现在行事不可太张扬,虽然飞云铁骑在暗中保护着,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坐在马车里,云扬用手巾轻轻地把雷焕脸上的灰泥擦净,又用手指拢了拢他的头发。雷焕一直怯怯地看着他,黑黑的眼睛清澈见底。雷焕看人的眼神永远都是冷得如深渊临风,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赤子纯真。云扬弹弹他的额头,笑道:“怕我?”
雷焕点点头。
“傻孩子,我是你爹,怕我做什么?”云扬握住雷焕的手。已经开始萎缩了。也许过不了多久,雷焕身上的关节都会僵硬萎缩,到时候雷焕怕是真的生不如死。
谁害的?云扬眨眨眼睛,仰了一下头。眼睛里酸涩的厉害,他怕控制不住。
雷焕好像是没听懂。歪着头看着他。云扬指着自己,说:“我是你爹。叫我一声吧?”
雷焕不解。
“来,跟着我念,爹——”
雷焕想了想,突然笑了:“爹!”叫得很自然。理所应当的儿子叫爹的口气。可是这是尉迟云扬二十年来头一次听到。他抚上雷焕的脸,颤声道:“乖。”
晚些时候,投宿到了客栈。雷焕的四肢萎缩程度一直在加剧,他现在甚至不能站直。云扬一直扶着他,雷焕佝偻着被,胳膊蜷在胸前,伸不直。周围有人看着他的样子滑稽,掩嘴嗤笑,雷焕便跟着傻笑。云扬也笑,冷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立时整个大堂都没了动静。他整整雷焕的衣襟,掺着雷焕,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到掌柜面前。
“店家,我们要一间上房。我儿子身体不好听不得吵闹,不要临街的。”
晚上,云扬打了热水,将雷焕的衣襟解开。纵横交错的新伤旧痕触目惊心。他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儿子濒于畸形的身体,擦到那些伤口上,雷焕便把脸埋进枕头,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呜咽。
“好孩子,不擦干净,感染了就麻烦了。忍一忍,嗯?”
雷焕点点头,眼睛里有泪,一眨一眨地看着云扬,可怜兮兮的样子,云扬摸摸他的头。雷焕小时候一直很安静,不吵不闹,总是静静地看着所有的人忙来忙去,大眼睛跟着自己的影子转来转去。那时候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早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现在才想明白,那只是雷焕不懂怎么撒娇,不动怎么和人亲近,甚至不懂,父母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屏障。十年之间,除了余嬷嬷,雷焕一直都是,孤零零地野草一般生长着。他发现自己记不清雷焕小时候的模样。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留心过?当年他把雷焕赶出家门,雷焕在□□山庄的牌匾下面磕了三个头,离开的时候只扔给他一个瘦小瑟缩的背影。
报应,报应全都来了。云扬把雷焕抱在怀里,可是没有报应在他身上,偏偏老天惩罚的是他的儿子。也许柔儿说得对,这个孩子,怎么就来了他们家。
雷焕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眼睛转了转,咧嘴笑道:“爹。”
云扬抹了把脸,捏捏儿子的脸颊,轻声应道:“唉。”
雷焕在他怀里蹭了蹭,满意地说:“舒服。”
云扬抱紧了他。儿子以前是标准的宽肩细腰,站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现在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都只能侧卧,关节突出,蜷成一团。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睡觉吧。爹守着你。”
不出几天就到了一处平凡的庄园。柔儿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前等他。那孩子颇像雷焕小时候,吃饱了就不哭不闹。云扬掺着走路都打颤的雷焕下车,柔儿的脸顿时就白了。他没想到,儿子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宝宝见到雷焕很高兴的样子,难为几个月不见竟然还记得他,在月柔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幼儿语”。
柔儿愣了愣,红了眼睛,“雷焕小时候见了你,也是这个样子的。”
云扬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他完全不记得儿子小时候的样子。
柔儿把孩子交给余嬷嬷,伸过手来也掺住儿子,一面吩咐人去准备洗澡水。云扬看着柔弱瘦小的柔儿吃力地掺着雷焕往屋里走,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多余。
柔儿卷起袖子给雷焕洗澡,云扬就在一边架着站不稳的孩子。雷焕看着一个漂亮得不知怎么形容的大美人给自己洗澡,脸红红的不好意思。柔儿敲他的头,笑道:“傻小子,我是你娘!”笑声还没落,却已压不住哽咽的声音。雷焕坐在桶中,嘿嘿一笑:“娘。”
柔儿双手捂住脸,趴在桶边,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洗好,云扬把雷焕抱出来,擦干净,换上新的亵衣。柔儿擦干净雷焕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梳理好。雷焕的头发好,像柔儿的,又黑又亮,平直顺滑。等头发擦干梳好,柔儿拉开被子,云扬把雷焕抱进床,然后柔儿给他把被角掖好。雷焕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柔儿,笑着叫:“娘。”。柔儿轻轻拍着雷焕:“我在呢。”雷焕用脸蹭了蹭柔儿柔软的小手,一脸的幸福。云扬在窗前的圆桌边坐下,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柔儿轻轻拍着雷焕,柔柔地唱着哄小孩入睡的歌儿。炭火在火盆里哔哔轻响,温暖的氤氲融在柔儿柔和的歌声里。一家三口,一个爹,一个娘,还有一个是儿子。多么美好。
“老天要我们还债了。”柔儿凝视着睡得香甜的雷焕,并未看云扬。“我们欠他一个爹,和一个娘。老天这是要让我们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