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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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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死扣,必得由韩未泓来解。
他约她在明月居茶楼见面。
茶室里的环境很是清雅,四壁镶着颜色陈旧的水墨丹青,一张梨花大理石几案摆放在中间,案上放着紫砂茶具。朱红的窗台上,落着春天里温暖的阳光,空气里隐隐约约有茉莉花的香味,后来才发现是她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替他们冲好了铁观音,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狭小的斗室里突然变地寂静下来,他抬眼望向她身后的一爿书架,经史子集的亭台楼阁,莫不是身份的高贵象征,浸溺在历史烟云的文化瀚海里,从前的记忆,模糊而遥远。
她不由得也回头望去,片刻又转过身来,“想起来小时候,我们两个总喜欢跑到外公的书房里去,翻弄他老人家的藏书,还把他老人家珍藏的清代印泥也给弄地一塌糊涂…”
他点了点头,“是呀,结果还被你母亲给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外公倒没怎么生气,我想不到你母亲会发那么大的火…从那时起,我便隐隐地感觉到,你母亲她…并不喜欢我…”
其实后来也大概知道了怎么会事…当年,经组织上介绍,他的父亲结识了她的母亲,没想到她的母亲转而选择了似乎更有政治前途的她的父亲…只是没想到,她的父亲过早地离开人世,只是没想到,他的父亲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世事难料,因果循环。由于两个母亲之间互有心病,注定他和她,劫难重重。
他踌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真的决定了?我是说你…和顾江浩结婚的事?”
她的神色有些古怪,仿佛是如释重负的松懈,仿佛是胸有成竹的落实,却幽幽地应道:“人总是要结婚的…”
他截住了那有些万不得已的哀叹,“可是,韩未泓,这毕竟是人生大事…顾江浩那个人…你一切都考虑清楚了…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他爱你而你也爱他,这爱…足以让你们相伴一生吗?”
她微微一笑,“难道这世上的婚姻都得以爱情为基础?那么你呢?你在结婚之前,确定过你爱她而她也爱你,这爱足以让你们结伴终生吗?顾江浩说,人总要为自己的幸福实实在在努力一次的…我以前是太被动了…所以才会被别人抢了先机…”
他被问地哑口无言。他自己已经是焦头烂额,又凭什么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不禁望着端坐在对面的女孩,莹莹的双目中似乎跳动着莫名的火焰,仿佛是赌徒在赌局前的跃跃欲试,孤注一掷。他渐渐地明白了顾江浩所说的一切,原来都是真。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
他几乎已经看到那蓄势待发的火种,已经被点燃了,渐渐地有燎原的趋势。他想不到一向自认为是钢铁意志钢铁汉的自己,却也有如此软弱的一刻。
茶已经渐渐地冷去,她却将那紫砂茶碗里冰凉一饮而尽,“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母亲跟我说,我并不适合你,你是子承父业,未来最有前途的军官,而我的未来也是由我母亲早就安排好了,出国留学去,我们根本是两条路上的人。她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从小是被惯坏了的娇小姐,一切都需要别人来迁就忍让,而你也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大少爷,需要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女人在一旁支持你包容你,我们是同一类人,同一类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在婚姻家庭里依靠别人才能生存的人,所以并不合适。她问我是不是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我那时真是年少气盛,几乎不能忍受她对我的轻视与践踏,立刻反抗了起来,便反诘她,我压跟儿就没有对你怎么样,出国留学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怎么能为了你而放弃?于是我选择了离开,也不跟你联系,我赌着气,倒要看看你母亲能给你找一个多么贤良的妻。可是你没有,几年过去了,你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渐渐地屈服了,也不想再提从前的恩怨了,心想取得博士学位就回来吧,一个女人就算再成功,又有什么意思?还有半年就能毕业的时候,我哥突然跟我说,你要结婚了…我一切也顾不得了,匆匆地赶了回来…杨郴,已经太晚了,你知道你婚礼的那天,我见到你时,是一种什么感觉吗?我是肝肠俱断呀…”
这样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终于再也撑不住,伏在几案上放声哭泣起来。
他听着青梅竹马的女孩,在翻江倒海地倾诉着那滔滔的情意与委屈,终于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她抬起头来,泪眼模糊,“杨郴,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回来呢,还能靠着腔子里的一口气继续活着…杨郴,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呀?”说完就倾倒在他的怀里,再也不肯撒手。
她的以退为近,却分明是先发制人,她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倒让他如何决断?
他的妻子从上海出差回来了,给于冰的孩子买了许多的礼物,其余每人也都有一份,大家喜笑颜开的,谁也不曾理会他的心事重重。
她去了厨房,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小阿姨菊英端着刚刚热好的牛奶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的背影立在流理台前。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地环抱住她的身体,她似乎并没有意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又紧了一紧臂膀,嗅着她发间的清香,鬼使神差地低语道:“为什么我遇上你,这样地晚?”
恍惚觉得怀中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着,也是心伤,做人为什么就这样难?仿佛一把钝刀在那里喇来喇去,就是切不到底,却还是要硬生生地承受着那撕心裂肺的皮肉之苦。
于冰在楼上叫着她,他们只得在仓惶间分开了,她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他,目光之中似是探寻,似是企求,似是坚定,似是勇敢。然而他仿佛是无意间避了开去,是他胆怯,是他比不得她的理直气壮。于冰仍在叫着,“敏若,你来一下…”
他终于又侧回脸来,只来得及看见她的失望,等她走到厨房门口,他才道:“那个…因为最近军队上的事情很多,我可能…我要搬到宿舍去住一段时间…”她背对着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那么走开了。
他在军营里每天与战士们一起进行着高强度的训练,企图用体力上的崩溃来麻痹自己的神经,那样一切就不用烦恼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清亮的月光透过对面的窗子一览无余地直射进来,在地上分出了一个又一个明晃晃的小格子,那是窗户的倒影。他再无法象从前那样,累地一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澄明,甚至还听地见麻雀在窗户外的隔板上叽叽喳喳的声音。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时间在一点一滴地逼近,一切仿佛都在按部就班就进行下去,没有人肯理智地认清现实,作出悬崖勒马的举动。他们都是在等着他的让步,可是…他却不愿意…并不仅仅因为道德上的责任,而是因为他自己的私心,是他…舍不得…
倒是她的话打来了。
星期天里,都放假了,他却还是磨磨蹭蹭地呆在军营里。接到她的电话,当然有些意外,不过她还是很知道分寸的,就在离军营还有一段路程的小清河边等他。她带着用保温饭盒盛的饺子,“妈今天上午现包的,是荠菜馅的,特意让我捎来给你尝尝…你这半个月都是吃食堂的饭,妈妈可是心疼坏了…”
他们在河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来,中午的阳光在清澈的河水里流淌着粼粼的光芒,一层层地微波荡漾,几欲晃晕了人的眼睛。河边草长莺飞,一望无际的翠绿也仿佛被镀上了金光。他夹了一个饺子递给她,“你也吃一个吧…”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他也就没再坚持,吃了几个也就作罢了,根本就是食不知味。
她仿佛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从旁边扯了一根草叶放在手里把玩着,好一会儿,才道:“妈妈今天跟我提起来,看你五一长假的时候有没有安排值班,咱们全家人一起出去玩一玩…”
五一…人家都说五月里的新娘,是最漂亮最幸福的新娘,可是那个在一个星期之后就要结婚的新娘,等待她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他沉吟了半晌,“那个…成敏若…顾江浩这个人…我是说…也许你…我考虑了许久…只有你…才可以阻止他继续这种疯狂的行径…”
她“豁”地站起身来,仿佛有些惊恐地望着他端坐在碧海金涛里的一个冷酷的侧影,“杨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也缓缓地站起身来,并不敢看她,“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韩未泓…看着她走上…歧途…而不管不问…”
她冷冷地反诘道:“那么我呢?我是无足轻重的,所以你决定牺牲了我,去换取你那珍贵无比的韩未泓的幸福?哼,怪不得顾江浩那么地笃定,他说到最后你一定会忍不住,他说他赢定了,他说让我睁大了眼睛,耐心地等待那结局,耐心地看清…我究竟嫁了一个怎样的丈夫…”
几乎是沉痛的控诉,好一会儿,她又长叹了一声,“杨郴,我知道你犹豫你烦恼,这是很正常的表现,所以我不敢逼你…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而你始终不肯回家去,我存着侥幸,以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谁知…你在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我…自从与你结识那一天起,我就对你忍耐,退让,处处包容,而你呢,却是得寸进尺。你就是这样吃定了我,你就是这样有恃无恐地欺负着我,不过是因为你心知肚明…”
她哀怨楚楚,不禁令他混乱不堪,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是什么是她认为他应该知道,而他犹懵懵懂懂地一无所知呢?
她颤颤巍巍,却是逼不退的滂沱气势,“你明明知道我爱你,所以你才这样地有恃无恐…”
只若狭路相逢里的促不及防,只是莫名地窒了气息,思绪却飘飘摇摇地去了不知名的地方,一下子收不回来。他呆呆地,仿佛以为是自己听觉上的失错,全身筋骨也跟着崩塌松散。春日晴天的午后轰隆隆响起了一声闷雷,一会儿的功夫,又陷入了静寂。
她的气势越来越凶,“你和韩未泓都是一样,明明爱地死去活来,早干什么去了?在你的眼里,她永远都是骄傲又衿贵的玫瑰花,惹不起碰不得,更经不起一点风雨,而我,却是无坚不摧的…根本无不需要多费思量。为了那个珍贵无比的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你总是忍不住要担心,因为担心而生出了恐惧,因为你十分了解她那倔强又左强的性格,当年她能狠下心来一个人跑到国外去,一去就是几年没有音信…于是你担心她再一次作出一意孤行地作出傻事,因为顾江浩使出了最令你胆战心惊的一着…也是我把他想地太简单了,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所以我避让,推却,婉拒,直到后来…他和韩未泓在一起,我还以为他是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却原来不过是为了惩意气之争…他宁可毁掉自己的幸福,也要出此一着…虽然危险,却是一击中地,可见他对你…对她…对这当中的一切…是了解地一清二楚…”
她唤了一口气后,又道:“杨郴,我成全你…是我自不量力…还以为能改变这一切…可是我和你这一年多的相处,那虚有其表的婚姻,如何敌地过那青春岁月里最初的刻骨铭心…到头来,却是我一败涂地…那好…我成全你…”
说完后,她脚步有些踉跄着向土坡上走去,他情急之下追上去,在车边一把拽住了她,她反手就是一掌,狠狠地掴了上去,清脆的回声,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的神态却是有些凄厉地歇斯底里,渐渐地转成了绝望,“杨郴,你以为我答应和你结婚,是为了和顾江浩赌气?杨郴,我不过是在十二年以后见了那个深藏在心底的人,我不过是在命运不期然间开启了那扇机会之门,我怎能不紧紧地抓住…我想不到你会认为我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你认为我选择嫁给你,甚至…我对你母亲的态度…不过是为了攀高枝,巩固自己在杨家的地位,为自己创造更大的空间,谋求更大的成就或者是财富…最终真正地融入这个高层集团…可是杨郴,我要是为了这个目的,我要是真有这么高超的心计,我何不干脆再狠一些,直接嫁给顾江浩,不是来地更直接?”
他眼睁睁地看她以最快地速度发动了车子,绝尘而去,只觉得无内俱焚。他思量了许久,费尽了心机,本想处理地更好,可还是弄地一塌糊涂。
仗着她的忍耐,退让,包容,但愿她气过之后,不再跟他一般见识,他不由得也存了侥幸心理。可是两天之后的一个夜晚,他收到了她发来的电子邮件。
杨郴:
虽然我们结了婚,可是我们之间其实并不了解。我以为一生有那样长,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渐渐地靠近。可是,天意难违,我的一厢情愿,却是那么地渺小而软弱。
还记得那时候,我考上市里最好的一所重点中学,我们原来的学校里只考上了我一个人,我那个时候的胆子很小,很文静很内向,也不怎么和新同学说话,只每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回家去,整整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改变。又升入新的年级,我依旧还是自我封闭着,对外界的一切不不闻问。
一天,两个外校的男生在我回家必经的那条小巷拦住了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了逃回家去,也不敢和奶奶说,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不在,只有我跟奶奶两个相依为命,我一个人很孤单很害怕,第二天只好走别的路,可是那个男生又在半路上截住了我,我猜想他们大概是从学校门口就跟上来了,其中一个男生非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我吓坏了,又是落荒而跑,夜里从恶梦中惊醒,捂在被子里痛哭,因为那两个人第二天要听我的答复,我绝望地连学也不想上了,就装病在家躲了三天,后来实在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得磨磨蹭蹭地上学去。
我以为他们也许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谁知他们依旧在半路上等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了,便有些歇斯底里地在巷里放声大哭起来,没想到那哭声引着一个男生过来了,把两个坏小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临了还气势豪迈地告诫那两个男生,‘这是我妹妹,别让我再见到你们,以后我再见到你们纠缠我妹妹,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他们跑了,那个男生送我回家去,一路上都在安慰我,要我学地勇敢坚强一些…
那天他好象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我虽然不敢应声,却都一一记在心里,也一一照着去做,努力改变着自己,渐渐地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变地融洽起来,我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学期末的时候,我考了年级第一名,又被评选为学校的三好学生,年终大会时由优秀毕业生颁奖,而给我颁奖的那一个,竟然是他…我那时才知道他竟然和我在一个学校,可惜,他已经高三毕业了…后来…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我却一直留着那一张颁奖时的照片…虽然只有他的一个背影,但是那是在人生的关键时刻给了我莫大帮助与关怀的人…
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杨郴…曾经在你生命里…遇见那样一个女孩子…也许你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有那样一个女孩子…曾经因为你…而彻底地改变了她的人生…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而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你…杨郴,我今生第一次牵手的男子是你,第一次亲吻的男子是你,第一次有亲密接触的男子是你,我今生第一次恋上的男子也还是你…虽然我也什么也不会,可是我想要做你的妻子,做一个称职的妻子,为你洗衣煮饭,为你生儿育女…我之前所做的一切,我不过是…杨郴,我不过是想…这一生,想要我们在一起…我不过是想要这一生,永远别离开…
可是现在来看,已经不可能了…我没想到,爱一个人又同时被那个人所爱…是那么地难…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的心也已经彻底地死了…杨郴,我就如你所愿意…我离开后,随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杨郴…是我不要你了…
成敏若
又:我只带走我的随身衣物和书籍,买车的钱我已经汇入你的帐户,车钥匙放在你卧室的书桌上。你在政治处办好手续后,可发电子邮件给我,届时我会回来与你办理离婚手续。
不由得他肝胆俱裂,慌乱地连夜开车赶回市里去。微芒的月色掩盖在浓稠的乌云之后,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凄厉。遥远的公路,张开了血盆大口,仿佛要飞驰而来的一切,生吞活剥。
其实,世间的事,不过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极力地挽回与避免,却是避无可避,却是再难挽回。他就那么失去了他的妻子,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