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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五章 簪缨帝王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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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的座席、热腾腾的茶水、甜美的熏香、刘备随和的态度、诸葛亮温柔的微笑……都未能改善室内的气氛,尽管我与法正克制着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可心下芥蒂,是免不了的。当着君主的面,法正大咧咧叉开腿的放肆坐姿,落入我眼里,是一种明显的示威;交谈时刘备不时大笑着轻拍法正的腿,显示出他于法正的宠信。“维护我……最妥帖的办法”?我多少能够窥见些端倪:刘备固然很爱护我,却绝不会为我约束法正;倘若没有君主的干预、支持,以法正的权位,要处置我实在轻而易举。不但赵将军无法保证我的安全,就连诸葛亮,想要抵制风头正健的法正,也十分勉强。“不如把事情摆上台面、摆在明处。”估计诸葛亮是这么想的,从而促成相互制约的力量。
“冬青。”察觉我与法正没可能自然和解后,刘备挑明话头,“言之凿凿想杀孝直之人,可是你吗?”
我低下头,情不自禁地去摸索流景。身旁的诸葛亮一把把宝剑移开,用他的手压住了它。
“冬青忍心使孤左右为难?”口气仍旧轻松,意味却够严肃,刘备前倾身体,伸手揉揉我的头,“没考虑过把长枪换成绣花针?好端端的女孩子,做什么将军?孝直代拟一道敕令吧,免除游尘越骑营偏将之职。”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很奇怪的是一时心内竟没有一丝怨怒。我保持着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娴静与温顺,这反而使刘备吃惊。
“没有异议?”他把法正当场写好的免职书向我抖了抖。
“没。”我道。
“冬青越发识礼。”诸葛亮插话,漉好笔递给刘备,“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责也责了、贬也贬了,说赏的也该赏了吧?”
原来还有第二道命令,刘备极为流利地写好了。接过茧纸,诸葛亮掠起一抹苦笑:“主公忒的悭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实实在在‘求’了才能配好‘逑’(伴侣),倘若孔明只一开口,便遂你愿,岂不是把冬青看轻了?”说罢刘备转向我,“这个,”指指诸葛亮手上敕令,“是你的委任书。举孝廉入仕太麻烦,冬青明日就去左将军府办差吧。”
敕令上的官衔是“掾”:管理簿书的低级文官。看来要暂时告别行伍生涯了。是……跟随他?我刚瞥向诸葛亮,刘备忽然把手一拦,截住我目光:“看仔细!董老爷子不是省油的灯。”—敕令上写明,我的主官不是军师将军“诸葛亮”,而是与他共理政事的掌军中郎将“董和”!
“孝直可知,孔明看似一本正经,实则风流无匹,不止一次向我索求冬青,哈哈!”刘备兴高采烈对法正说,“这一手如何?叫他看得见、吃不着!孔明,”他大笑,“你可敢动董幼宰的人?”
听上去诸葛亮简直像偷腥的猫儿。我撇撇嘴。政治家总要精心设计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达成目的。刘备可谓用心良苦,权衡到各方面的利害:既同时安抚了法正与我,又不至于令法正感到我能与诸葛亮“狼狈为奸”,有意拉开诸葛亮和我的距离亦有利于身为人主的他分别观察、掌控。老实说我对政治游戏不感兴趣,不过……他竟向刘备表示,希望我在他身边供职?这多少令人欢乐。
“幼宰恢雅公道、持身谨严,亮岂敢妄动?”诸葛亮道,“倒是孝直的胆量一向有胜于亮。”
法正怔一怔,笑眯眯说:“孔明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既担心我会不利于游掾,我便当主公的面与你赌咒,若是挟私报复……”
“哪里、哪里。”诸葛亮截住法正随后的话,点点我的手背,“同僚和睦方能济事。冬青也该有所表示。”
要我就此与杀人者觥筹交错、携手言欢?把服软的话在唇里拨弄了好几回,硬是无法吐出!利益、轻重、伎俩、君臣……这全是古人的事,甘之如醴时不妨畅饮,然而一旦变质、泛着酸涩滋味,我为什么要像吞食腐肉一样,把它们嚼烂吞下?!注意到我一脸难色,诸葛亮推来一盏茶。
刘备说:“冬青以茶代酒,敬一敬孝直罢。”
……呼。黑着脸摸向茶盏时,门被“笃笃”敲响,这是“知会”而非“询问”的举动,敲门者未被允许便推门而入,端来一壶酒、四个酒樽,道:“酒是天地之灵,怎能以茶相待?”他压低头,我却一眼认出,这赫然是李家仆从白叙!
“说得好!”法正躬身取酒,我先一步夺去酒壶:此时白叙不请自入,实实令人心惊。
“这酒只怕……”我凝望着白叙,“喝不得。”
“看来我没福享用游掾家的美酒。”法正绵里藏针道,一拂衣袖,刘备把他拽住。
诸葛亮蹙蹙眉:“冬青所虑极是。益州新定,民生贫瘠,为节省口粮、教化风俗,还请主公尽早颁布禁酒之令。”别把有限的粮食浪费在酿酒上,是很恰当的政举,一边佩服诸葛亮的治政手段,一边佩服着他的急智,显然我顾虑的不是这个。
我说:“白叙,你退下。”
他垂手侧立,一动不动。
“退下!”内心的惶惑使我口吻严厉。
白叙怔忪了一瞬,点点头,微微欠身,像个普通仆人般做出倒退而出的姿势,却也正在这一刹那,他衣袖一抖,急翻手背,一道寒光脱手射出!
“可恶!”
我猛力一推法正,他跌坐在席上,一柄长约两寸的匕首直直激入他身旁屋柱,兀自颤动。冷汗淋漓的法正忽然抓过流景掷向我,我不假思索地抬手接过,抖落剑鞘,逼向白叙,斜掠疾扫!使用这么小巧匕首的人,通常随身携带一套利器而不是一把,以保证行动的成功几率。白叙又一抬手,闪避后才知他这次仅仅虚张声势,趁着在座一时的惊怔,行刺者破门而逃!
“冬青!”身后诸葛亮呼了声。
“我一人去就够了。”我追出门。
外面雨下得更大。轻健的人影几乎消失在漫漫雨雾之中,我奋足奔追!白叙竟做出这样的事;再一想,这也不正是我想做的吗?至少半个时辰前我与他打着一样的主意!那我为什么固执地追他,追到后又拿他怎么办?心下一片纷纭时,却见白叙突然跌倒在地!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支撑着爬起来。我奔上前在他弹动手指前把剑锋架上他手腕。
“这剑快到超过你想象,”我抹一把脸上雨水,“动一动,手掌便会被切断。”我试图扶起白叙,他用另一手挥开我。“小人!”依稀发出这声责骂。信誓旦旦要为李家伸张正义的我,事到临头反倒救了法正性命,回忆方才情形,只落得苦笑不已。
“你不该在我家杀人,当着主公、军师的面,我若听任此事发生,哪来颜面再与他们相处?”掀开衣摆、检看他腿时我怔住:乍看伤口像落在皮肤上的一根发丝,轻轻碰触,鲜血汩汩涌动,其下白色骨殖若隐若现!“这难道是……剑气所伤!?”
出鞘的流景,光灿如新。
很花了些气力才帮他把伤口包扎好。
“游尘,”白叙咬牙哼道,“你若没有此剑,断然胜我不得。”
“很可能。”我点点头。
“也罢!今日我白叙的头颅,便送与你。”话音未落,他已迎着流景锋芒,生生撞来!
幸亏早有防备,我疾速把剑反负身后,避过他。
“你—”男子瞠目怒道,“莫不是要我堂堂男儿受辱于宵小?”
看来是怀疑我会把他当成俘虏解去法正跟前听任处置。嘴里的苦涩味道越发强烈,我大声说:“别开玩笑!要我担负杀人恶行以成全你的忠义之名吗?我会好好照顾小雅,至于你……滚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最多能把缉拿令扣押一天半,在这一天半内,你就像田鼠般钻入幽深的地下、像鸿雁般飞上罗网捕捉不到的高空吧。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我甩手便走。
快到家门时,小雅撑着伞迎面而来。强自镇静的表面下隐着万分焦灼,她像是有许多话想问,又不知怎样开口。
“他还没有死。”我先一步道。
“哦。”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们倒像存心害死我。”我闷哼,“居然在我家做这事。换作别人,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游大人人才出众,必定安然无恙。”小雅低笑道,“您若推说我是幕后主使之人,把我解给法正,更是大功一件。”
我站住脚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小雅后退一步。
我说:“我的功名不从卑污之事上取得。”
无论公元3世纪是怎样危险、尔虞我诈的年代,无论想要在这存身需要生出多锋利的爪牙与多坚硬的壳,我都盼望能留住内心一点纯洁的光彩,也使周围人感觉到这微不足道的光,至少我能努力做个赵云将军般的人!李小雅,竟用这种小瞧人的话语来试探我吗?难不成……不知不觉间,我左边脸上已被写上个“坏”字,右边脸上被写上个“人”字?我揉着铁青的面孔重新走回厅内,看见诸葛亮正把白叙端来的酒小心翼翼倒入一个特制的皮囊,同时向刘备解释:
“是臣闻所未闻的毒剂,恐怕来自北边的乌桓。”
“活命之恩,铭刻五内。”法正率先向我道谢,口气相当真诚。
“不想我家变成闹鬼的凶宅才救你。”我哼道。
“冬青不去换件干净衣裳?”诸葛亮笑着转向刘备,“如何?说了游掾定能平安归来。”
“孔明还说她能不辱使命哩,哈哈!”刘备对我说,“孤原以为你能带回刺客的人头。”
“打不过。”我简单回答,把湿漉漉的前襟提溜起来扇动着。
“子龙的弟子竟赢不得一个小蟊贼?”刘备还是笑容可掬。
“他很强,再说还是个男的。”我厚颜无耻道,“男的腿长,跑起来快,力气也大。我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主公想要躺着回来的我与他两个,还是竖着回来的我一个?”
“哈哈哈,你啊!”刘备随手摸到煮茶用的竹筛拍拍我肩,“弄出个受伤样子装可怜也很不错嘛。”
“我倒想。”我嘀咕着,挂点彩的确更使人相信我已尽力,“可焉知他飞刀上没毒!我若中毒……”眼珠一转,趁着刘备在,“调戏调戏”诸葛亮罢!我腆颜凑上前问,“军师将军能救我还阳么?”
诸葛亮哑然失笑。
“譬如……”我得寸进尺,“吮毒疗救?”
他似笑非笑:“游掾的法子既危险,效果也很有限。亮更善于用另一种办法救治中毒之人。”
“什么?”
他突然侧起掌缘向我手腕上轻轻一劈:“壮士断腕。哪里中毒,斩落哪里,保你百病全消。”
这话使法正与刘备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我一面恼,一面欢喜。他呵,不但没血性,也像是没心肝!但他是活生生的,不是写在史书里的一个名字,他温柔而诡谲,诡谲又正大,智慧时而冷酷,本性却十分……温暖。我贪恋这种温暖,无法放下。努力靠近他固然容易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失望,可疏远他,便是把这颗心硬生生丢入极寒之地里了。忍着罢。游尘,我捏着手指想:忍耐、忍耐……以及成长。
这时,刘备边笑边把身体倾向诸葛亮,附耳说:“孔明我有了个主意。”他把声音控制在令我与法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孝直、冬青都不是善类,一个放纵、一个徇私,才能多高、面皮多厚,不如让他俩也参与律令的编撰吧?那叫……叫什么来着?”
“《蜀科》。”
“对!怎样,这个主意?”
“主公英明。”诸葛亮忍着笑,“真是约束奸佞的好主张。”
—让行为不端的法正与我加入蜀汉法律编撰组,就像让最调皮捣蛋的学生担当风纪委员一样,是个敲边鼓、使“奸臣立节”的良方。
“孝直之意呢?”刘备没忘记征询当事人的意见。
法正拱手:“求之不得。”
“冬青也没异议罢?”
“唔……”我恭恭敬敬低头道,“承蒙主上错爱,敢不竭力以报。”掩在这酸溜溜套话后的,是豁然生出的摩拳擦掌的兴奋:修订《蜀科》啊!不知数十年后《三国志》作者陈寿会否在史册里多加一个名字,道:“(伊籍)迁昭文将军,与诸葛亮、法正、刘巴、李严、游尘共造蜀科;蜀科之制,由此六人焉。”能帮着修出一部包罗万象:包括《刑法》、《民法》、《教育法》、《未成年人保护法》、《婚姻法》……在内的《蜀科》来么?单是想想,已经乐不可支。
“冬青又在傻笑。”刘备与诸葛亮面面相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