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泪倾城（全三卷）》月之澜

14、灵巫之女•涉月莲•语

　　我叫涉月莲，是魔界灵巫之女。我的父亲额前有一弯美丽的蓝色月牙，他是魔界的预言者，直接效忠于伟大的圣君陛下，地位与四暗御前比肩。
　　在魔界，人的来历有两种，一种是比如我这种情况，在魔界出生，在魔界成长，血液中自然带有魔的命格。如今绝大多数普通魔族都是如此，跟我最熟悉的应该算是四暗御前中的红尘御前与紫陌御前，我们都对凡界了解得很少，也很好奇。
　　还有一种则是原本生于凡界，或者天赋灵性的异类，资源追随圣君陛下，而接受了圣君陛下赐予的魔之命格。迄今魔界王朝建立已经有将近万年时光，因此这种情况，除了灵巫一系，现在就只能在寿命接近永恒的顶级魔族中寻找，比如非天陛下，地狱七君主等，来魔界时间最晚却最著名的例子，当数那个光听名字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的幻境之主，伽楼罗王倾城殿下。
　　倾城……多美的名字！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能不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尤记得那日我初闻倾城殿下的故事时，那激动与可惜交加的心情。激动世上竟然真的会有美丽至极限的人，可以染圣君陛下与神界天帝同时为之心折！我亲眼见过的最美貌的人应该算是紫陌御前，实在想象不出比紫陌大人更美会是何等绝世风华，何况紫陌大人自己说起倾城殿下时也是一脸神往。人们都说他是当之无愧的三界第一美人，从前没有比得上他的人，而且今后也断然不会再有！
　　只是多么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无缘一睹三界第一美人的风采。在我出生前的二十年前，他在云霄关之战中舍身阻隔在魔界与神界两位愤怒交战的王者之间，结果，被圣君陛下的宝剑当胸穿过，魂飞魄散，至今想来仍然是荡气回肠。
　　我曾经出于好奇而缠着父亲要他跟我说些关于倾城殿下的事情，可是向来无比疼爱我，对我一贯千依百顺的父亲，那次却黯然沉默。所以关于倾城殿下，我基本是从紫陌大人那里听来的。
　　早在很久前我就知道，紫陌大人有个习惯，那就是喜欢看着菊花发呆。后来听他说，菊花是倾城殿下最喜欢的花。倾城殿下每件衣服上都绣着菊花，或潇洒怒放，或清淡素雅。从他的衣袖中，发丝间也总会散发出朦胧爽宜的菊花香味，闻之忘俗。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有一次，我看见紫陌大人坐在菊花丛中，茂密的鲜花遮掩得他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一手持酒壶，一边喝着一边低吟动人的诗篇。他像是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脸际轻红，星眸半展，样子说有多诱惑就有多诱惑。可是他正在哭泣，那么悲伤，那么压抑，晶亮的泪珠挂在他的睫毛上颤动不已，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紫陌大人落泪，我悄悄地走开了。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我喜欢上了凡界的诗词。
　　直到很久以后，在我们出发前往幻云城的途中，紫陌大人才告诉我，在倾城殿下刚到魔界不久时，他就发现幻境天灵气外泄至凡界，为此他便在这里建立了幻云城，阻止过多灵气泄露。那时候的紫陌大人还不是高贵的四暗御前之一，只是个初露头角的新秀而已。他奉命前往幻云城中，一直万分仰慕的倾城殿下亲自接见了他，而且还请他喝自己酿造的菊花酒。在倾城殿下那里，他看到了一扇精致的白玉屏风，上面，就写着他曾经醉卧菊花丛中时吟诵的那首词。
　　紫陌大人在那个时候就不自觉种下情根了吧？我这样想。倾城殿下，让我更加地向往。
　　我问过紫陌大人：“据说圣君陛下亲口承认过他很爱倾城殿下的，所以一定会对他很好，那么倾城殿下为什么还要离开魔界呢？”
　　“……也许，他在凡界有牵挂的人。”紫陌大人思索良久后回答我，语气怅惘，“所以在魔界才快乐不起来。”
　　因为在凡界有牵挂的人，所以在魔界才快乐不起来。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久久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我猜不出，它将对我的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今年已经满二百八十岁了，但是我的外表从出生，或者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有改变过，一直跟个凡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一样。据我所知，只有我自己是这样的。其实魔族的孩子刚生下时也和凡人的孩子一样，幼稚婴儿，嗷嗷待哺，慢慢长大。而我，回忆二百八十年前的情景，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好象突然有一天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中就浮现出一张慈爱流露又隐约激动的面孔。
　　“大叔……”这么喊应该没错吧？“你是谁啊？我在什么地方？我好像，从前的事……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父亲。”他哽咽，“莲，莲……我是，是……”泪水从那个人雪白的睫毛下涌出。
　　父亲？我有些迟疑地望着他，却从他那里读到了莫名的心安。
　　从不知道母亲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二百八十年前我是打哪里来的。只是灵巫长老突然宣布他有了女儿，仿佛我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非天陛下承认了我，所以大家也都接受了我。
　　但是自己的来历不清不楚，这种滋味可不好受。何况，世上恐怕很少有人可以对没见过面的母亲作到一点不好奇吧？可是父亲对此只字不提，其他人更是无从谈起。不过通常父亲是非常宠溺纵容我的，他经常默默看着胡闹得不得了的我，然后轻轻叹气，转头望向北方天边。虽然他是用背影对着我的，我却能出奇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望的，是北方玉阳关，魔界与人界之间的唯一通路。这时，我会忽然心酸。
　　终于，我听见父亲在梦中叫“莲”，知觉那不是在叫我。一声声是如此悲伤，难道是在叫母亲么？难道……母亲已经……？
　　魔灵宫的气氛一天比一天让我感到压抑，厚厚的地毯，重重帷幔，还有熏得我直发昏的曼佗罗香，我不知道父亲怎么可以在这个地方坚持生活了这么久！我成了出名的疯丫头，魔界哪个角落我没有去过？我甚至偷偷溜进过重华宫中圣君陛下沉睡的密室，怎么样，我厉害吧？！那个地方真的如外界传闻所说有一块巨大的，菱形的淡兰色冰块，里面封印的人，不用说自然是圣君陛下！我久久凝望他微显痛楚神色的面容，他有不输于紫陌大人的俊美，而且还多了紫陌大人所没有的英武霸气。
　　平生第一次，我的心中充盈对一个人的，严肃的敬意。
　　在我二百六十岁那年，也就是从现在数的二十年前，父亲送给我一对耳环，上面的坠子是具有感应之力，同时可以用于下咒等特殊用途的宝物，朱灵之祭。同一年，魔灵宫来了一个凡界少年。那少年是因为眼生精气而被父亲带回，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当少年刚远远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中时，朱灵之祭忽然在我的耳畔富有旋律地鸣唱起来，像是送给我一曲动听的歌。
　　少年很内向，特别不爱说话。我缠了他好久，他才把名字告诉我。他对我说：“我叫……竹简。”说自己的名字还用犹豫么？我不解。
　　竹简的容貌虽然远不及紫陌大人漂亮，当然更比不上沉睡在冰中的圣君陛下，但是他却拥有一对清澈无双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一双眼睛。据说昔年倾城殿下的眸色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琉璃色，不知是否有这么明亮。
　　他平时很少笑，而且他也和父亲一样，总是喜欢遥望北方若隐若现的玉阳关，这是他的眼中会流动着浓浓的哀伤，他的表情似乎正专注地回忆着什么，有时会短暂地微笑一下，幸福一闪而过，有时泪水则会无声地划落，那个样子，让我怦然心动。
　　父亲对竹简要求很严格，我眼睁睁看着他眼中的生气越来越找，他越来越像父亲的影子，如同一枚已经准备好在静静的魔灵宫中耗尽生命的烛火。只有在遥望玉阳关时他仍会舒展开片刻的笑颜，只是越来越匆忙，而且越来越被更加浓重的阴霾取代。
　　因为在凡界有牵挂的人，所以在魔界才快乐不起来。
　　我突然想到竹简与许多年前的父亲一样，都是来自凡界的，那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究竟是何等精彩呢？让离开它的人如此眷恋牵挂。
　　有一天我和父亲吵了一架后赌气跑出了魔灵宫。自从竹简来后，我就总是忍不住为父亲对竹简太过严厉的态度而闹别扭，看来我真不是一个乖女儿。不过父亲也确实太不讲道理了，他自己明明都常常看着玉阳关发呆，却不允许竹简看那个方向！用凡人的话说，这叫什么来着？对了！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竹简找到了我，但我不肯回去，他没有办法就只好坐在我身边陪着我。
　　“你看那里。”我手指的正是玉阳关方向。
　　魔界的太阳是苍白的，只是照明而已，既不灿烂也不会提供多少温暖，所以雾比较浓，有些地方终年不散，比如玉阳关。距离远了一点，它的轮廓就会非常模糊，但是这里距离玉阳关很近。竹简不说话，目光闪动。
　　我偏着头看着他，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看着玉阳关发呆？是不是凡界有你放不下的东西？你告诉我了，我就跟你回去。”
　　他认真地看看我，点了点头，于是一副对我而言全然陌生却无比生动有趣的画卷，徐徐展开。
　　拱桥弯弯，朱漆画廊，金灿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耀眼连绵，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每一天都同样上演着数不清的悲欢离合的戏码。正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晨钟暮鼓，繁华如烟，那里是凡界的京城，是人间帝王统治的心脏所在。那里，生活着两个孩子，一个叫小竹，一个叫小菊。
　　任何人只要看到他们两个，脸上就会不自觉地绽放出笑容来，因为他们是最最友爱的一对兄弟。哥哥小竹天生腿疾，但是他却没怎么为自伤心过，他有一个天下最好的弟弟，小菊会爬到树上为他摘下刚刚熟透的琰红果，这产自南疆，同生共死，被用来形容好兄弟的果实。
　　两个孩子，明亮的笑颜里没有一丝阴影，欢乐的叫声飞上天空，如同一只只远行的鸟儿。如果老天，可以让那一刻永恒，小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然而，忽然，全都变了……
　　“自从我取得了魔族的命格之后，这个身体的成长变化就几乎停止了。十几年的时间，对魔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但在凡界，却足够发生许多事，足够改变许多人。”竹简叹息，他低垂着眼帘，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可以听得出他的惆怅，“小菊已经快三十岁了，他的腿在我们分别的那一天摔坏了，不知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听说，南疆是大陆最贫瘠的地方，毒蛊遍地，民风彪悍，小菊独自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这么多年了，他过得可好么？……”
　　他把脸埋进了摊开的手掌中，我则默默把手抚上他的背，感受他抽泣的起伏。
　　“……如果我可以再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可以……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
　　因为在凡界有牵挂的人，所以在魔界才快乐不起来。
　　我会帮你的，帮你找回快乐。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 像我的父亲一样，在华美的坟墓一样的魔灵宫中，静静的，慢慢的死去。
　　简，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紫陌大人已经得到了弱水金莲，它将让你重新变回普通人，失去魔之命格却不必经受九死一生的痛苦，这是唯一的方法！魔界不会再去找你了，因为他们不会需要一个眼中精气被吸走的平凡少年。
　　回到小菊身边去吧！
　　你不会死。你的生命，将会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