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素素素

4、埙

　　幽若抬眼望去，看到那和尚，唇角翘了翘丝毫不觉得意外。

　　她昨夜就知道他住在此处，跟陶埙的主人是邻居，身份是个音乐老师。

　　不过他今天穿的这一身确实好看，黑色的手工西服挺括包裹他修长挺拔的身躯，白色衬衫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衬着他那张略显病态的苍白脸庞，让人忍不住想要调戏一番。

　　“咳咳……”幽若挥开突如其来的念头，清了清嗓子，将时间静止下来，不疾不徐地起身过去。

　　云鹤眯起眼，面无表情的抬手指向还在跳舞的黄鼠狼，波澜不兴的语气。“你的帮手？”

　　“你从哪看出来，我跟他们一个画风，嗯？”幽若故意把尾音拉长，蹙着眉在他身边停下，笑容狡黠地凑过去贴着他的胸口轻嗅。

　　伽南香的味道确实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除此之外，依旧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气息。从那香味判断，他在佛门至少千年岁月，甚至更久。

　　莫非，他原本是妖，但修行的年月太长妖气被洗掉了？

　　师父说过，化作人形的妖修炼后可飞升，也可入空门继续修行。不过妖入空门会有诸多限制，不是每个妖都有这样的机缘，比如孙悟空师兄弟几个。

　　大宝积经卷第四十一：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若真如师父所言，那和尚有可能曾是妖，而且法力高深。

　　“不止小僧能看到，林先生也看到了。”云鹤站的笔直，目光落到远处，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分别了差不多一千年，他真想抱抱她……

　　幽若闻言，扭头望向那位林先生并挪过去，近距离嗅他身上的气息。

　　这个是人，靠的近些气息异常明显。余光扫向还在跳舞的黄鼠狼，她翘起唇角，懒洋洋的打了个响指，转身过去。

　　几只黄鼠狼像似才醒过来，意识到隐身术已经被破解，一个个面如土色，不住地往后退眨眼跑没影了。

　　幽若也不去追，而是背着手，慢悠悠坐回台阶上，将时间静止的法术解除。

　　林先生如梦方醒，惊疑上前抱起小男孩。“辰辰，你怎么自己出来了？”说着，他本能抬头望向已经敞开的入户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儿子从未自己出门，也不会提出门的要求，这个转变真的太意外了。

　　辰辰任由爸爸将自己抱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幽若。

　　林先生反应过来，顿时有些难为情地跟幽若道谢。“辰辰有交际障碍，刚才谢谢你陪着他。”

　　眼前的小姑娘面生的很，看起来不过十六七或者还不到十六岁，穿着一身红艳如火的真丝手工旗袍，脚上的鞋子也红艳艳的。

　　按说这一身装束，穿在她身上应该会很违和，但却奇怪的让人觉得舒服。好似她天生就该这般穿着，若换了时下年轻姑娘家喜欢的时尚衣裙，反倒失了些味道。

　　她生的也极为漂亮，双眉如画，拢在一双好看桃花眼上，更显那双眼睛水润好看，稍微上翘的眼尾好似染着笑，眼神似醉非醉，既单纯又有几分掩饰不去的妩媚。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进了院子，又是如何跟才6岁的儿子相处，甚至不知道她的来历。

　　但是儿子看她的眼神，跟看任何陌生人都不同，明显多了一丝想要亲近的渴望。

　　这让他始料未及。

　　“辰辰很乖。”幽若笑吟吟地朝辰辰伸出手。“跟姐姐抱好不好，姐姐教你吹陶埙。”

　　辰辰眨了眨眼，低头看着抱在怀里的陶埙。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林先生脸上浮起担忧的神色，不过并未替他做主，也不加以劝阻，更没有跟幽若过多解释。

　　过了大概一分钟，小辰辰一手抱着陶埙，另一只手迟疑抬起，有些僵硬地朝幽若伸过去。

　　“真乖。”幽若摸摸他的头，把他抱过来，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浑然不顾另外两道奇异的目光，继续教他如何吹奏陶埙。

　　林先生看了一会，渐渐放下心来，转头冲云鹤笑了下。“让您见笑了。”

　　“她有天生的亲和力，辰辰会喜欢她不奇怪。”云鹤嗓音淡淡，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幽若身上。

　　脱胎换骨，困在佛门千年，再见到她笑，那些思念和苦楚犹如烟尘散去，不值一提。

　　“那依云先生看，辰辰会变成正常的孩子么。”林先生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急切的期盼。

　　云鹤敛眉，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轻轻摇头。“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我相信他的情况会有所好转。”

　　甚至好的程度，会超过其他有同样症状的孩子。

　　那个陶埙会带他进入音乐的世界，带他领略不曾见过的别样风景，伴他成长。

　　“是我太着急了，云先生别介意。”林先生歉意拱手，苦笑一声，目光落到辰辰身上转瞬变得慈爱。

　　云鹤摆摆手，并未接话。

　　辰辰很有音乐天赋，幽若教了几次，他已经能吹出细微的声音，眼里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芒。

　　幽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言细语的又教了一遍，笑道：“我要回家了，你要是想我，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要自己打哦。”

　　言罢，她站起来，唇角翘着愉悦的弧度，大大方方的跟林先生做自我介绍。“我叫幽若，辰辰很喜欢的陶埙，出自宋朝哥窑，是件珍贵异常的文物，当世仅此一件。”

　　林先生脸色微变，关于哥窑的记载至今尚未有准确的定论，她如何能一眼看出那东西出自哥窑？

　　辰辰是在老家出生的，父母身无长物，遂将这个闲时解闷的陶埙送给辰辰，妻子为此还曾闹过不愉快。

　　若真是出自哥窑，这价值确实难以估量。

　　“先生？”幽若脸上的笑意微微有些转冷。“衡量一件物品的价值，不是可以换多少现金，而是能给你带来什么，对于辰辰来说，这个陶埙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

　　林先生错愕一秒，脸上不禁浮起苦笑。“让姑娘见笑了，林某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略觉吃惊。”

　　“对了，我住人间茶楼，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随时打我电话。”幽若的笑已经有些敷衍，从荷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若不是师父定下规矩，凡是接受了委托，事无不可对人言，她还真的不想告诉他真相。

　　但愿老爷子能长伴这位真正将他当宝，当做寄托的小主人。

　　待林先生接过名片，幽若转过身，习惯性摩挲了下戴在中指上的幽灵伞，将陶埙所付的报酬取走，淡定走出院子。

　　云鹤的手稍稍抬起，复又克制的落下，略略冲林先生颔首，抬脚走到辰辰身边坐下。

　　幽若的脾气还是老样子，因为能窥见人心，她总是轻易下结论，不给人任何思考和反悔的余地。

　　这样好也不好。

　　好处是她不会轻易被人蒙骗，坏处就是，常常有人被她冤枉。

　　他就是最好的佐证。

　　——

　　幽若回到茶楼，时间已经中午。

　　渡魂在看医书，八哥在地上跳来跳去，无聊地逗着那只完全神气不起来的黄鼠狼。她打了声招呼，心不在焉地坐到椅子里发呆。

　　刚才，她能听到林先生心里的声音，但是听不到那和尚的。

　　他到底是人，还是妖，还是半人半妖？

　　吐出口气，幽若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起身下楼。茶楼的一层生意很好，从来不用守，喝什么茶给什么价，从山上取来的泉水常年供应。

　　偶尔也有贪便宜的人，带着自己的水壶来装水，还以为他们都不知道。

　　坐到窗前给自己冲了壶茶，对面酒吧的老板娘苗悦撩开帘子进来，笑眯眯的邀她去逛街。

　　“失恋了？”幽若端起茶杯，低头抿了口茶，含笑打趣。“这星期第三次，还是你甩了人家，能不能有点良心。”

　　“小幽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苗悦甩了下披在肩上的波浪长发，妩媚的冲她眨眼。“姐姐还是很心塞的，必须要买买买，才能平衡心里的怨气。”

　　“想败家就明说，找什么理由啊。”幽若抬手看了下表，让她坐等。

　　起身回楼上拿了车钥匙，手机有电话进来，非常陌生的号码。

　　她挑了挑眉，滑开接听键，“喂”了一声，慢慢往下楼走。耳边安安静静，听不到一丝杂音，不知道是恶作剧还是打错了电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正准备挂断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很奇怪的吹气声。

　　那声音沙沙的还带着一丝回响，像是初学吹奏乐器的新人，发出的无奈叹息。幽若反应过来，唇角高高翘起。“辰辰，是你么？是的话再吹一次，姐姐在听。”

　　耳边寂静片刻，当真又传来刚才听到的声音。

　　幽若唇边的笑意渐浓，眸光闪了闪，刻意压低声音。“辰辰，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