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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枯灯冷雨,窗扉零落。
      我小心地抬起胳膊肘趴在身前冰凉的木几上,又竭力撑起头呆呆地望向窗外。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窗外,窗外看不见蓝天,没有鸟语,触目之处,是四方的雨幕,顺着高脚的青瓦在半空中旋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大约是撑得有些酸了,我低下头俯在自己的胳膊上,却不觉压到了新生的伤痕,透过薄薄的寝衣渗出丝丝血红,蜿蜒成一副斑驳可怖的样子。我忍着疼痛没有吭一声,强制自己呼呼气转移注意力,自我安慰地想这样些许就能好一些。
      芙屺来的时候,我正握着自己泛黄的发尾出神,看到她推开门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便竭力朝她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宽慰她其实现状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她将手中的食盒轻轻安置在木几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从食盒中取出那些精致的糕点布满在我身前的木几上,又静默地候着我吃完。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劝你,怎样劝你,千般苦楚,你也尽数尝了个遍,冯娘不能耐你何,我更是不能。”她眉头弯成了一座小山丘,叹息声在雨夜里亦是冷冷清清。
      “我尚不清楚你如今的打算,可我希望,你至少能活着。”
      “活着秦晚辞早在被抄家门那一日便死了。”我淡淡地丢出一句话,仿佛我所说的那个人和自己一点干系都没有。
      “如你所说,秦晚辞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芙屺突然低下身子,使劲地摇晃我的肩膀,直到鲜血透过衣衫染红她的瞳孔方才停手。“你父亲拼着命与你撇清关系,不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么你难道要违他所愿,甘心这样死去么!”
      我直直望向她的眼底,脑中一派空洞:“他若真的为我好,就不该将我一个人丢在这世间。”
      “逝者已矣,人各有命,你的路还很长,你好好想想吧。”芙屺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遂将食盒收好,掩了门窗退了出去。
      “人各有命”我不自觉喃喃,缩着身子将自己抱紧,苦笑出声:“命数不过一场虚妄……”

      三个月前,我还是京都户部尚书秦府的千金大小姐,是名流学士争相拜访的名门闺秀,是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女。
      可是一招差错,满盘皆输。
      父亲被以谋逆罪打入天牢的那一刻,我万分震惊却无可奈何。后来府中亲信入狱探望却只为我捎回父亲的一纸书笺——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将我从族谱上除名。
      再后来,秦府满门被屠,满族被诛。而我则因为名字不在族谱之上,被充入教坊司,沦为官妓。

      翌日,冯娘又照例谴人来问我是否愿意挂牌接客,来人手中依旧照例带着粗糙的马鞭和一大桶盐水,似乎已经做好了继续鞭打我的准备,只等着我的一句“不愿”而已。然而这一次,我没有如他们的意愿。
      冯娘赶来的时候,我已经喝完了一小壶茶。过去的几十天,她见我时总是一副罗刹面孔,凶狠异常,毫不留情,今日是难得的舒展。
      “你说你若是早点想清楚,就不必受那么多的皮肉之苦了。”她一面打量着我,一面嘴里还在不停的絮絮叨叨:“你看你如今这副身子骨,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又得花上好些时日修养。不过你既应了我,可就反悔不得了!”
      “一切但凭冯娘做主。”我将茶盏搁在木几上,浅浅一笑。

      在冯娘的安排下,我住进了教坊司西园的蓬絮阁,与芙屺的浣花居比邻而居。
      “你总归是不那么糊涂,枉我这些日子白为你忧心。”芙屺噘着嘴自顾说着,又转而叹息“你要是敢寻死,那倒真是我看错人了。”
      “我从未想过寻死,从抗拒到接受,总得有个经历的过程。”
      她嗤笑出声:“照你这么说,那些鞭子还真是不挨不行咯”
      我认真的看向她:“从前是枉做糊涂,如今是难得清醒,挨些皮肉之苦就当醒醒神罢了。”
      我拾起银盘中的糕点,在她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吃得正欢。“冯娘已经放出了话,说一个月后为你招选入幕之宾,你……可有什么想法”她一脸担忧。
      我将最后一块糕点咽下去,轻松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说但凭她做主,自是不会再惹什么乱子,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宽慰一笑:“想来,是我太杞人忧天了。我们的路,终归不一样。”

      一个月后,我以樊歌这个名字挂出招牌,由冯娘做主,招徕入幕之宾。
      那天我被单独隔在帘子内,只肖静看外边的那谓之一度春宵掷千金的好戏。
      “诶,傅公子,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吖!”冯娘慌张地叫喊道,我的眉心没来由一皱。
      “晚辞!是你吗你出来见我,我要你出来见我!”傅如遇在帘子外不耐烦地嚷嚷,太子太傅公子的身份令冯娘不敢随意得罪他,只能一昧地陪笑:“傅公子,这里没有你说的晚辞,咱们今儿个晚上挂牌的是樊歌姑娘,您要是感兴趣,也可掷金□□宵,可别坏了咱们教坊司的规矩啊!”
      “你给我滚开!”傅如遇嫌恶地推开冯娘,径直朝帘内走来,冯娘终于大惊失色,“拦住他!”
      “小女听闻,傅公子半月前已经与骠骑大将军的幼女夏小姐订下姻亲,不知此番来教坊司闹事又是为何”我从容地拨开帘子,毫无悲喜的望着他。
      “晚辞,我……”他痴痴地望着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我于他,都是一场天翻地覆。曾经绕床弄青梅的情意,曾经白首不相离的誓约,如今不过一方笑谈。
      “且不说这里没有公子口中的晚辞,便是有,公子又能如何”我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仿若与他素不相识:“难道公子要将她金屋藏娇,偷得浮生半日与她享红袖添香之乐”
      “不是的,我……”他张口欲解释,却又被我抵了回去:“还是说公子愿意为她退亲,愿意放弃荣华富贵,与她一人相守一世”
      终于,傅如遇再说不出话。倘若他有那一丝丝的果敢,当初都不会任凭我被送到这教坊司,倘若他真对我情深意重,都不会在知道我被困宅院时不闻不问与旁人订亲。
      我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挤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凑近他:“不过,这里虽没有晚辞,却有樊歌,今日正是小女挂牌之日,公子若是感兴趣,亦可掷金一试,樊歌不胜荣幸。”
      他哑口无言,木纳地望着我,良久,才终于意识道,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早已不是他认识的秦晚辞。
      他别过眼,没有再看我,只是安静的站在角落。冯娘便立即回过神来招呼出牌的价钱。
      “一千零五金!”
      “两千金!”
      “三千四十金!”
      “……”
      在我方才自行走出帘子后,喊出的价钱越抬越高。纵使如今的我唤作樊歌,但经过傅如遇这么一闹以后,明眼人也都知晓樊歌就是曾经的名门闺秀秦晚辞。
      冯娘愈来愈开心,仿佛正有大把的钞票摆在她面前。就在她要宣布京北郑员外以六千金摘的红牌时,二楼却突然穿来一个飘忽的声音:“一万金!”
      最终,我被冯娘推进了二楼那位神秘客人的雅间。

      ———————————————

      此年月正是太平盛世,春夏之交,风景正好。
      芙屺邀我去城外普济寺上香祈福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一万金换你一夜作陪,此人真是大手笔,想来也必不会是寻常人。”芙屺含笑望着我,似打趣又非打趣。
      “的确不是寻常人,是三殿下燮王。”我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
      “燮王”芙屺听闻一震,“他之前不是一直呆在封地惠州吗怎么竟然回京都了!”
      我默默掰开她紧握成拳的双手,警示她:“芙屺,把你脑子里盘算的都给我通通丢在一边,现在根本不是时候。”
      她紧咬着嘴唇,若有所思,眼眶里是藏不住的恨意。
      我知道,芙屺本是内阁大臣臣尚允庶出的女儿。后来尚允被举报通敌,审理此案的正是燮王,他的家属皆伏诛,只有芙屺流落在外侥幸逃过一死,她入教坊司并非如我一样被贬,而是自愿来此,通过达官贵人之口搜罗信息证据,希望借此扳倒燮王,以报灭门之仇。
      可眼下,还远远不是时候。且不说她人单力微,便是洗雪家族冤仇了,她一个孤女,亦难得自处。
      我将香烛递到她手中,示意她安心,自己则朝寺庙大堂之外走去。祈福上香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寺庙内桃花开得正好,嫣红一片,宛若世外桃源。许多开得好的桃枝上都被系上了红丝带,在暖暖清风中顾自起舞,这该是,另一种祈福的方式罢了。
      歇了会儿脚,本想回去殿内找芙屺,十丈之外,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本能的将自己小心藏匿在桃花树后,观望着不远处的一切。
      那是锦袍加身,冠带束发的傅如遇,他依旧是风姿翩翩的佳公子。他的身边,是一个华服曳地的妙龄少女,娇艳欲滴,巧笑嫣然,想来便是他的未婚妻——骠骑大将军的幼女夏景翾。倒也真算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我不自觉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莫名出神。从前的自己与他出游,也总得旁人称叹一句天赐良缘,而如今,他还是他,我却不是从前的我,他的身边亦换做她人。明明那天对他说的话那样决绝,也以为自己是真的放下了,可其实……自幼相识的情分又岂是那般容易抹去的
      待他们走后,我下意识地走近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桃枝上系着的两条红丝带,在风中相依相偎,纠缠缱绻。
      心性使然,我取下那两条红丝带,一条写着“愿与如遇相伴到老,携手白头”,显然是夏景翾的。而另一条,我缓缓展开,终湿了眼眶,“愿晚辞无忧无虑,平安喜乐”,这便是傅如遇的愿望。
      “有些人,终归是会失去的,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在将来,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并无区别。”一位僧人在我身后喟叹道,“施主,看开些罢。”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起悲戚的情绪转身向他行礼:“多谢大师解惑。”他未看我一眼,又自顾自转身离去。
      我将夏景翾的那条红丝带又重新系在了桃枝上,将傅如遇的那条却塞进了自己衣袖中。
      傍晚和芙屺回到教坊司,我的蓬絮阁却意外挤满了人。
      “原道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我看这话倒不适用在樊歌身上。”嫫翕踩在我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脸不屑,“想来只要手段使得好,王侯将相一样会拜倒在脚下。”
      “樊歌的事还容不得你来管,管好你自己罢!”芙屺维护着我,狠狠瞪向她。
      我却并不想理睬,掠过她身边径直入房,看到房中堆满的金银珠宝,也便一片了然。
      外边跟着嫫翕凑和的人见我并没有搭理的意思,一时无趣也都各自散了。芙屺还在一面地宽慰我,“嫫翕她就是这样子,见不得别人比她好,你别往心里去。”
      我笑道:“和无理之人生气,就是在跟自己生气,你放心,我没那么无聊。”
      她点头一笑,随即又看着满屋的珠宝,逗弄我:“那位殿下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么,非要将屋子装满才肯罢休!”
      我若有所思,没有半分欢喜,“他有没有钱我不关心,只是如今,他让我不得不依附于他。”
      “这话怎么说”
      “他大张旗鼓的对我行恩赐,便是宣布了他对我的占有权,今日且有嫫翕一众眼红嫉妒我,难保他日又不会有旁的小人从我这里下手。我若要保得自身安全,便不得不跟随于他。”我叹气, “他这是要我除了成为他的棋子外,再没有别的后路。”
      “那你……”芙屺担忧地握住我的手。
      我将自己的手搭在她手上,宽慰她:“他既如此用意,说明我正有他用得着的地方,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
      “一切小心罢……”

      芙屺走后,我耗费了好一阵子将这些珠宝藏进床内的隔板中,待到收完,已是夜半,好容易坐下来喝口茶,才想起衣袖中的那条红丝带,遂又取出来,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它凑近灯盏中的火舌,看着它燃烧殆尽。
      那位大师说得对,终归是要失去的,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干系呢。
      洗漱完毕后,躺在床榻上,本以为近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应该不易入眠,却难想竟是一夜无梦,日上三竿方才醒。
      接下来的半月都是风平浪静,冯娘应是受到燮王示意所以并未再要求我挂牌接客,而燮王虽未再次露面,却总会隔山差五地命下属给我送来各地的奇珍异宝,以此彰显他对我的宠爱。
      直到六月初的一个夜晚,这份平静才终于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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