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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乞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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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乐保持着那单脚着地的姿态一动不动,半晌后才慢条斯理的道,“洗干净了,倒还能看出人样。”
齐天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捧起了那只刻纹精致的雪木屐,高高举到齐眉。“您,您的雪鞋。”只这一句话,叫他舌头发烫,额头发汗,仿佛用尽了刚恢复的那一点力量。
宝乐嫌弃的把雪木屐踩了下去。重重的落地声叫少年消瘦的脊背轻轻一抖。
“马上给我滚!别让我看到你!”
她拉好了斗篷,在众人簇拥下离去,脚下木屐蹬蹬有声。齐天松了口气,瘫软在干草上,脊背处又有鲜血渗了出来。老付抹了把头上的汗,轻轻叹息:“你这般角色,谁知郡主竟记住了呢?平常多少人为着她多看一眼,使劲浑身解数。哪知你个乞丐有了这运气。哎。”老付重新给他抹了生肌止血药,又拿来一个包袱,“你刚才也听到了,原本要留你到伤好,但现在不成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齐天沉默地接过了包袱。她记住我了?自从见到她,脑海里那个喧嚣的声音,就安静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呢。能操控他人心智的艳魔?他慢慢走出了这座呆了一个晚上的庄园。身后大门轰然关上,齐天又回头看了看铁画银钩乌墨錾金的“福园”二字。心道,它的主人,记住我了。
宝乐在廊下,透过宝瓶隔断,默默看着那少年瘦小却挺拔的背影远去,不自觉攥紧了拳头,直到身边侍女惊声呼唤,她才发现那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已在掌心掐断。
“阿长,还有老付,让他们给我跪两个时辰!”
侍女唯唯应诺。宝乐回身去卧室补觉。昨夜,她并不曾安睡。
齐天走在大街上,心中有些茫然,有些酸涩。他忍不住再次扭头去看,那庄园,那雪,那月,那秾艳如春花凝露的女子,仿佛都是他做的一场梦。他伸手碰了碰脊背,疼痛还在,掂掂包裹,伤药和食物都在。这不是梦,倒像是一场奇遇。如果他再次返回去,是否那宅邸,那女子都已消失不见,就好比来人间游戏的狐仙,捉弄了凡夫后,又悄然离去?
他不知不觉,就走上了返程路。到了门前,却又没有勇气扣门……
宝乐一觉醒来,已经黄昏,窗外彤云堆叠,看似又要落雪。明明已经到了春天,怎么还下得没完没了?宝乐有些不快,那些不快室内新雅甜蜜的乳香都无法宽解。跪够了阿长来为她梳头,黑油油长发,光可鉴人,披在身后,如同一匹上好墨云缎。
“郡主,那傻乞丐在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了。”阿长低声回禀。
“他要当憨驴子绕磨,又不关我的事。只叫他离远些,别入了我眼便好。”那长长的生命烛看着委实糟心。
转眼到了晚上,绣笼香暖,烛影摇红,宝乐百无聊赖托腮翻着闲书,看得眼酸,神思就飘到了屋外,外面那积雪那么厚,等天晴了,路又泥泞的很,不知何时才能上路。这福园别墅又建在偏郊,她孤身在外,娘亲爹爹会担心的。
阿长来送红豆茯苓粥给她吃,五彩泥金福碗里,浓香的粥格外软糯。“郡主,那乞丐扣门了。管事尊您的命令,不让进。他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咱们园子这么大,也少那粗使的伙计……”
宝乐轻轻一笑:“所谓闺中寂寞红粉女,风月俊俏少年郎,你是看上了那副好皮相,所以敢几次三番逆我的命令?”
阿长又羞又急,顾不得还在僵疼的膝盖,急忙又跪下。“郡主说哪里话,那少年,我看着是个淳朴憨厚,又无处投奔的寒民。他说不是故意惊您的车驾,所以给您认错道歉。咱们不回话,他不知道心里怎么怕呢。您是陛下亲封的三品郡主,一口唾沫都淹死人的。常人得罪了您,敢不提心吊胆忧惧丛生?”
宝乐挪了挪身子,离熏笼愈发近了些,皱眉道:“说不见就不见,他爱等,那就等着。”
阿长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向来心软的郡主为何这次这么执拗。
“还有事吗?”
“太子殿下的寿辰也要到了。您及笄,这位表哥可是送了整套的极品鸡血玉收拾。我担心天再不好,那宴席咱们就误了。”
宝乐眼前浮现出一双风流带笑的桃花眼,太子继承了阴皇后的好皮相,那般温柔似水的瞧着你,眉角眼梢带着好意,当真叫人心都滑掉。宝乐想到那幽幽瞳仁里暗含的情愫,心头猛地一跳。她恹恹的放下碗勺,重新倚回了榻上,拿起了话本。
次日再看,那少年果然还在等着。傍晚,他还在。老付给他的包裹里准备了些干粮。原本可以支撑他下山进城。宝乐听阿长回禀,心道把干粮吃完了,他自然就走了。哪知,第二天,他还在。第三天,他依然在……
宝乐心里又想,好吧,如果你明天还在,那我就派人告诉你,我不追究你惊驾之事,你可以走了。初始的怨怒散去,她对这乞丐已经无可无不可。
第四天,天刚微微明,宝乐便醒来了,她急忙推推身边的阿长,让她去门外看看。“如果还在,便叫他好生过活去吧。我才懒得跟他这般贱民计较。”
阿长忙忙答应着,披衣去了,半晌后才回来,小鞋上还带了点泥泞:“郡主,那人不见了。瞧着脚印,他是往山下去了。”
宝乐讶然,有些意外又有些失落。走了?还以为他又多死性子。阿长揣度她的表情,试探着道:“主子,这封山的雪初化,洞里窝一冬的鸟兽都出巢了。咱们这里人多,倒是不怕,若孤身下山-----”
她话未说完,就看到宝乐盈盈横来的一道眼波,她霎时闭了嘴。作为一直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她自觉郡主遇到这个乞丐之后,言语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她一开始敢私下去救,也是怕主子将来想起,生出悔意。现在看来,主子是真的讨厌那个人。
死了才好!宝乐愤愤的想,一百多岁的寿命呢,我看你作不作的死,你若真死了,我倒可以发发慈悲,送一副棺木给你。
哪知过了正午,宝乐正在用膳,阿长在一边吊着银勾提炼黄铜小锅涮肉,那门子却仿佛看到了什么奇事,一路小跑过来回报:“郡主,这可是怪事。那乞丐又回来了。”
宝乐顿时停住了手,夹在金丝簪梅花乌木筷子上的青菜,悠悠然飘落。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啪的放下了筷子,故意怒道:“这人怎么这般顽固?难道他撞了我的车,我还得对他负责不成?”
门子忙道:“所以小的才说是怪事,不瞒主子说,我看他裤脚有水,手里有个木叉叉,冰河消冻,他应该是去捉鱼吃了。这吃饱了,就又回来守着。我看,他不等到您出门,是不会死心的。其实我已经驱赶好几回了,可是没有用。他就根颗树似的,扎根了。”
宝乐只觉得又可笑又可气。世上真有这么蠢倔如牛的人?这种人真的能活一百多岁?她挥手示意阿长:“既然这样,你就去传话吧。若还敢犟,就再叫他挨三鞭子。”
阿长急忙领命。
齐天盘坐在福园的粉墙下,呆呆的望着那绚烂夺目的朱红琉璃瓦,日光下,那水样宝珠样的光泽,叫他不期然又想到她雪里翻飞的朱红裙摆,那屋檐上小小的,高高翘起的轻盈鸟翅,叫他想起那忽然挥出的鞭子。
她不是恶人。齐天心道,最多是个被宠坏的姑娘。这个姑娘可以平息他脑海里魔魅的呼唤。那娇艳的面容让他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自己曾经在梦里见过的那样,承载着他所有的幻想和穷尽想象力所能描摹的美好。
齐天攥紧了瘦瘦的拳头。他会一直等下去。他想要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