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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先生 ...

  •   《先生》

      文/霁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1.04.03

      *

      被周玙囚困在非常室的第十五天,彻夜未眠的我如幽灵一般在宫室里游来荡去。

      天将亮时,我踩着凳子将披帛的一端扔过房梁——

      等披帛重新落回我眼前,我沉默地将披帛两端打结,然后踮脚抬高自己的下颌,将自己挂上去。

      *

      越国立国百年,一朝权臣架空君权,呜呼哀哉,在位的君上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非常不巧,在下正是那位君上。

      这几日我一直在自我反省。

      想我在位执政数年,一直宵衣旰食,亲政爱民,以人为镜,从善如流,力尽所能地当个明君,为何越国国力蒸蒸日上之际,我却被身边的侍臣架空权力,成为非常室里的傀儡。

      想来想去,我只想到一个理由。

      我太信任周玙了。

      *

      周玙出身鬼谷,剑术了得。

      他会成为我的侍卫,纯属偶然。

      所谓偶然,也就是某日我正好白龙鱼服,在路上救下受重伤的他。带他回宫的途中,我恰好遭遇一场行刺,周玙原来尸体一般躺着,但在刺客朝我袭来的刹那,他忽地睁眼,迅疾地一剑夺命,出手救了我。

      尽管最后他脸色惨白地晕死在我怀里,模态脆弱无比,但我看他身手敏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在再见他时提出以重金聘请他为我的侍卫。

      周玙面无表情地拒绝了我。

      他的拒辞极简,仅一个“不”字,连一分薄面都不给我这个堂堂的一国之君。

      对于被拒我早有准备,那一刻倒也不意外。

      我在很早以前便听过周玙的名字,他是当世有名的剑客,剑术高超,品行却诡谲,亦正亦邪。周玙暗杀过明君政客,也助过不义之士,论者难辨其好坏,只说其心性难测,城府极深。

      现世群雄争霸,大小国混战,在这年头当一国之君风险颇高,稍有不慎便血洒朝堂。我虽然惋惜痛失一名有力的侍卫,但对方是鬼门周玙,我只能笑着以重金相送。又想起对方曾成功地刺杀了中山国的安固君,我便笑着多道了句“先生慢走。”,又在心里默默补上“后会无期。”。

      周玙视金钱如粪土,我看着他离去时白衣缥缈的孤绝背影,还有他身后背着的名为“渊薮”的长剑,再次扼腕叹息。如今剑术高超且长得好看的剑客实在不多,现在错过一个,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一个。想着想着眼前忽然天地旋转,跌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看见周玙回过身来。

      *

      再醒来天色黯淡,长信殿已掌灯,太医李幕立在榻边侍疾。

      我欲要从榻上坐起,他伸手摁住我,温声说,“君上勿动。君上肩膀处的伤口发炎引起高热昏迷,接下来需静卧休养,少做忧思。”

      头脑一片昏沉。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李幕对我说了什么。

      我眯着眼睛打量李幕,男人面容白皙俊美,身躯清瘦高挺,气质温润如玉,甚合我心。

      可惜。

      可惜他只愿意做我的太医。

      李幕弯腰将我额头上的湿帕取走放入水盆中洗涤,然后拧干重新放回我额头上。

      我趁机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沾了水后冰冰凉凉的,贴上我滚烫脸颊的刹那,我发出舒适的轻叹。

      李幕却是神色微变,他用力挣脱了我的手,修竹般的身躯在刹那弯得更低了,“君上请自重。”

      “……”

      每次都只是这一句。

      刻板又无趣。

      我闭上眼睛,“退下吧。”

      “君上,周先生在殿外。”

      我睁开眼,“周玙?”

      许是我语气有些急切,李幕短暂地愣了一下,“是。”

      我想了想,“让他进来。”

      *

      那日周玙晕死过去后,再度有刺客向我逼近。

      因周玙在我怀里,我躲闪不及,只得生生挨了那一剑。

      回宫以后,我忙于政事,后来听宫人来禀说周玙要离开,才匆匆赶去见他一面,又提出以重金聘他为侍卫,然后被拒。

      不想周玙竟然没走成?

      他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

      宫人引着周玙来到我面前。

      我仔细打量周玙的容色,发现他竟然是极俊美的一少年,年纪大概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身姿矫健。

      少年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明锐得让人难以长久直视。

      我笑了笑,“先生何以去而复返?”

      周玙浅淡的视线落于我的左肩。

      少年有一双骇人的阴冷黑眸,但或是宫灯的光芒将之柔化,他看起来并非不可接近。

      我伸手虚掩了一下伤口,仍是笑着,“这伤与先生无关,概因在下武艺不精才有此着,先生不必介怀。”

      周玙眼眸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我快要笑僵的时候,他往前一步,“我愿为君上护卫,限期一年。”

      我很是意外,“先生因何改变主意?”

      周玙再度望向我的左肩。

      我踌躇片刻,为自身平安考虑,终是笑着应下,“先生品行高尚,寡人定不会薄待先生。”

      *

      我需要周玙。

      执掌越国以后,我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刺杀,尽管大难不死,绝处逢生,但我也因此患上了很严重的睡眠问题。

      确认周玙在侧,我的焦虑与不安有所缓解,但因为未能完全信任,我在此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仍是处于焦灼难眠的状态。为改善这种状态,期间我养了更多的面首——可情况并没有如期得到很好的改善,李幕某日照惯例给我问诊以后,甚至忧心忡忡地向我建言“君上,要克制。”。

      我满脸惆怅。

      我也想克制,可是,很难。

      谁能想到越国国君养一宫殿的面首只为改善睡眠,寻欢作乐还在其次呢?

      越国国君她自己都想不到。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当国君其实是一件苦差事。

      如我,在朝堂之上要忧虑国计民生,在朝堂之下还要担忧自身的性命安全,平日里实在难有快乐可言。可是我没办法不做国君,可是是人都渴望快乐,所以我豢养面首,注重文艺,如今的越国,尽管整体国力不出众,但文艺方面还是可圈可点,在诸国之间颇负盛名。

      *

      周玙成为我的侍卫后,他日常抱剑站在距我十步远的地方护卫我,面容冷酷,生人勿近。

      几日过去,在长信殿的几个宫人陆续被他的眼神吓哭后,我唤宫人给周玙送去一身书生袍,又命他到御案前侍笔。

      书生袍掩人耳目,周玙可以就近保护我,实乃一举两得。

      可书生袍的温润并未冲淡属于剑客的锐利,换上书生袍的周玙冷冷地看着我,他右手拇指抵住剑鞘,无声地将长剑露出一截,拒绝意味十分明显。

      惧于他的气势,我干巴巴地做了一番解释,周玙静看我片刻,最终松了手。

      我不敢劳烦周玙为我磨墨洗笔,但为了不让伴在我身侧的周玙显得过于格格不入,我命人从石渠阁里运来一车书给周玙读,这举动又换来周玙奇怪的一眼,但幸好他并没有拒绝。

      周玙虽是剑客,但爱读书,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坐在长信殿一角安安静静地读书,而我过去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我每日忙于各种奏折与廷议,有的时候与朝臣苦思对策,有的时候与朝臣翻脸吵架,但长久陷于各种焦虑与不安,身体还是日渐变差,连性情都受到几分影响,变得暴躁易怒。

      李幕几次劝我多走动,多休息,我每次都是敷衍地应下,直到某天我在看折子时忽然不省人事地晕过去,等醒来看见李幕凝重的神色,又听得他恼怒进言,“君上如此自耗,何需剑客护身?”

      李幕是端庄的君子,平日举止有度,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我脸色微变,但也希望李幕能多说点什么,可李幕眼睫促颤,薄唇微动,很快便敛起所有情绪,恢复往日的温和,“请君上三思。”

      我垂眸,轻笑间掩去眼底的期待与失望,“知道了。”

      *

      帝王家人情淡薄,在我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我总是试图做一些出众的事来引起父王母后的关注,很多时候弄巧成拙乃至受伤,而每当受伤时,我都会见到李幕背着药箱跟在当时的太医院院首陈太医身后来到我面前。

      当年的李幕只比我大几岁,但已经是太医院里最年轻的太医。

      陈太医负责看病,而李幕负责帮我清理包扎伤口。

      因李幕模样英俊,性子又温柔耐心,我逐渐亲近他,也曾对他生出一些朦胧的情愫,只是这些年来,李幕一直恪守君臣之别,无论我如何挑逗,他都不动如山。想来他心中无我,否则也不至于这么无动于衷。

      我曾因为求而不得沮丧了好一阵子,但后来自行想通,想着即便得不到李幕的身心,但能天天看见他,也好。

      如今我与李幕便是这样,我身子康健时,他每日来长信殿把诊问脉,我若病了,他便在榻前亲自侍疾。

      年前宫里有过传言,说李幕是我藏在暗处的面首,我怒气冲冲地要处死那信口胡言的宫人时,李幕却及时赶到,为那宫人求情。

      最终我不情不愿地改了主意,命人将那宫人打一顿然后逐出宫去,当晚得知李幕送了那宫人疗伤的药,我愣了好久,回神后我忽地萌生大梦一场之感。

      医者温柔。

      而李幕,他的温柔从来面向世人。

      是我一厢情愿,固执地想要将他的温柔私有。

      *

      李幕自那日失态以后常劝我多走动,多休息,我被催得没办法,只好每天固定时间去沧池散步。

      周玙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像个影子。

      几次以后,我忍不住偷懒,要回去时我故意佯装头疼不适,要周玙背我。

      话音刚落的刹那,周玙表情冷得似要结冰,不过我也不怕,只扶着额眼巴巴地看着他。

      僵持片刻,就在我打算放弃时,周玙忽然背过身去,半蹲下来。

      我无声地笑着趴上去。

      回长信殿需一刻钟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我漫不经心地问周玙他先前因何受那样重的伤。

      等了又等,周玙静默得像块石头,我趴在他肩头打了个呵欠,然后闭上眼睛休息。就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周玙说,“我与公孙觉比剑。”

      公孙觉也是当世有名的剑客。

      我想了想,“你们分出高下了吗?”

      “嗯。”

      “那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剑客了?”

      周玙没声了。

      “嗯?你输了?”我试着凑到周玙脸侧看他的神情,可周玙双手忽然一松,我连忙搂紧他的脖子,有些惊慌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周玙!”

      “……既然头不疼就下来。”周玙嗓音带着明显的忍耐。

      “我不。”我双手合拢,十指互扣,将自己牢牢地挂在周玙身上。即便被对方识穿自己的伪装,我也厚着脸皮理直气壮地继续耍赖,“周玙,你输了?”

      “……没有。”

      “哇,那你是天下第一剑客了!”

      后来我又问了周玙不少问题,诸如他在鬼谷学习剑术的日常是怎样的,他有没有朋友之类,周玙统统没有回答。在我的紧追不舍中,周玙默默地加快步速,当日只用半刻钟便将我背回到了长信殿。

      *

      御案上的折子多得让人心烦,以致于一个时辰里我连开了两场廷议。大臣们的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使我头昏脑涨,但廷议结束后问题依旧悬而未决,我烦躁地在殿内踱来踱去。

      行走间头越来越痛,于是我唤宫人去请寺月。

      寺月是我的面首之一。

      他性子内敛温柔,善于聆听,我烦躁的时候尤爱找他疏解。

      寺月很快来到我身边,我跨坐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胡乱地亲他,就在我要扯开他的衣襟时,寺月往后退了退,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声音低低的,带着些羞赧,“君上,有人……”

      我回过头去,正对上周玙震惊的眸光。

      周玙表情惊诧,大概没料到我白日里竟敢如此孟浪。

      我也不想在别人面前上演活春宫,所以我摸了摸寺月的脸,笑着说,“我们去非常室。”

      *

      寺月在半个时辰后离开。

      彼时我虽然疲倦,但烦躁郁滞一扫而空。我慢悠悠地泡了个澡,然后回到长信殿继续处理政务。

      等解决完棘手问题,天已经黑了。

      我传了舞乐伎,在丝竹管弦声中寻欢作乐。

      今日的长信殿热闹非凡,缘由是我将我所有的面首齐聚一殿,尽管我并不能将每个都宠幸一遍,但花有百态,郎有千面,我只是看着也觉得愉快。

      有胆子大的面首过来投怀送抱,我仰首喝下他们递送到唇边的美酒,又顺手把合眼缘的搂进怀里调戏一番。

      “君上……”面生的面首少年小鸟依人。

      我挑起他的下巴,看他扑闪的眼睫,逐渐绯红的脸,凑到他耳边弯起唇角,轻声道,“今晚留下陪寡人,如何?”

      少年娇羞地点点头。

      宴乐散了以后,我自然而然地把少年带到榻上。

      少年生涩莽撞,急于表现,眼眸湿润得像淋了雨的小狗狗,我觉得些许新鲜,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没多久我披衣下榻,赤脚走出殿门到廊檐下看月。

      月已正中,月光皎白照人。

      我倚着廊柱,对月放空自己,直到感到某种冷锐的视线,我微微偏头。

      周玙的身影隐在宫殿晦暗的角落处,可他比晦暗更深,颀长的身影看起来像一株挺拔的绿植黑影。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入殿。

      *

      沐浴过后,我回到非常室。

      那个少年已经不在。

      非常室被宫人打扫过,空气中漫着淡淡的茶香。

      我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以后终于有睡意,意识即将堕入虚无的刹那,有什么破风而来。

      那东西带着霸道的力度,刺穿床幔,刺入锦被。

      我倏地睁眼,一枚箭镞近在眼前——

      只要再往前一点,便可刺穿我的喉咙。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忽而开始大口呼吸,一冷一热之间,身后忽地冒出一层冷汗。

      殿外有打斗声。

      我慢吞吞地挪到榻边,想要去外面看看时,打斗声忽然停了。

      周玙大步走进来,眸光在我身上以及我旁边破成条状的床幔转了一圈,沉声说,“刺客自杀身亡。”

      我点了点头。

      周玙转身要走,我喊住他,“周玙。”

      周玙看着我。

      我伸手拨了拨床幔,费劲地将那支箭镞拔起,递过去,“拿走。”

      我的手在发抖。

      周玙接过箭镞,欲言又止一瞬,终是问,“可要传李太医进宫?”

      我摇头。

      周玙皱眉。

      我兀自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时发现周玙竟然还站着,我仰头看他,“你还有事?”

      周玙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生出别的念头,“周玙。”

      周玙转过身来。

      “你过来。”

      周玙依言走到我面前,我取过他手里的箭镞,在周玙疑惑的眼神里,我利落地将箭镞扔掉,然后抓住周玙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带——

      预想中的美人踉跄着撞入我怀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我再用力——

      周玙纹丝不动,而我开始尴尬。

      “君上意欲何为?”周玙声音很淡。

      我抓着那截手感甚好的手腕,清咳一声,“寡人要安神药。”

      周玙静了静,罕见地顺着问,“君上想要李太医还是……面首?”

      我松开周玙的手,从榻上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玙面无波澜地与我对视。

      我忽地一笑,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凑过去,在周玙惊慌失措的刹那,我拽着他往榻上一推,等他跌倒在被子上,我趁机压住他,又将耳朵贴在他心口听他的心声。

      周玙要推开我。

      我伸手缠住他的脖子,压住他更多的身躯,感觉到周玙刹那陷入僵硬,预估他短时间内不会再乱动时,我轻舒一口气,说,“周玙,我刚刚差点死掉了。”

      周玙呼吸急促,心声混乱。

      原来他还有小小的挣扎动作,但在我说出这句话后,他像是被人捏住了致命的七寸,瞬间卸去了所有力气。

      连呼吸都轻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

      我笑,“周玙,你帮我定定惊,我就不追究你先前的护卫不力了。”

      周玙止住呼吸。

      察觉他的异常,我抬头看他一眼,笑出声,“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你这样躺着就挺好。”

      *

      我抱着周玙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受到了某种久违的睡眠饱足以后的神清气爽。

      周玙与我相反,他唇色苍白,眼里布着血丝,脸色看起来极差,仿佛被某种山野妖魅吸了精气,连行走时动作都带着几分僵硬。

      我传令加强宫中守卫,然后让周玙去休息半天。

      周玙要离开时,我殷勤地叮嘱他记得午时过来长信殿一趟。

      周玙顿住脚步,回眸朝我看来。

      我毫不避讳,笑眯眯地说,“周玙,我要抱着你睡。”

      周玙一怔,眼眸睁大,很快,他脸上的绯红漫到了脖子,“我不……”

      我打断他的话,“我昨晚睡得很好。如果今日午憩睡得不好,这便是最后一次。周玙,可以请你再忍耐一次吗?”

      周玙眸色很沉,但他没有拒绝我,所以自那日我又抱着周玙睡了个安稳的午憩后,周玙在我眼里彻底变了模样——

      从高超的剑客,变成独属于我的安神药。

      *

      那日李幕结束每日例行问诊后,并没有立即离去。

      他看着我,“昨夜君上受惊……”

      李幕眼中的关切,深深浅浅时常教我分不清楚真假,往日我会琢磨,但今日我已不感兴趣,我自顾自地说,“李幕,我好像找到了安神药。”

      李幕神色一僵,“君上的意思是……”

      我懒散地倚着凭几,往无人的角落投去一眼,“多亏了周先生,昨晚以及今天中午我都睡得很好。”

      “是、是吗?”

      李幕脸色微微发白。

      “嗯。”

      *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睡眠障碍是什么。

      越国不够强大,我又贪生怕死,即便身为一国之君,但也时刻担惊受怕。

      也许做个昏君会快乐很多,但我不愿意这样。

      我积极地和大臣们一同寻找能让越国变得强大的举措,但是措施的实行需要时间,目前见效不大。

      我努力保证自己的性命平安,如今有周玙在触手可及之处,或是出于对周玙能力的信任,我的睡眠比从前好了许多,性情也跟着平和不少。

      *

      眨眼间,又几个月过去了。

      天气渐热,又到了我最讨厌的夏天。

      某天我午睡醒来,有阵阵凉风拂过我的眼睫。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周玙抓着一把小团扇在给我扇风。

      少年眉目沉静,乌眸暗黑,气质很冷。他手里的小团扇绣着很精致的花,可那片花团锦簇与他冷淡的气质格格不入,由此少年抓着小团扇扇风的动作怎么看怎么诡异。

      刚醒过来我头脑昏沉,全身无力,一时无法离开周玙的怀抱,只好怔怔地看着周玙额头上的细汗发呆。

      周玙继续摇着小团扇。

      而我开始神游。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与周玙的相处,我实在想不起周玙说了什么,我们之间的多数交谈全由我牵头,周玙有的时候会回答我,有的时候只是沉默。不过他的沉默对我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毕竟我知晓他的性情如何,毕竟我目的明确,只想抱着他睡个好觉。

      我对周玙没有任何旖旎的绮思。

      或许是因为我养了太多面首,这些年来,某种感情被一再冲淡掩饰,我对我面首以外的男人的看法都相当纯粹,该是什么用途便是什么用途,绝不会混淆。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我慢吞吞地从榻上坐起。

      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轻轻一晃似乎有什么在里面动来动去,难受得紧。

      我伸手抱住自己的头,眼皮仍是沉重得掀不起来,身子倾斜间我的额头抵在了周玙身前,原以为这一次也像先前那样很快会被周玙扶正,不想这次周玙竟然伸手绕到我身后,轻轻地,抱住我。

      “嗯?”

      忽如其来的改变冲散了午后的昏沉,我仰首看周玙,发现他看着我的眼神与以往竟然有些不同。

      *

      经人事无数,我自然看得懂周玙的眼神。

      不过,我并不打算把我与周玙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

      距离周玙离去的时间还剩两个月左右,我开始寻找可替代周玙的面首。

      因我并非把面首当摆设般养着,我在空闲时间里与面首玩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周玙的变化却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明显,偶尔与他对上视线,我总能看到他一脸阴沉地看着我。

      这样的神色令我感到不适。

      我开始考虑提前终止与周玙的契约。

      不想在我找到合适的面首和合适的契机去终止契约之前,我忽然发现周玙除了剑术以外的优点——周玙对于政事竟然也颇有见解。

      我顺水推舟地给他安排了一个下郡县的官职,一方面可以合理地疏远周玙,另一方面想着让周玙知难而退,重新回归剑客的身份,可是周玙远比我想象的更有能力也更有毅力,他在短短两年内做出了旁人难及的政绩,还笼络了不少臣子的心,最后我迫于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请求为周玙加官进禄的压力,升了周玙的官阶,加了周玙的俸禄,还将周玙调回了都城。

      丞相也对周玙青睐有加,不久后又提拔周玙为长史。

      自此以后,每次召开廷议,我都能看到周玙游刃有余的身影。

      相比过去的沉默冷厉,寡言冷淡,如今的周玙进退有度,风采照人,不可同日而语。

      *

      有能臣如周玙,对越国而言,是一件好事。

      周玙下过基层,提出的建议大多切合实际,行之有效,我逐渐倚重他。又因他视野开阔,目光长远,遇事不决时,我也常会咨询他的看法,一来二去,我与周玙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五年后丞相称病上书致仕,我与丞相长谈,他言辞之中对周玙多有称赞,还极力推举周玙为下一任丞相。

      深思熟虑过后,我采纳了丞相的提议。

      *

      周玙成为丞相后,我与他的接触与日俱增,尽管这些接触仅限于政务大小事,但不经意间的眼神与肢体之间的触碰使得我与周玙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超出了君臣关系应有的范畴。

      初雪落下那日,君臣皆休沐。

      我窝在窗前煮酒看雪,周玙将一杯温好的酒送到我面前,我凑过去要喝酒时,周玙忽然低头亲了我。

      只是薄唇间轻轻的一碰。

      但这轻轻的一碰却使得我在喝酒时被呛到,一阵咳嗽过后,面红耳赤的我被凑过来的周玙再度吻住。

      与先前的仓促一碰截然不同,这是一个深入的缠绵至极的吻。

      周玙的手落在我身后,他掌着我的腰,掐着我的弧度,后来甚至得寸进尺将我压倒在小榻上,不安分的手指深入我的衣摆……

      周玙给我的感觉与其他的面首给予我的迥然相异。

      在他面前,我必须很努力才能保持住最后的清醒,必须很用力才能抵挡他的手所带来的挑逗与颤栗。

      我伸手推周玙的肩膀,“周玙,不可以。”

      周玙抬头看我,他气息克制,眼神却直白,毫不掩饰他对我的……渴望。

      “朦朦,我……”

      “你、你闭嘴!”

      已经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喊我,我回过神来顿时有些气急败坏。

      周玙盯着我的眼睛,低低地笑,笑声甚是勾人。

      我定了定神,认真地回应,“周玙,我们不可以这样。”

      周玙神色一僵,笑容骤敛,“为什么?”

      “你是丞相,不是面首。”

      我向来不喜欢把前朝与后宫混淆在一起,只因两者一旦有交集,由此产生的问题将极其复杂。

      周玙很小心地握住我的手,“朦朦,我心悦你。”

      我不接话。

      周玙笑了笑,指腹慢慢摩挲我的掌心,“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朦朦,若你答应我,你将得到我全部的忠诚,无论是身为臣属抑或是身为男人。”

      我陷入怔忪。

      周玙的模样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尽管他的外表与他的能力一样出色,但是,我清醒地知道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二合一。

      静默须臾,我给出最后的考量,“周玙,丞相和我的男人,你只能选一个。”

      周玙微微一怔,脸色蓦地变惨白。

      *

      周玙最终选了前者。

      我松了一口气,而周玙很快也恢复正常。

      如无意外,我们会这样保持这样的君臣关系到老。

      可是意外出现了。

      我在街上遇见倾山。

      准确地来说,是遇见一个长得很像倾山的男子。

      男人除了模样与倾山一模一样,性情习惯完全与倾山不同。

      倾山是天上月,翩然有礼,他是地底泥,势利唯诺。

      他不是倾山。

      可是我还是决意把那个男人带回宫中,并且为他取名倾山。

      我与现在的倾山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日子,只是他很快便厌倦他的面首身份,某日他告诉我他想要为国效力,他要做官,我思量片刻,欲要拒绝,但拗不过倾山对我冷漠相待,再三缠磨,我最终应了他,封了他一个小小的可有可无的官。

      圣旨下发那一日,我没等来倾山,只等来了周玙。

      表情看似平静,但眼底满是怒火的周玙。

      周玙捏着我的肩膀将我堵到角落,眼神沉沉地看着我,他冷声质问我为什么要给一个面首封官授职,明明我先前说过前朝与后宫不应该有交集,明明我先前……拒了他。

      我认真地打量周玙的神色,有些惊讶,“周玙,你在嫉妒?”

      周玙身子一震,瞳仁微缩,“我……”

      “我……”

      周玙缓缓松开我的肩膀,但很快,他又伸手拦住我的腰,低头时将额头抵在我肩上,很小声地,带着点乞求地说,“朦朦,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那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官职。”

      “可是,朦朦,我嫉妒。”

      周玙眼神闪烁。

      我推开他,“周玙,你逾矩了。”

      *

      下发的圣旨最终被周玙动用权力半路追回。

      倾山满脸写着不高兴。

      我看不得倾山的脸不高兴,只好哄了他几次,不想倾山直接甩开我的手。

      我瞬间冷下脸。

      倾山转过头来看我,模样委委屈屈,“朦朦。”

      过去倾山唤我朦朦,他柔柔一喊,我再生气也会立即熄火。

      如今也不例外。

      我走过去抱住倾山,柔声道歉,“是我不好,我不该失信。”

      “那朦朦要如何补偿我?”

      “倾山想要什么?”

      “朦朦,我想做你的君后。”

      我盯着倾山的脸看了半晌,在他对我笑时点头应下,“好。”

      *

      半个月前,立倾山为君后一事在廷议上一经提出便迅速得到了几位老臣的支持,我笑眯眯地听着他们让我尽早完婚生下继承人一类的话,正要拍板定下,周玙却站起来反对。

      “君上,此事不妥。”

      我皱眉,“哪里不妥?”

      “倾山配不上君上。”

      周玙话音落后,廷议风向骤变,有好几位大臣接连站起来说倾山配不上我,又细数倾山无论从地位身份乃至学识等都与我差得太远,会影响继承人的天赋能力。

      在一片对倾山的诸多攻伐之间,先前那几位说支持的老臣讪讪地保持了沉默。

      廷上无人支持,但我意向不改,只得将此事延后再议。

      周玙再没给我召开廷议的机会。

      他架空我的权力,又将我囚困在非常室,白日会假惺惺地与我商讨国事,但无论我提出什么,他明面上听从,但落实到文书上的,依旧是他的指令。

      我悔恨这些年里对周玙信任太过,以致于他一出手,我便毫无招架之力。

      “周玙,你要造反?”

      周玙温柔地看着我,“朦朦,我也不想这样。”

      “你想怎样?”

      “朦朦,如果你有君后,那只能是我。”

      我轻笑,“周玙,如果我有君后,那只能是倾山。”

      周玙脸色瞬间阴沉。

      我怨恨他,也知道他的弱处,所以我轻蔑地看着他,嗤笑着毫不在乎地往他心上捅刀,“周玙,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和倾山比?”

      “朦朦!”

      周玙收紧手心,面如死灰,“……别说了。”

      我以为周玙闻言会暴怒,不想他却是这般表现,我想了想,试探着问,“你都知道了?”

      周玙脸色惨白,眸子却极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忘记他吗?”

      “我……”

      “他已经死了。”

      周玙看起来有些激动,尽管他有在努力克制着,可他的神态与嗓音都在濒临崩溃的边缘,“雨倾山已经死了!他死了很多年……你何苦还留恋他?何苦还执着于他!”

      “那又如何?”我微微一顿,无比平静。

      在周玙绝望颤抖的眸光中,我放慢声音再一次反问,“那又如何?”

      “他不是别人,他可是倾山啊……”

      想起故人模样,心底霎时多了一丝柔软酸涩,我笑了笑,“在我的心里,没有人比得上他。”

      无论是现在的倾山,还是我养的那一屋面首,他们其实不过都是倾山的部分替身罢了。

      那些人,有人样貌如倾山,有人性情如倾山,有人背影如倾山,有人侧脸如倾山,有人神态如倾山,有人发呆如倾山,有人读书的样子如倾山……他们都只是部分如倾山。

      自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一个。

      那人叫雨倾山。

      *

      及笄那年,我在宫外初识雨倾山。

      他只是一介书生,虽家境清贫,但腹有经纶,学富五车,善良明朗。

      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只每次想起他都会出宫去见他。

      久而久之,我意识到自己对雨倾山的喜欢。

      那日我冲动地想要向他表白,但最终我没有。我矜持地想,还是等下次再来见他的时候,我再大胆地告诉他我喜欢他吧。

      后来命运弄人。

      等我再次出宫,雨倾山的住宅早已落满尘埃。

      听得邻人告知,雨倾山于一个月前偶感风寒病故,他的身后事还是邻人好心帮忙料理的。

      或许是因为那句未来得及道出的欢喜,我悔不当初,以致于一念成魔。

      雨倾山就这样活在我心里多年。

      *

      周玙就是个疯子。

      可笑的是,这是我一手纵容出来的疯子。

      我试着寻求契机扳倒周玙,只是周玙也防我,他将我身边的人全部换掉,我被困在非常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同废人。

      这半个月里,我缩在角落里,明白没有权力傍身的我其实不比一只蚂蚁强大。

      在此期间,痊愈很久的睡眠问题再次将我侵袭,只是周玙的怀抱再不能疗愈我。

      我迅速消瘦,一看见周玙便头疼欲绝,自此周玙很少会在我眼前出现,但我知道,在夜里,周玙总会来见我。

      他会从身后抱着我,他的指尖会拂过我的脸颊,挽起我的发梢,他小心地亲吻我的指尖和耳朵,有的时候还会碰碰我的嘴唇,然后小声地喊我“朦朦”。

      我会一直闭着眼睛,直至他离开。

      *

      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窒息。

      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用脚尖踢倒凳子的刹那,披帛绷直,喉咙一瞬间被勒紧。

      我张着嘴,眼前白茫茫一片,“周玙……”

      身子忽然往下坠落。

      眼前白茫散去后,我看见周玙惊慌失措的脸,他轻拍着我的脸,“朦朦?朦朦?”

      我吃力地抬手抚上周玙的脸。

      周玙伸手将我抱紧,很是后怕地说,“朦朦,你吓死我了……”

      我抽出周玙发冠上的玉簪,用尽全力地将簪子插·进他的喉咙——

      鲜血喷溅。

      眼前泛红。

      有什么从我眉睫处滑下。

      周玙睁大眼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拿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朦朦……”

      周玙勉力抓住我的衣袖。

      我垂眸看他。

      周玙笑容惨淡,薄唇翕动,“朦朦,我也是……他的替身吗?”

      源源不断的红色正从他的脖子里往外流,很快便打透了他的白色衣袍。

      我怔怔地看着。

      “朦朦,我不是,对不对?”

      周玙眼里尽是希冀的光,他在乞求我说“不是”。

      我点头,“你是。”

      周玙眼里的光在瞬间破碎了。

      他努力地抓住我的手。

      手凉得像冰块。

      我挣开他的手,平淡地道,“周玙,越国是寡人的越国。你,过分了。”

      周玙绝望地看着我,此时他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做嘴型,他极固执地追问,“我身上,有什么地方像雨、雨倾山?”

      闻言我有些诧异,但念着君臣一场,我还是稍作回忆,微微笑着满足他最后的请求,“倾山说他要考取功名,官至宰相。这些年来,有很多人被下放至郡县,但只有你,成功了。”

      周玙眼睛里的光芒亮了一瞬,随即缓慢黯淡了。

      “……朦、朦,我爱你。”

      微不可闻的声音过后,男人探向我的手重重坠地。

      四周忽然空了空。

      静立片刻,我弯腰伸手掩住男人的眼睛,无声地给予最后的回应。

      “倾山,我也喜欢你。”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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