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饮》芸夫

4、第 4 章

　　老妈收拾了客房，提供给桠桠，他总是很早起来，悄悄跑到我房间来。有几次醒来，忽然看到眼前一张特写的脸，很是吓了一跳，后来就习惯了，任他捏我脸叫我起床。
　　这个春节，他是在我家过的年，不过是打了电话回去说了一声，便这样定下来。老爸老妈喜欢热闹，多个人便高兴得什么似的，让我奇怪的，是他家人的态度。
　　“不回家过年，真的好吗？”
　　“老师你要赶我走？”
　　这样的反问，让我倒有些心虚，生出些无地自容的感觉来。笑眯眯的桠桠却哈哈笑着，跑过去看我妈做菜，嘴巴甜如蜜，将老妈哄得高高兴兴。
　　“对了桠桠，今晚你和小非要不要放烟火？我今天特地去街上买了好些。”是老妈在说，老爸在一旁直点头。
　　“好啊！一定好漂亮！”那个孩子双手撑住下巴，眼睛很明亮。
　　连我，也高兴起来。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午间吃最重要那顿饭，所以晚上草草收拾完，一家人便上了天台。老爸老妈在一旁看，我和桠桠特兴奋的点着焰火，一边尖叫，一边大笑。
　　跑到老妈手上接过下一根焰火的时候，正好听到她跟老爸说：“这样真好，好像有了两个儿子……今年的节，算是最幸福的了吧？”
　　“以后有了儿媳就好了，还会有孙……”是老爸在这样回应她。
　　我在一旁苦笑点头，桠桠忽然一把拉住我，将我扯到一边去，很大声的说：“老师过来啦，我们放焰火！”
　　然而此后，他却心不在焉的，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淡，最后明显的笑得很勉强了。我有些担心：“桠桠？”
　　“嗯？”他回头。
　　“是不是，想家了？”
　　他瞪我一眼：“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不是不是，我才不想家！”
　　“那为什……”
　　“老师你真是……”他居然叹口气，少年老成的样子，“你真是迟钝，大笨蛋！”
　　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突然说我迟钝？
　　“唉……我们下去看晚会吧。”他再次叹口气，一副拿我莫可奈何的模样。没等我表态便走到二老那边，我就知道他又去撒娇去了。
　　果然须臾，老妈便开始招呼我下楼去。
　　春晚一年比一年难熬，二老很早便耐不住去睡了，剩下我和桠桠百无聊赖。
　　“好无聊……”他感叹。
　　“对啊，闷死了。要不然，去睡了吧。”我提议。
　　他不吭声，半晌：“老师，今晚我和你睡好吗，陪我聊聊天。”说完也不看我，双手握成拳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行。”我很爽快，考虑许多，或许是无聊，或许是为着安慰不在亲人身边的他。
　　他的手松开了，开心的点头。
　　于是洗漱完上床，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一人两床被子，床便被挤得满满的。
　　但是他不说话，又是半晌：“老师，我们一起盖吧。”
　　我也嫌挤得慌，更何况两个都是男人（虽然他才刚满十八岁，还是可以称为男孩的年纪），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撤去多余的被子，两个人贴在一起睡。
　　“老师……”
　　“什么？”
　　“老师很喜欢那个人么……婚礼上的。”
　　我心头一颤，终于是过去了这许久，很快平静下来：“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到头来只是我一个人在做梦，也是，喜欢过的吧。”
　　“那老师恨她吗？”
　　“不恨，想来只有怨自己，怨自己没有能力给她想要的，怨自己太过自信，怨自己太过投入……虽则接到请帖时才知道自己已经出局，但木已成舟，只怪我比不上别人。”这些问题，想过许多次了。
　　“我感激她。”
　　忽然说这句话，我不由得扭头去看他，却看他也正侧身朝向我。
　　“桠桠……”
　　“若不是她，我不会在婚礼上遇到你，若不是她，你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教书吧？”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轻微的颤抖。
　　我们的距离，如此近。
　　我哼了一声，算是肯定。当初是因为她说一定要回到这座城市，于是我放弃了已经向我伸出手的待遇优渥的工作，想要回到这里来打拼。也曾在同一家公司，上下班虽不是时时见到，但至少想见没那么遥远。只是没想到我那么无能，守不住身边的幸福，而将它拱手让人。后来便立马辞了工作，回到母校当一名语文教师，虽则我并不是这个专业出身，但凭着以前的语文功底与一直不懈的努力，也还是顺利通过考试，并拿到了教师资格证。
　　“倒是桠桠你，为什么会和亲人如此生疏？”
　　大概是身体上的贴近让我产生心灵也贴近的错觉，我终于开始触碰一直不敢谈及的话题。
　　“如果你有一对只认识钱的父母，并且你称作母亲的那个人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的话，你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了。”他睁开眼睛。
　　“桠桠……”我无言的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他忽然一颤，推开我，背过身去。
　　“咦？”我有些尴尬。
　　“老师，之前的话老师还记得吧？”他像是为遮掩什么，赶紧说。
　　“嗯？”
　　“如果有天，我真的很需要老师，你会在我身边吗？”
　　“会的。”心里忽然很心疼这个孩子。
　　“我不要老师可怜我来答应我！”
　　他猛地转过来，嘴唇掠过我的嘴唇。那一瞬间，我们俩都呆住了，然后是尴尬的沉默。“没有……可怜。”艰难的说完，忽然莞尔：我们这是干什么，不过是意外而已，那样反应的话，倒像是有什么似的。“咳咳……那个，桠桠，睡觉吧，明早起来包汤圆吃。”
　　“老师……”他犹豫了片刻，“等高考完，我还可以来么？”
　　“自然可以啊。”
　　他开心的笑了：“好的，老师，睡吧。”
　　我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的醒来，感觉有人把我的腰搂得死紧。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想起是桠桠，便又昏昏欲睡。在似睡非睡之间，忽然听到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气，若不是桠桠贴我太近，那声音我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的。刚想问他怎么了，却听到他喃喃低语：“我一个人，会很辛苦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站在我这边。我会等到高考完，免得你拿借口来堵我……”
　　我清醒了许多，心里茫茫然，似懂非懂。但不敢动，直觉告诉我不该动，于是仍然是闭着眼睛装睡。
　　但后来装睡还是变成真睡了，在彻底陷入梦境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有异物在我嘴唇上游移，湿润的，柔软的。接下来，便是一片黑暗。

　　除夕之后三天，桠桠便离开了，他斗志昂扬的冲我挥手：“老师开学见，记得你答应我的哦！”
　　车开了，剩下我站在游人往来的街边。那天凌晨的一切，仿佛是梦，一点也不真实。
　　又过了四天，学校开始补课，我便也回去了。
　　此后的一切，平静无比，充满高考前紧张的气氛，弥漫着战场上的硝烟。连总是微笑着的桠桠，也开始皱眉了，我们之间，仿佛有默契，总是短暂的会心一笑，然后别开头自做自事。
　　逐渐的，看到战争的残酷性，只有大大咧咧的关小磊能给沉闷的理科重点班带来一丝欢笑，除此之外，能引起波澜的，大概只有每次周考的试卷了。
　　虽则文馨仍是保持语文第一名的优势，但是桠桠的成绩也提高不少，令人跌破眼镜的稳定在１０５－１１５之间，这为他的总分增色不少，年纪排名也噌噌往上冒。高兴得张老师直拍我肩膀称：还是你有办法！
　　然后，高考到来了。
　　酷热的天气焚烧着激情，高考那两天在人工降雨的作用下总算是稍微凉爽了一些。和考生家长一样，坐立不安的，还有我们这些一直陪伴他们学习的老师。
　　那时我一直念叨：桠桠，要加油啊！
　　然后忽然发现：我也，开始喜欢这个孩子了！从春节开始的罢？
　　那种无伤的笑容背后，其实也是在独自舔着伤口的罢，将很多事掩藏起来。说别人善良，其实他自己，也是单纯的吧，虽然，当时对我那样的态度举动。我将他归为单纯，心甘情愿。
　　高考，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