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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辞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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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穆西睡得很是香甜,她醒来时虽不是日上三竿,却也被透过窗纱照进来的阳光晃了晃眼。穆西坐起来,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随意拿出来的杏色衣衫,她看着袖口处的瓣形花纹,只觉得一阵眩晕。
像往常一样,她一偏头就看见夔纹衣架上放置的衣物,穆西并不记得自己有那样的衣服,她伸手将那件短襦拿过,绣纹细致新巧,衣缝处衔接巧妙,几乎看不出过渡的痕迹,穆西微笑,这衣服上的图样,分明不是绣房师傅的手笔,看着那件在她眼中过于花哨的衣服,她突然觉得有些头痛——她老了,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这天伺候在东园的侍女们一般都抱着诸如“小姐昨晚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吧”或者“一定不能再吓着小姐”的想法,所以她们的动作尤为轻捷。
忽略自身感情倾向,在那些一向对自家小姐又敬又怕的小侍女心中,被困了九个时辰的穆西俨然被刻画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受害者的形象——她不但得面对教导自己十几年的师傅其实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前朝遗民的残酷现实,而且还得在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与饥饿作斗争——因为人们在花园中只看到一套用过的餐具,所以被发现是还在沉睡中的穆西理所当然的被当成了连饭都没得吃得可怜人。
其实真实的情况应该是——在花园中吹了一夜冷风没得吃没得喝连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有的只能与半个残破花园的人……是钟斯喻。而颜穆西小朋友,在吃饱喝足散步之后就回去蒙头大睡。
在这一点上,钟斯喻确实被冤枉了,不是没有人看出来,只是懒得说而已,于是因情势逆转反而被困的钟斯喻现在还不得不承受那些同情心泛滥的人们在道德上的谴责。
相比于前些日子对穆西师傅的尊敬与崇拜,世事无常,果然是囧啊囧啊囧。
穆西垂头看了会儿那些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刺绣,笔触细腻,银线与淡绿丝线交织,制作起来——的确很麻烦,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将衣物扔回衣架。冲着外面叫了声席霜,果然看见脸色尤为苍白的侍女走进来。
“小姐……”
“别……我都知道了。”穆西笑着摇了摇手,“昨天,是你们吧,谢谢了。”
席霜像是要哭的样子,耸着脸对穆西道,“小姐,这次麻烦大了……”
“没关系,我都知道。”她安抚席霜道,“反正我这儿的麻烦事也不少,怎么着也不多这一桩。”她穿好衣服,坐在镜子前,唇边的笑容温和却不失庄重,有意无意的挑拣着檀木妆盒中的玉钗,“这次金家办事不力,可能要受罚,而作为暂时来看实力与金家不相上下的你们,可能会受到重用。”她终于挑出一支顶端雕着蔷薇图样的白玉簪子,将小巧的首饰递予席霜,她淡淡一笑,又接着问,“你们的看法呢?”
“依靠法力获得权势并非长久之计。”席霜用簪子将穆西一部分头发挽起,又将剩下的头发用一根青色缎子束在一起,“现今金家已经是朝廷的一大隐患。”
“你们爱读书的读书,爱做生意的做生意,爱……当侍女的当侍女,总之,朝廷的事你们不要管。”穆西看着镜中影像,她的微笑沉静温和,总是让人不经意间便放下心防。
“可是……”
“其实这次的事情也是因为我,不是吗?”穆西耐心道,“说起来这次的诱饵,应该是我才对啊。”穆西的笑容中带上了些无奈,“时间不等人呐,不过这件事之后,你们可能要避上一避了。”她见席霜还在发愣,又补充道,“我今天会去趟城南,别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
“小姐,你今天可能没法出去了。”席霜站到一旁,“现在要见你的人,有云叶夫人、谢先生、金家家主……还有一大早派人送衣服过来的……”
“谢师傅?”穆西回头,“宁贵妃怎么现在就把他放出来了,那现在钟斯喻在哪里?”
席霜干笑两声,“抓谁谁谁那是金家的事,现在大概还在花园呢。”
“……”
“钟斯喻啊……”穆西撑着头,“这次要麻烦你们了,就地解决吧。”拽过镜前的眉笔,随手在一方罗帕上画了两画递给席霜,“就这些吧,你们暂时也走不了了,就先在这里呆下来,金家要来挑衅,好好招呼就行了。”
“您都知道啦?”
“猜到的。”穆西这时才收起笑容,她沉下脸道,“今天我谁都不见,出门。”
出门时刚好碰见云叶,“你刚醒,去哪儿?”
穆西头也不回的丢下块牌子,“有事。”
云叶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走得不算快的人,想了想,还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打发了云叶,这一路穆西再没有遇见什么人,她上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便与席霜朝城北奔去,几问几答,穆西只记住了一件事——自己差点又被烧死了。
夏日的荒地,用浅草来形容显然不大合适,被太阳灼烤的杂草已然泛黄,在一堆绿色之中显然格外难看,原先的一条小径也不见踪迹,几乎有半人高的植物看似柔软,却缠住了车轮,不得已,穆西下车步行。
不过数月,端帝仿佛又变老了许多。这次两人在城郊的会面与从前又有不同,他们身边各带一人,脸上虽然带着笑,气氛却不如往常那般轻松。
老人一见穆西,并没有向平常那样打招呼,“昨天受惊了吧,我看你没什么精神。”
穆西摇头,“那倒没什么。”
端帝叹口气,“你觉得没什么,我那孙子可是担惊受怕。”
“我会当面致谢的。”穆西微笑,“但愿这种小事不会惊扰到您,其实今天前来,主要是向您辞行的。”
“辞行?”端帝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上次你一人跑到南海去,还没得到教训?”
穆西微微垂首,坦诚道,“其实这次我要去月兰海沙。”
端帝气得拍桌子,“月兰海沙已经是死城一座,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穆西笑出声来,“陛下,我是去找人又不是去看风景。”
“找什么人,月兰海沙里面就没人。”
“真的?”穆西笑看着老人。
“当然是真的。”
穆西半是吃惊半是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老人,“陛下,我不知道您也会说谎。”
“废话,不说谎能当皇帝吗?”端帝甩袖,“你不是还答应了要给庄月罗一方绣帕?等她婚礼之后再走吧,我下旨让你去岚山祭奠太主。”他顺了顺气,“这些年你也得罪了不少人,留在京里有吃有喝有玩还有我那个傻孙子天天讨你欢心。”
“停!”穆西越听越不对劲,她挑了挑眉,拢了衣袖闲闲道,“我说陛下,当年我只是在魏幽山庄中潜心学习,一抬头就被打上厌恶世族的标签,去趟南海就成了荣亲王的眼中钉,在自家院子摆一个小小的阵法就让自己差点被烧死,这能得罪的我都得罪了,您孙子又来那么一招,弄得人人都恨不得把我剁了,包括这次前朝遗民都出来了,您都还要从百忙之中费心送点迷药过去,要不是席霜动手及时,今天我就一截黑炭了。”她抬头,目光清冷,“还祭奠太主,这样我不被您孙媳们杀了,也先得被言官们用唾沫淹死。”
“这你可错怪我老人家了。”端帝忙否认,“迷药不是我派人送过去的,至于祭奠太主……你作为几大教习亲传弟子,自然也可以祭奠先人,难道你师傅没有教过你?”
“不是您?”穆西也有些错愕,她垂下眼帘,“这又是怎么回事?”完全忽视了什么祭奠太主或者什么的借口。
端帝也不去提醒她,乐呵呵的说出三个字:“不知道。”他看着眼穆西,眼前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心生感慨,端帝静静说,“我老了。”
“所以陛下才会这样心急吧。”穆西淡淡笑着,“其实现在几处势力已无力整合在一起,陛下不用急于一时。”
“穆西啊,你是不知道那时的情况。”端帝双目微阖,似乎是在回忆,“当年先帝就亏在了这些世族世家上,若非后期他们内斗……”
那时皇室手中几无兵权,几大世族联合魏幽山庄与荣亲王一家,把持朝政,气焰嚣张,就连诸皇子在京中行走,也不得不看着世族子弟的脸色办事,后来慧元大师承袭庄主之位,世族关系又因某些事破裂,局势才终于好转,然而那一段往事却给当时还很年轻的端帝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同时也让他坚定了将他族势力完全架空的决心。
端帝中年即位,他并不是先帝宠信的皇子,即便当时世族已隐隐有衰败之势,影响力却还是巨大的。在兄弟之争中侥幸胜利的帝王最初只能依靠在几种势力的夹缝间寻求平衡,那几年在他心中留下太多的印记,以至于对待那些势力的态度也有利用为主转化为完完全全的憎恶与讨厌,最终下定决心彻底清除。
“今日不同往昔,陛下又何必着急呢?”穆西宽慰着他,心里却知道这不过是客套话,这些年来端帝越发老迈,已显力不从心。
“穆西。”
“嗯?”
“下次你安慰老人的时候用心一点。”
“我没有安慰您。”穆西平淡道,“权臣,直接杀掉或者笼络过来可能会很容易,不过若想彻底削掉他们的力量。”她双目含笑,转向端帝,“陛下,我说的是,无论谁在这个上面,都不能心急。”
“你是说太子吧?”端帝笑了两笑,他沉默片刻,才慢慢道,“太子同朕……不是一条心。”他叹息,“不过幸好……他身体不好。”
“您……”穆西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千秋万代,永固皇统,从这个角度来讲,端帝并没有做错什么。
“姚浠那孩子倒是明事理,不过心肠太软。”
“嗯。”
“以后你多提点着他,你一向很能下手。”端帝长叹,“我相信你。”
“谢谢陛下。”穆西站起来,“还希望您不要忘了下旨。”
席霜已经在旁边听出一身冷汗,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知轻重。上了马车,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小姐,您刚刚……”
穆西从容一笑,“十年前,我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她摇了摇头,半是遗憾道,“端帝已经老了。”她看着腕间的白玉手镯,“你们也尽快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