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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奇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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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灵四年,周后把玉佩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严词相告:“江山须明主,但云翎天性柔弱,太过依赖旁人。你要逼他,若他终究无法担此重任,杀之。”
纵使谢景轩自小便以冷静闻名,此刻也不由得动容,他颤栗着接下玉佩,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但您自小看他长大……”周后对云翎的疼爱,纵然不那么明显,谢景轩却是看得出来的。
“云翎是个好孩子,但皇帝,不能只是个好孩子。”周后道:“你要逼他,哪怕伤他害他。景轩,软弱者只有一个下场。到那时,不如死在你手上,也好过让外人折辱至死。”
周后没有再说,谢景轩心底却明白了,他郑重颔首。谢家为周后做事多年,谢景轩也是周后派去的人训练大的,他明白,周后想到的,远非他们能想及。
这位曾权倾一时的女人,比他们任何人都,心若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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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他满心想辅佐的君王,从七岁起便被逼着把对方的名字刻在心里的人,不成王只有死的人,却神色茫然的说,妄生,无能为力。
“殿下,臣的字是你取的,怀灵五年,臣年二十,正及冠。殿下可记得?”
云翎又愣了会儿,好像进了次天牢,脑子不够使了,他想了想,点头:“扶倾,谢扶倾。我记得……”谢景轩沉声说:“那殿下可还记得何意?”
云翎脸色又白了些,衬得他脸上纵横的伤痕更加惨然,他张了张嘴,低声老老实实地答:“切扶大厦于将倾。”
“殿下,时至今日,国破家亡,可还愿意扶大厦于将倾?”谢景轩问得凝重,他紧紧盯着云翎,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所以他也看见了他的脆弱和瑟缩。
云翎的两颊尽是伤痕,太过触目惊心,谢景轩心里一股气堵在胸口,多少年前便是如此,堵着,日积月累,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他从东都一路赶回长安,所思所想全是怎么保全云翎,如何先慕容家把他藏起来。他率兵进长安直奔皇宫,不顾蛮人阻拦,断然将登基不过半月的皇帝收押监狱。
慕容隶稍后进长安,皇族中长得好的果然悉数被他收走。
云翎将玉佩交还他之后,从始至终未看他一眼,他低眉敛目,似在沉思。三年前,在谢景轩离开皇宫前,他俩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深宫冷寂,两人相依相伴,云翎微一皱眉,谢景轩便了然他的意思。
而如今,隔了荒凉战火和荏苒光阴,谢景轩发现他无法从他的蹙眉中觉察出他的爱憎。许是云翎显得太平静了,平静得仿佛周遭一切都同他无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逆贼慕容肆独子慕容隶,素来喜欢花月容貌之人,三日后便是伪朝赐恩宴,慕容隶若见殿下形容恐怕不妥,故此不得不出下下之策,殿下的脸……扶倾只望保全殿下。三日后,慕容肆必将在宴上试探于你,殿下,前朝未亡,新朝却立,你降还是不降,全在一念之间。”
全在一念之间。
云翎盘腿僵坐。谢景轩看他仍旧神情木然,或许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该如何是好,他起身帮云翎铺床,冰冷坚硬的床板被他拍的啪啪作响。明日要着人修地龙,谢景轩心想,他俯身把云翎的鞋子脱下来。
“妄生,时候也不早了,就寝吧。”说罢要去脱云翎的外衣,对方慌忙躲开,谢景轩摸了一手的空气,悻悻然垂下双臂。云翎和衣钻进被窝里,翻来覆去的不舒服,床板将他后背硌得生疼。
谢景轩只能在心底苦笑,他脱下衣衫,只留内衬,掀开棉被钻了进去。李云翎吓了一跳,很快谢景轩烙铁似的一条胳膊,滚烫地将他圈住了,他听见谢大将军在他耳后说:“殿下,靠着我。”
“今日准备不周,殿下见谅,”话语间吞吐的热气喷到云翎耳后,一阵痒,谢景轩好像在无奈地笑,“古时明君贤臣同榻,传为一时佳话。”
“我不是明君……”云翎小声说,谢景轩唱独角戏唱得累了,终于得到回应,却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他将脑袋靠到云翎颈窝后,像小时候那般蹭了蹭,幽幽地说:“那我也不是贤臣。”
彼时明君贤臣,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深夜。
谢景轩确认怀中的云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坐起身,门外有个人影来回徘徊。他披上外衣端着烛台打开门,夜空星子明灭,万籁俱寂,人影又一闪,已进了狭窄的柴房。
“素凡,你看殿下的脸。”谢景轩望向来人,扁素凡放下医药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探伤口。谢景轩连发三道召令催促他前来,说殿下伤重急需医治。他马不停蹄赶到长安,幸而离得不远,此刻气还没喘匀,匆忙检查云翎的伤势。
扁素凡年幼时被周后收留,拜入鸾凤阁,易容术和医术之高超,夏无出其右者。谢景轩紧张地看他忙来忙去,只恨自己对医术一知半解。
扁素凡眉头一皱,沉吟半晌,摇摇头:“殿下遭此离乱,身心俱疲,现下正是虚弱的时候。脸上这伤恐怕流了不少血。”
谢景轩:“脸能治好吗?”
扁素凡:“能,并未伤到内里,皮肉伤尚且能痊愈。但我听闻陛下自幼体弱,刚才一诊,发现没那么简单。”
谢景轩:“什么意思?”
扁素凡没答他,转而去看熟睡中的云翎,踟蹰一阵,在谢景轩眼神的催促威逼下,不甘心的说:“是毒。”
谢景轩微怔,忍不住伸手按住扁素凡的肩膀,凛然道:“什么意思?天下没有扁氏后人解不了的毒。”扁素凡颓然,退坐到木椅中:“景轩,你同太子青梅竹马,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
“实话告诉你,我从未见过这种奇毒,但殿□□内气脉微弱,早就命悬一线,偏偏能吊到今日,或许有人故意为之。此毒由来已久,侵蚀殿下的身子,想必这才是坊间传的太子云翎软弱无力的根由,并非殿下无心使力,而是毒已入骨,假以时日,他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肉。”
“我竟然不知道……”谢景轩放开扁素凡,疾步到云翎身边,胸口堵得更慌,沉声问:“还能活多久?”扁素凡不忍卒视谢景轩的神情,撇开视线:“少则两年。”
“两年……”谢景轩握紧拳头,狠狠一砸床榻,眼眶泛红:“我为何不知道……”
云翎的睫毛轻颤,扁素凡和谢景轩都没看见,云翎闭紧双眼,努力将呼吸控制得平稳。谢景轩起身时他便醒了,扁素凡的话他自然一字不落。他还能活两年。
扁素凡自诩医术高超,此刻竟有些素手无策,他颓然静默,良久才道:“我暂时无法弄清此毒毒性,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景轩,殿下福大命大,定有得生之法。”他坐不住,起身转了两圈,咬咬牙:“还是先替殿下治好脸伤再作打算。”
谢景轩镇定下来,两年,只要够他将云翎扶上帝位,一切尚有转圜余地。襄王沉下心,缓声道:“素凡,替殿下做一张面具,就以这张毁容的脸做模子,脸伤是要治的,不过殿下此时还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扁素凡心念电转间便明白了,他双手抱拳:“不辱使命。”
扁素凡走后,谢景轩脱下外衣重新钻进被窝里,他将云翎抱进怀中,发现对方四肢冰凉,就像死了一样。谢景轩猝然抬手测他鼻息,直到确认他微弱平缓的呼吸,才松了口气,默默哂笑自己何时这么不理智。
云翎彻夜未眠。
翌日天色清明,初冬季节难得的太阳天,阳光和煦。云翎睁开眼睛,只看见一名青衣长衫的年轻男人负手而立,暧昧的光线在他侧颊涂了层晦涩的白,他正低头捣药。药罐里传出细碎的窸窣声响,云翎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转过脸来,云翎才发现他有一张清俊的脸,嘴角轻抿。那人见他醒了,蓦地绽出个笑,放下手里捣药杵,走到他身边道:“醒啦。”云翎点点头。男人轻抚他额头,触手温润,云翎闻见他袖间淡淡的草药苦香。
“殿下,身体可有哪儿觉得不适?”扁素凡眯眼笑着问,云翎坐起身,定定地注视他,好半天才默默地摇头。他拂开被子,想穿好衣裳,却怎么也系不好暗扣。扁素凡瞧他折腾良久,扑哧一笑,接过衣带:“殿下是贵人,受人伺候惯了。”
云翎没有说话。
扁素凡心中刺痛,面上依旧挂着和煦如阳光的笑:“臣乃鸾凤阁扁素凡,随谢将军归长安以辅佐殿下。”
云翎默不作声,等扁素凡将他全身的衣服捯饬好,他慢腾腾地走出门去。冬阳霎时撒满全身,他站在门口,立了半天。大概不知道要做些什么。门外时有路过的仆人,看见他,像躲瘟疫般,忙不迭绕道走了。
云翎再走几步,踏上门廊,扁素凡发现那是谢府大门的方向。他一言不发紧跟上去。云翎走到门口都无人阻拦,他扶着门框一脚刚迈出门槛,两名侍卫持剑喝道:“进去。”
从前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云翎想生气,但憋半天也没憋出话来,他已经不是太子了,也不是皇帝,他是阶下囚。是谢将军的阶下囚。
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翎心一横,抵着侍卫的双剑往外走,那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不敢真的动手。其中一个想到谢将军的吩咐,绝不能让废帝出谢府半步,他拔剑出鞘,只听金器相击,锵一声响。雪亮的刀锋贴近云翎细瘦的脖颈。
云翎抬手握住剑身,殷红的鲜血蕴着滚滚热气汨汨地往下淌,他眉也不皱一下,泰然将剑推开。侍卫呆住了,一时竟无法做出反应。另一名侍卫看废帝的脸色越来越白,却没有丝毫退却。
直到扁素凡惊声喊道:“放开他!真龙在前,岂容尔等放肆!”侍卫被那石破天惊的一声真龙吓住,长剑自手中跌下,撞落在地。他们认得那是与将军交好的扁大夫。
扁素凡三两步上前,抓起云翎受伤的手查看,又哆嗦着从胸口摸出药粉扑簌簌往血流不止的伤口上抖。云翎面不改色平视前方,扁素凡让人去拿来包扎用的缎带,左三圈右三圈仔细缠好。
一切处置妥当后,扁素凡惊觉额头留下太多汗水,他用袖子轻拂干净,问一直没言语的云翎:“殿下想去哪儿?臣带你去便是,何苦为难自己。”
云翎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指向长安闹市处,扁素凡顺他的指向望去,长安西市。扁素凡唏嘘片刻,握住他的手:“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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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翎第一次见谢景轩是在谢府。彼时天明五年,周后以女子之身登九五至尊位,朝野内外不服者早已被周后用雷霆手腕制住了。天明盛世,周后轻徭役减税负,惩治贪官污吏,虽有酷吏一说,不过她的手段是叫天下人都服服帖帖的认了这皇帝。
百姓是这样,他们不在意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他们只要一个能让他们安心耕种自己田地的主子。周后治宏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所谓的女子称帝、有违纲常伦理比起安逸生活,不过是几句空话罢了。
李云翎那会儿五岁,谢景轩十二。谢老将军寿宴,太子李羡携小儿子云翎前往。
云翎与寻常家的孩子无甚区别,性子顽劣调皮,李羡不是个称职的老爹,任由儿子乱七八糟的跑。云翎追谢景轩家的狸花猫,一直跑到后花园的池塘边,猫回头扫他一眼,摇晃尾巴纵身一跃。
那姿势之优雅,小云翎看得艳羡不已,花猫落地时已在池塘中的假山上。
李云翎摩拳擦掌,花猫一双金黄竖瞳幽幽地打量他,云翎大喝一声:“我来了!”话语未必纵身一跃。
那天的阳光是那么的灿烂,飞溅的水花亮闪闪的珠子似的四散在金黄的光线里。阳光作绳,串起一连的水珠,在少年儿童的傻缺行为里光辉闪耀。
云翎不会水,呛了满满一口满是腥味的池塘水,他使劲扑腾,想不通花猫跳得过去怎么他就不行。越想他就越往下沉,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说来也巧,谢景轩练武收剑恰巧路过,他满头的汗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看见池塘边的小孩儿。谢景轩想也没想,纵身一跃,连拖带拽,终于把人救上岸。
云翎从难受里睁开眼,谢景轩盘腿坐在他身边,两人浑身都湿透了,仆人捧了干净的衣衫和火炉进来。两人就在谢景轩房里面面相觑。
谢景轩面庞还是少年的稚嫩模样,不爱笑,就板起脸瞪着云翎。李云翎盯住他瞧了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谢景轩:“……”
仆人憋笑退出去了。
云翎鼻尖耸动,好容易哭累了停下来,谢景轩问他:“你姓谁名谁,何故掉进我家池塘里?”云翎说:“猫呢?”
谢景轩:“……跑了。”
云翎道:“我要走了,不然我爹又要教训我。”说罢起身往门口跑,刚跑出去,又转回来委屈地说:“我找不到路。”
谢景轩:“……”
“我带你去。”谢小公子拉住他的手,两人一同往外走:“我叫谢景轩,你呢?”
“李云翎。”
谢景轩僵住了,他木然低头,小屁孩儿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谢景轩嘴角抽搐:“你是太子独子?”小孩儿点点头:“对啊,我爹可凶了,快带我去见他,你知道他在哪儿?”
谢景轩心道他爹整天跟他念叨的李云翎,就是这么个破样子,学猫跳然后摔进池塘?他默默单手捂住脸,瞬间担心夏朝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