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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宴席 ...

  •   这只是一个星期五,一个普通的星期五。而她坐在写字台前不停下意识地看表。幸而隔板将一间大办公室分割成许多整齐的小块,令旁人瞧不见她这里的动静。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脑屏幕上闪过的表格和数字,仿佛自己已经游离于工作之外;这一刻她人还在,心早不知飞出多远。

      终于撑到五点下班时间,她把电脑一关,提起咖啡色皮质手提袋,这就起身出了办公室。高跟鞋踩得地砖哒哒响,有年轻时踢踏舞步的流畅。却不急着去取车,她先走进这层楼拐角处的洗手间。推门向左就是一面大镜子,亮晃晃,照得见门缝、背后的沙发,还有每一个前来欣赏自己的人的脸上的脂粉和皱纹。她皱皱眉,镜中人也跟着蹙眉。简直不敢相信,仔细审视自己的时候才体会得到岁月的残忍!不过三十来岁的人,眼角,不止眼角那些沟壑却怎么也盖不住;心情再舒坦,眼里也有遮不住的狡黠气和沧桑味;肤色不再是那种自然的红润,白色粉底上贴了一层水红。她轻叹一声,想着如花美眷几个字,从提包里拿出化妆包,先描了描眉,再补些唇彩,然后把原本盘着的头发放了下来。她又退后几步,这样就可以照见全身。她穿的是深灰色套装:里面是白色低胸针织背心起水纹皱,衬得脖子上铂金钻石项链格外突兀,外一件深灰色西服,左胸别一S型胸针,下边是短裙,紧身齐膝。长筒袜,与提包颜色一致的咖啡色高跟鞋。自己无论如何也只能在时间中随波逐流,不可逃开片刻。

      这一番收拾,大半个小时便过去,她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徐步而出,走进自己的小车。挂在后视镜上的一串茉莉抖落些许香气,提醒了她给自己喷点香水。驶出地下停车场,视野豁然开朗,光线也倏地密密麻麻了许多,街道两旁楼房外墙的玻璃窗把夕阳的余光反射得遍地都是,碎碎细细的,有时候透进车里,晃得人眼睛难受,她于是把墨镜带上。

      从单位到学校要开一个小时左右。今年是大学一个整数年的校庆,大学同学从四面八方涌回来,参加校庆的借口,顺便也聚一聚。步入社会这么些年了,她从未再踏进校门半步——她总觉得那是属于自己的过去,那过去的且让它过去好了。象牙塔中的世界与自己所面对的生活毕竟是隔了一道墙,这隔了的一层,那校园里每一寸土踩着都不舒坦,每一处景入眼都不亲切,还回去做什么呢?最关键的是,她不愿想象自己这样一个被生活驾驭了的人混在平时捧着书本,没事谈点小恋爱,夜里喝点小酒的学生中间会是怎样一种不和谐的景象。一处风景一刻人,总不能老大了还盼着在哪里拾回错过的青春。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不一样,因为一个人,他也回来了。一别就是十年,没有过一通电话,没有过一封书信。她前些年还常望着海岸的方向,用几滴泪混合满天星光,去勾画记忆中慢慢淡去的形象。结婚的时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大抵是在回忆年少时那么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恋,然后她写,其实我要的,还是佛前那盏黯淡的油灯,灯芯烧出晕黄的焰苗,跳跃,跳跃,一燃就是一百年,一千年;那焰火再灿,也比不过这分静谧。写好以后,她读了又读,想到第二天自己便要嫁作他人妇,便要作别从前的无知与冲动,心下凄然,把头埋在信纸里伤伤心心哭一场,纸上的字模糊了,她也就断了要把信寄出去的念头,烧了了事。这是她最后一次提笔写自己的心情,本来工作也忙,容不得她有那许多时间去挥霍,以后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她更是无法把想写的画在纸上。只偶尔在头脑中打打腹稿,提笔写两行,便揉烂了扔掉。而今女儿都四岁了,隔年就该上小学,自己还多愁善感些什么,再多的感受也会被时刻面对的琐碎冲散。

      路口遇上红灯。她转头向外看,不知卖什么东西的小店外挂着写有“USA”的招贴画。美国,大学毕业,她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他去了美国念书。他走之前,她在藏人那里买了一个两寸高的转经筒送他,谁知他竟然不接她电话,自然也不见她。她想,他一定以为这样做是为了她好,他不愿意她一直徘徊在一种不着边际里,走不出去,也见不得来路。又也许事情并非她想象,她原本在他心中就是无足轻重。不对,如果无足轻重,他为什么要说,那么多朋友里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在很长一段年岁里,唯一带给她安慰的就是他。他三两句话就可以平抚她的心绪。只有一次,夜了,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于是她咬着牙说了些刻薄的话。他声音忽然提了起来,狠狠地说,行了,难道我欠你什么了?你以为我成天闲得无聊来听你说这些话么!她顿时愣住,原来以前他的耐心,他的关怀,竟是为着礼貌,现在终于忍无可忍了。那晚的月色楚楚动人,把楼前高大的杨树的影子印在白玉般的楼房外墙上,影随风动,风动心动,隔了婆娑泪眼更添一份凄绝的美。她没有力气放好电话,就蹲下蜷缩在阳台上,就那么蹲着,空洞了好久才开始觉着自己是不是已经死去,连痛都感觉不到。想不到的是,几个星期以后,她又低头认错,毕竟再怎样他是个难得的朋友;回味他曾经在她感到艰难时给予的宽慰,只觉得字字涌动真切与不忍。即便现在想起来,也依旧亲切。比如他说,我想你缺的,是在这样的雪夜可以陪你喝一盅温酒的那种朋友。又比如,他总是带点怜惜的口气说,傻丫头,你怎么老想不开啊。又比如,他无奈地说——我不做得决绝一些,你怎么能走得出来。好久,没有想过这些,尽管她离开校园的最初几年里,这些只言片语是她心底一抹不可触碰的温柔。而她不得不把它们埋葬,否则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她总不能抬头只看见屋檐围出的四角的天空。

      她爱他,他不爱她,这就是她最美丽的年纪里换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的主题。人,也许不傻一段时间,就算不得完整。她知道自己曾经飞扬过,冲动过;然后归复冷静克制的人生。她听见有谁在问,你曾经爱过谁吗?然后有谁,或伤感,或热烈地回答;这个时候她总是想笑,自己那么多故事,不曾告诉过谁。

      猛然她听到喇叭的声音,一看,早换了绿灯,于是她换个档继续往前开。一路疏密不匀的树叶筛下大小各异的光斑,轮番洒在她车上,配合了速度与墨镜,就只觉亮暗交替而不见那些个纷乱的形状。离学校越来越近,她有一种相近情怯的感觉。再怎样的岁数了,想着要回到学校,立即装点出几分稚趣的可爱。倒不是刻意,这跟成人依旧偶尔在父母面前撒娇是一个道理,某种氛围某种布置勾起了某种记忆而已。某种记忆,从那以后,再没有一个名字,让她听到就怦然;再没有一个背影,让她见到就恍惚。她再没有绕了半个城市为谁买一份小礼物,也再没有放下自己的急事去帮过谁。又怎样呢?她说她不会再爱了,她说他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可她与他再没了往来。她还是嫁人了。佛前一盏油灯,暗里一点昏黄的光影。

      再转过一个拐角,就是学校的大门。她忽然将方向盘往右一打,刹车停在路旁。因为她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汗,在这样一个并不见得热的傍晚,有种灼烧的错觉。不能再往前一步,不能了,那道斑马线竟然生死界一样逼着她。她取下墨镜,瞪着眼,一眨不眨,就这么呆了几十秒,然后重新启动了车。她一直往前开,开过校门的时候——她没有进去。

      车上的音箱环绕着提琴四重奏铺陈出的华丽的背景,小提琴还要苍凉出几个泛音,接非洲部落手鼓,啪,啪啪啪,啪哒哒——所有的织在一起,衬出一个女声低沉的呢喃:

      曲未终,人已散

      就这么开着车回到公寓。锁了车,经过院落里人工水池:有假山,有松柏,有风车,有水流。往前走,高跟鞋踩得石子路哒哒响,有年轻时爵士芭蕾的优雅。上了楼,在门前,却不急着推门进去,先从手提袋掏出小镜子左照右照,看面庞白色粉底上一层水红,尚能入眼;唇彩有些花,于是用湿巾纸擦了擦,重新抹好。打开房门,把手提包搭在衣架最上层的挂钩上,换了羊皮底的拖鞋。绕过山水屏风,看到丈夫坐在落地窗前读报。细碎的阳光在另一面墙上给他一个柔和的剪影。她轻轻走过去,趁着丈夫还在认真读报,用双臂从背后环住了他。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然后笑着说,亲爱的,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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