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番外·敦煌壁》元真羽

12、敦煌壁（十二）

　　重韫闻声望去，才发现角落里竟然有一个僧人贴墙打坐。他屏息无言时，沉默得好似一座雕像，难怪刚刚谁都没有发现他。

　　重韫再看一眼，惊呼：“姚佛念！”

　　那僧人双手合十，平静地问道：“你认得我？”

　　重韫压下心头千思万绪，想起他方才所说，心中一紧。他御剑跳出斗室上方的破口，只见千里黄沙，天地之间已经没有界限，沙尘充斥着整个天地，到处都是黄濛濛的一片，斗室顶上，是一处残台破楼的遗迹，看起来此处数百年前应当有一座小城。

　　东南方向，一道好似长鲸喷水的风卷正往此处而来，所到之处，沙丘被削平，黄沙倒卷上天。

　　这斗室被荨娘用剑凿破，到时沙尘暴过来，强劲的风力由破口处入内，足以摧毁室内的一切。

　　重韫回头朝画壁上看了一眼，心急之下，竟然从中生出一条对策来。
　　一整面画壁他肯定是搬不走的，但若是只把荨娘所在的那部分凿下来带走呢？

　　他跳回斗室里，问僧人：“你说壁毁画亡，若是我只把这部分画壁凿下来带走，于画上的人可有碍？”

　　不待僧人回话，便听那罗刹女道：“你想凿下来带走便凿下来带走，只可惜，没有我，你带走的不过只是一幅画罢了。”

　　重韫引剑逼至罗刹女面前，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的左眼里寄居着上仙的元神吧？告诉我如何开天道，我就告诉你怎么让她变回来。”
　　重韫想也没想便应道：“可以。”

　　语毕，昆仑淬月出手，一道银色流光在壁上来回横纵，不多时，中间那块画壁缓缓倾倒而出，重韫迎上去扶住，极为小心地把那部分画壁抱起来。

　　外头风声渐猛，听起来好像洪涛巨浪滚滚而来。

　　重韫走到姚佛念身前，伸手将他拉起来。那姚佛念起身到一半，便又跌了回去。
　　“阿弥陀佛，施主你们先走吧。贫僧多日未曾饮食，体力不济，只怕会连累你们。”

　　重韫袖底翻出仅剩的三章遁地符，先往姚佛念身上贴了一张，又往自己和画壁上贴了一张，轻喝一声：“遁！”

　　脚下的土地忽地往下一陷，姚佛念只觉眼前一黑，等再度看到光明的时候，人已来到先前走过的甬道。

　　重二郎眼瞧着身边的地上忽然钻出两个人来，唬了老大一跳，等看清了，不由失声道：“三弟？”

　　重韫极尽小心地把那块画壁靠在甬道的墙上，才转身朝重二郎道：“水和吃的，拿一些来给这位师父。”

　　重二郎一看，有个和尚坐在地上，大概是多日未沾饮食的缘故，人已经饿得脱了形。他赶紧招呼手下人把他扶起来，拿了袋马奶，放在火把旁烤热了，才递过去。

　　重韫又嘱咐二哥好生看顾好这画壁，自己行到石窟入口，把剑插`进了正外头的沙地里。

　　他的手指顺着剑刃抹下，鲜血沾染刃尖，重韫扶住剑柄，心中默念了一声“定”，昆仑淬月忽然好似高山一般拔地而起，整柄剑倏然大涨，巨大的剑身像是扎根在沙地里的千仞高崖，孤绝森严，牢牢地挡在入口前。那沉沉的铁色叫人看了便觉心里踏实，莫名就是相信，不管外头如何翻天覆地，这柄剑都会巍然不动。

　　金逐月的声音从剑里传出来：“呸，你要我帮你挡风暴，总要给我些许报酬吧？”
　　重韫道：“有劳你，待回了中原，再带你上汴梁喝羊羔儿酒。

　　金逐月心中窃喜，不再多言。等了三刻，那沙尘暴终于到了。狂风一层一层地裹住石窟，如同潮水拍打礁石，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撼动，藏在甬道里的众人都觉得心惊胆战，头顶上不断地落下灰尘来。大家都担心这佛窟会塌了，要不是见识过重韫的遁地术，人心怕要更慌。

　　很多人久居中原，从未在关外行走，根本不曾见过如此大的沙尘暴。

　　重二郎虽然来过几次西域，但前几次都一路顺遂，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沙尘暴。心里不由有些后怕起来，如果这次不是有重韫护送，他大概现在已经埋尸黄沙了。

　　他心里紧张，就想和重韫说说话。结果一转头，正看见重韫把腰上挂着的收妖壶借下来，倒了个个儿，手指头从底下的“肚子”上一寸寸摸了过去。

　　似乎摸到一个小孔。

　　他把手指拿开，摇摇头，总算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原来以为两个狐妖中必有一个是那西夏世子假扮，结果却是个罗刹女。她假扮成狐妖，大概就是为了接近自己，待自己精神松懈之时，趁机潜入七窍海中窥探他的记忆。所以她才能如此准确地说出那些话，用来迷惑他的心神。
　　那么真正的西夏世子又在何处呢？

　　重韫陷入沉思。

　　重二郎抬起手肘捅了他一下：“唔，你怎么背了面墙回来了？”他看了那面残缺的画壁一眼，上头的飞天瞧着有些眼熟，看着看着，他忽然间醒悟过来：“这……这不就是敦煌城里那个小娘子吗？”

　　重韫看了兄长一眼。

　　姚佛念的声音从边上传过来：“我找了这幅飞天许多年，没想到……”那声音低下去，“她竟有这样的机缘。”

　　重韫心里一动，忍不住回头问他：“这画……是你画的？”

　　姚佛念叹气。

　　“你既是作画之人，可知让她恢复的办法？”

　　姚佛念道：“大凡物久成精者，都是天长日久，先养出了一点灵性。有了灵性，才能萌生出智识，而后才有执念。有了想变成人的执念，才能修出人形。”

　　“所以，一切在她。”

　　执念……
　　重韫低下头，若有所思。

　　外头风声呼啸。重韫本来正靠在画壁旁休息，忽然听到金逐月与他传音道：“小道士你快来！这不是普通的沙尘暴，这是……蜃妖！”

　　而后便是沙砾击打在铁器上的声音，还有凄长的剑鸣。

　　重韫站起来，匆匆向重二哥交代两句，要他稳住人心，看好画壁，便又闪身出了石窟。

　　众人见重韫离开时面色沉沉，都围过来问重二郎外头究竟怎么了。重二郎想起弟弟的交代，只好强笑道：“无碍。”

　　他一紧张就想喝水。他把行囊脱过来，手伸进去摸水袋，谁知水袋没摸到，却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重二郎吃了一吓，不动声色地，慢慢地把手缩回来，打开行囊一看，只见里头躺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正窝在他的水袋上头呼呼大睡。

　　大概是他解行囊的动作惊动了它。这只小狐狸忽然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抖了抖耳朵，居然把脑袋埋进前爪里，又睡起来。

　　重二郎无语，看它霸占着自己的水袋不放，一时竟然没有办法。

　　他把行囊掩上，旁边忽然递过一个水袋来。回头，却是那个和尚。

　　姚佛念站起来，朝重二郎躬身致谢，而后道：“恐怕小道长一人对付不了那蜃妖，贫僧去助他一臂之力。

　　言罢，从地上勾起一个藤壶抄在手里，往外头去了。

　　等到姚佛念出了佛窟，重韫早已和那蜃妖交上了手。

　　这蜃妖乃是黄沙所化，随聚随散，刀剑根本伤不了它。重韫只好把它引得远些，一面暗中寻找击败它的方法。

　　沙漠是蜃妖的老巢，万顷黄沙，每一粒都可以为它所用。很快重韫整个人都被裹挟到沙里。沙子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刀砍不开，剑刺不破。沙子里头像是藏了一只手，抓住他的脚不断地往下拖拽。

　　姚佛念赶到时，重韫整个人只剩半颗头颅还露在沙子外头。他伸手想将重韫拉出来，却反将自己也陷了进去。

　　两人陷入黄色的沙海当中，眼之所见，目之所及，全都是黄色的细沙，像是被筛过的金色暖阳。
　　沙子从他手里流过去，沾到他身上就不动了，一层一层地裹上来。

　　像是有无数人伸出手拽住他，拖住他，抱住他。重韫身上越来越沉，到了最后，连手指都动不得一下了。

　　这感觉像是溺水，他渐渐有了窒息之感。

　　“道长……道长……”

　　沙海深处有人在呼唤他。他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越陷越深，恍惚间，眼前的一切似乎变作那个令他夜夜惊梦的场景。

　　周遭是一片浓墨般的黑暗，无天无地，无日无月。

　　他跪在水晶岸头，浑身浴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举步踏入混沌里头……

　　石窟里。

　　靠在甬道上的画壁忽然震了一下，壁上的画飘起来，起初还只是一片薄纸般的虚影，慢慢地，这道虚影变得越来越清晰。那虚影手上捧着的一盏灯，灯光映在甬道的墙壁上，也映出了一道衣袂飘飘的影子。

　　所有人都站起来，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画壁……那画壁上的画变成真的了！

　　那画脱壁而出后当即朝石窟外飞了出去，轻得像是一朵云，一阵风。

　　石窟外。

　　沙海倒悬，像是九天飞瀑一样垂挂在天地间。身轻如云的仙女捧灯而飞，一头扎进了黄沙化就的瀑布里。

　　沙海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重新出现了一豆灯火。重韫猛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那人黄衫绿裤，盈盈浅笑：“道长，来呀。”

　　她往前行了几步，又停下来，似在等他。

　　重韫脑子里轰了一声，爬起来拼命地追赶，可梦中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却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为什么不等我？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他心中忽地生出一股愤慨，这一次我不会再轻易让你走了，你不肯停下脚步，我大不了断了你的前路便是。

　　此念才起，昆仑淬月化作月光，那月光凝成巨山一般的刀刃在荨娘前头落了下去——

　　轰隆——

　　天地间骤然一清，带着土腥气的风冲到重韫脸上。他的神识立刻恢复清明，只见黄沙似幕布般从他周围落了下去，他看到沙地里有一具皮囊一闪而过。

　　心念至处，便是昆仑淬月所达之处。白色的剑光射将出去，直接贯穿了那具皮囊。

　　黄沙落定，狂风息止。抬头，一轮圆月高挂，与他出发前所料的不差，如此朗朗月色，今儿分明是个好天时。

　　重韫落下去，抽出剑，提起那具皮囊瞧了一眼，黄沙从伤口处漏出来。翻到正面看脸，这皮囊高鼻深目，分明是个西域人。再看他的衣饰，华丽富贵，分明是西夏贵族的装扮。

　　莫非，这个就是那个戕害人命的西夏世子？算了，还是把这皮囊带回敦煌，让人认认吧。

　　身后传来悉索响动，重韫心头一跳，继而狂喜。他飞快地转过身：“荨……”

　　剩下的那个字卡在喉咙里。

　　月光下，一颗光头从沙地里钻出来，然后是手，身体，再然后是脚。姚佛念好不容易才从沙子里钻出来，一抬头，就看见那小道士盯着自己看，目光里居然有点怨念。

　　贫僧得罪他了？

　　他却不知重韫刚刚在沙海深处看见了荨娘。本以为是真人，谁成想又是幻觉，竟白白空欢喜一场。

　　姚佛念正欲与重韫说话，忽见重韫身后，一个小娘子正蹑手蹑脚地朝重韫走去，看见他眼中的错愕，还俏皮地朝他眨了下眼睛，食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姚佛念于是别开目光。

　　重韫用剑将那皮囊穿起来，没来得及直起腰身，双眼忽然叫人用手蒙住了。

　　“呀，猜猜我是谁？”

　　他浑身一震。

　　身后的人半个身子紧贴着他的背，靠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猜对了，就嫁给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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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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