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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直到夕阳西下,众人方尽兴散去。梅昭如指个借口单独留下,与孟丽君坐在园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孟丽君见他分明无话找话,脸上神色怔忪,竟似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大奇,暗道:“下午在听槐轩时,他是何等的举止自如、谈笑风生。怎么自到了后花园里,便心神不宁、言语呐呐了?难道竟是因为我那三篇兵法的缘故么?不应当啊。”正寻思间,忽听苏映雪的声音在身后唤道:“官人!”转身道:“怎么啦?”

      苏映雪一直站在后花园里,瞧着绛香领一众仆婢收拾桌椅杯盘,这时收拾毕了,亲手取了誊录诗文的纸笺,走过来说道:“可要妾身将这些诗稿送到书房?”孟丽君道:“娘子操劳一日,着实辛苦了,还是早些回房歇着罢。我一会便要回书房,自己拿去就是了。”从她手里接过纸笺。苏映雪嫣然一笑,道:“这是妾身份内之事,说甚么操劳辛苦?既如此,妾身便告退了。”向梅昭如微一点头,扶了芙蓉翩然离去。

      孟丽君回过身来,向梅昭如笑道:“今日众人皆有诗文,只有梅兄落第,好生教人惊诧。”梅昭如似猛然回过神来,“啊”的一声,站起身道:“……原来天色已经这般晚了,小弟与郦兄相谈甚欢,竟然忘了时间。小弟告辞了。”孟丽君见他片刻之间言行迥异,心中更觉奇怪,却也不好相问,送他出府。

      拿了诗稿来到自己书房,远远地便见书房里掌了灯,一条人影映在窗前,似在伏案读书,心道:“清儿这时还在书房,我命她得了闲时便读《史记》,不懂处就来问我,她倒颇为用功。”走进去道:“清儿,将今日的诗稿拿去……”声音嘎然而止,惊道:“岳父?”案前坐的那人竟是太师,手里拿了自己的三篇兵法。

      孟丽君脑中心念电转,太师书房另有其所,他等闲不进自己的书房,平日纵然有事也只令丫鬟来叫,此刻端坐于此,不知等了多久,自有要事,想来与那三篇兵法脱不开干系。她既行此着,前后事宜已然考虑周全妥当,本就打算宴会之后便拿了三篇兵法去见太师,却不想太师已经先在书房了。

      孟丽君放下手中诗稿,问道:“岳父可是为了小婿这三篇兵法而来?”太师道:“不错。这三篇兵法果真是你所写?”孟丽君昂然道:“正是。”

      太师点点头,说道:“往日老夫看你文章中时有引用兵书之句,知你熟读兵书,读书人读过《孙子》、《孙武》原不足为奇,也就不放在心上。今日看了这三篇兵法,便说心中有如平地一声惊雷,也不为过。你允文允武,文采武功皆世间绝顶,果是不世出的奇才!但越是如此,越发不能心术不正,否则便是不世出的祸害了。老夫既知你精通兵法,便敢断定,今日你一举一动定有深意,行的是欲擒故纵之计,是也不是?却不知你究竟为了甚么目的,要将这一干人等尽皆算计进去?更为何要将老夫也一并瞒将过去?你究竟有何图谋?”语音越来越严厉,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是声色俱厉,一双锋锐无比的目光更紧紧地盯住孟丽君。

      孟丽君原知所作所为瞒不过太师,这时见他似动了真怒,一撩袍角,跪下来道:“太师公允,定然不会仅凭心中猜测,就要定我罪名,必会给我分辩的机会。”太师道:“老夫在此等了一个时辰,正是要听你解释。”孟丽君道:“既要公平,小婿便大胆恳求,请太师暂息雷霆之怒,平心静气地听我解释,否则于我也不算公平。”

      太师长吸一口气,平定心绪,道:“你先起来,坐下说话。”孟丽君道:“是。”站起身子,搬过一把木椅,在太师身侧坐下,这才说道:“解释之前,请容小婿先述说一件往事。”

      见太师不置可否,接下去说道:“这件事情与我姑丈有关。”将乡试之前如何设计激将吴道庵、使其昼夜攻读、终于得中举人的前后事情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却见太师神色如初、看不出丝毫变化。续道:“此计在我看来,乃是一举数得之事。既不拂姑丈面子,又令他达到了所需目的,日后待他醒悟,心中亦会感激于我。倘若直言,决计达不到同样的效果。于我而言,不错,的确使了计谋,并非光明正大,然而我敢对天起誓,全然出自一片好意。于姑丈而言,他苦读二十载,为的便是一朝金榜题名,若非我用了计谋激他苦读,他恐怕难偿心愿,不免抱憾终身。”顿了一顿,说道:“岳父或许已经猜知我为何要提这件往事,我要说的便是,凡事皆有计策可究,只要俯仰无愧,于人无一害而有百利,稍稍用计又有何不可?”

      “待人接物固然如此,朝堂之事又何尝不是这样?倘若我也如袁大人一般,凡事只知一味直言无忌,不讲丝毫方法技巧,十年之后便依旧还是一介翰林学士,如此既埋没了自己的满腹才学抱负,更辜负了那些对我寄以厚望之人。这想来亦非岳父所望,否则今日听槐轩里也不会频频点头,示意袁大人不必纠缠了。”

      说到这里,瞥见太师脸色稍和,蓦地转过话题道:“小婿生平有三件自负之事,依序而排,其中的第三件,便是诗词文章。”此言一出,果见太师耸然动容,惊道:“甚么?你的诗文冠甲天下,居然只排在第三!那第一、第二件又是甚么?莫非其中有一件就是兵法?”

      孟丽君傲然道:“不错,这为首的一件便是兵法,第二件乃是医术。小婿自幼熟读兵书,虽不敢夸说胸中自有百万雄兵,于历朝历代的战役实例均颇有研究。这是小婿心之所好,于此花费了无穷时光精力,‘精通’两个字,虽略嫌狂傲了些,倒也说得过去。”

      说到这里,从椅子中站起,双手背负身后,在书房里一面踱步,口中一面滔滔不绝道:“想我朝自太祖皇帝平定乱世以来,四海臣服、天下归心,开国近百年间,一直太平无事、兵戈不起。大小官员,上至天子、下至小吏,有几人心中还有忧患意识?近几十年来,朝廷一味重文轻武,武将外放各省,不得参闻中枢机要,纵有军功亦难升赏,长久下去岂会不生怨怼之心?就如两年前那两广提督李延亭起兵谋反,固然是因其人狼子野心、久有不臣之意,可朝廷赏罚不公、寒了将士们热血为国之心,也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奸佞小人为遂一己私愿、从中作梗,才使得朝廷集倾国兵力,反敌不过区区边狭之地。将士们血战十月、死伤无数,就连前任兵部尚书呼延老将军亦重伤身亡,到头来却落得个与叛军握手言和、划地而治的结局。教人思之如何不悲愤满膺!况且和谈只是一时之计,绝非长久良策,叛军随时都可能撕毁和议、北犯我境,朝廷该当早作防范才是。但我这一个月冷眼看来,兵部主事官员皆短视懦弱之辈,只顾贪图眼前安逸,竟无人肯为将来略作打算。如此一来,战事一起,朝廷军队便又将如两年那般节节败退了。连年兵戈不得止息,天下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那是可想而知的景况了。”太师听她侃侃而言,话语切中肯綮,脸上渐渐现出凝重之色。

      孟丽君蓦地转过身子,面向太师,但见灯光映照之下,一张面庞清冷如霜,与案头白玉镇纸交相辉映,竟分不出是玉更白还是人更白。一双亮如点漆般的眼眸中泛出迫人的光彩,朗声说道:“男儿生于天地之间,便当以惊世之才,行惊世之事。我既自负于兵法谋略上有所成就,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正当是我大展身手、学以致用之时。然而单以兵法而论,朝廷重文轻武,我绝无入仕的机会。如今我既以文入仕,盘算的便是文就武职,岳父知道,本朝虽有先例,到底并非易事。今日一切谋划,皆是为此。”

      这时瞥见太师头颈微动,似在微微颔首,当下一鼓作气道:“岳父定然会问,既如此,为何不光明正大行此举动?小婿自也想过,然当今朝廷,皇上大权旁落,国丈权顷朝野、党同伐异,兵部尽在他掌握之中,如何容得下我?岳父曾经教我,凡事皆要思量再三、不可令他拿到把柄。可一味小心谨慎却也不是办法,唯有出奇制胜,方有一线希望。”

      “今日小婿之举,虽是用了计谋,却绝非心术不正。为的只是装作无心之举以瞒过权奸耳目,将兵法间接流传出去,上达圣听,以求简在帝心。倘若直接上呈皇上,形迹太露,难免惹人生疑,招致谗语流言,自然非我所愿。”

      “对于岳父,小婿绝无隐瞒之意。本待散了宴会便取过三篇兵法去见岳父,据实以告,吐露肺腑之言,以求太师鼎力支持。”

      “现下小婿分辩完毕,恳求太师公允裁决。不过依小婿看来,太师并无当真恼我之意,只是借此逼我直言,不知是也不是?”说到这里,拱手为礼,双目直视太师,眼中一片诚挚。

      太师听她这一席话语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将自己的几点疑虑逐一剖析,所作所为的道理更解释得清楚明白,末了还搭个台阶给自己下。仅此前后一番言谈举止,攻守有度、收放自如,便已是大将风度。听她言之成理,心中怒气早消,更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站起身子,走上前去扶住她双臂,道:“今日你我翁婿二人一席谈话,隔阂误会尽皆消除,你胸怀鸿鹄之志,眼光高远,老夫欢喜不尽,还说甚么恼不恼的?贤婿既然志在兵部,他日若有机会,老夫必会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定然教你得以大展宏图抱负!”

      孟丽君又惊又喜,忙道:“多谢太师成全。”她知太师极重清名令誉,从来不肯落下以权谋私的话柄,她对太师敬重有加,是以从一开始便压根没打算借用太师之力达到目的,否则直接将兵法呈给太师便是,何须拐弯抹角借助梅昭如等人?如今一席肺腑之言下来,竟得太师亲口允诺,实是意外之喜,自己入主兵部的胜算便更多了两成。

      太师拉她坐下,说道:“老夫虽曾读过兵书,到底于兵法谋略所知不多。你方才说到朝廷一味重文轻武,以致种下种种祸患,老夫当年揽理朝政多年,一直抑武兴文,于这场叛乱,实在难辞其咎。”孟丽君劝道:“太师切莫过分苛责。重文轻武,乃是我朝一贯策略,太师不过依循旧略罢了。何况当年太师揽政之时,朝政清明、上下同心,李贼知道事无可成,便决不会反。倘若近十年来太师还一直主政,想来终那李贼一生,也只能屯于两广而已。”

      太师微叹口气,道:“当年皇上年幼,老夫身为先帝重托的顾命大臣,不得不暂揽朝政、辅佐君王。皇上成年之后,自当归还朝政,否则便是王莽、曹操一流的奸臣了,青史骂名、遗臭万年,那是一定的了。”孟丽君听他不避嫌疑说了这两句话,对自己已是信任无比了,暗道:“太师要做周公,只可惜皇上却非成王。”这句话只在心底一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

      太师转过话题,向她询问前方事宜。孟丽君于这场叛乱前后所知甚详,更颇有独到见解,当下将所知慢慢说来。细细分析了叛军由攻转守、后又由守转和的战略变化,提出了对于叛军舍两广根本所在而定都昆明的疑窦,又叙说了对朝中有人暗使奸计、希冀双方两败俱伤的猜测。提到原贵州巡抚彭如泽并无军功、却被朝廷擢升为兵部尚书时,微一犹豫,终究没有说出心中怀疑,只说他可能本就是国丈心腹,借此机会提升要职。

      说了一会,孟丽君故意提到原兵部侍郎皇甫敬,夸赞其骁勇善战,只说可惜了这样一员猛将,自呼延老将军殁后,原指望他能领起军中重任,却不知怎地遭了罢黜,否则他日与叛军再战,倒是一员将帅之才。

      太师道:“那时老夫奉了圣旨南巡,不在京中,此事也是后来听人所说。据闻皇甫敬与那原云南提督孟士元……”孟丽君听他提到爹爹,越发凝神细听,“……乃是八拜之交、手足兄弟,当日彭如泽上表朝廷,指证孟士元叛国投敌,皇甫敬于金殿之上为他百般辩解。他原是武将,言辞不懂机变,被国丈撩拨几句,话便说得重了,当时就触怒了皇上,但念在正是用人之际,只将他申饬一通,便即作罢。后来皇上下旨操拿孟府家眷,消息走露,钦差不曾拿到孟府家人,却捉到皇甫敬的一员家将,便定了他个泄漏机密、私纵要犯的罪名,革去官职,永世不得录用。”叹一口气,又道:“老夫十几年前曾见过那孟士元一面,他相貌儒雅英俊、正气凛然,倒不象是叛国投敌之人。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却也难说得很。至于皇甫敬,确是一员虎将,当日老夫若在京里,自要保他一保的,现下却是无法了。”

      孟丽君知道这时不是分辨的时机,默然无语。她自入仕一个月来,谨小慎微,从不与兵部中人交往,免得引人疑心,是以一直不知皇甫敬被罢免的前因后果。至于林瑞海,已由袁容口中得知,早在两年前叛乱初起之时,就被国丈寻了个错处,贬至极西之地的伊犁府为文书小吏,赴任途中便一病死了。孟丽君听了,想起从前与这位“大胡子伯伯”相处的时光,更想起他对自己的款款期许,心中极为悲痛,同时也不由担心皇甫伯父一家是否遭了毒手。这时听了太师言语,得知皇甫敬只被革去官职,性命并无妨碍,这才放下悬了许久的一颗心。

      太师忽道:“倒有一事忘了说。你知雪儿是我认的义女,她曾说与那皇甫敬乃是远房亲戚,当年本就是要投奔他家的。这个想来她还未告诉你罢?她求老夫代为周旋,要想方设法见那皇甫敬一面,转告她亲娘殁去的噩耗。”孟丽君听他提起这话,当是有了皇甫敬的下落,精神一振,故意说道:“原来如此。那皇甫敬若在京城,见一面自然容易,倘若不在京里,可也颇为麻烦。”

      太师道:“不错,那皇甫敬早已不在京城。他原籍云南昆明,如今自然不能回去。老夫得知他夫人乃是山东泰安人氏,便猜测他们或许去了泰安,遣人去查,果然如此。如今已带了信去,不日便当有消息传回。”

      当下再谈了一阵子兵法谋略,已到深夜时分。孟丽君送太师出来,一面回转自己房里,一面思忖:“雪妹当初编了远房亲戚这话,原是为了与我重逢。如今我们既已重逢,见不见皇甫伯父,于她早无干系,于我却十分重要。爹爹出征前留书嘱我投奔皇甫伯父,如今我入了仕途,不可回头,自然不能向他们揭露身份,但好歹见上一见,也算依了爹爹的嘱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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