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 何所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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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经常回忆起那一晚，并且自责，认为那是导致美娜最终死去的根源，是自己心肠不够硬，无情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保护。说是后来，其实也并没有多久，毕竟在美娜死去不到一年，他也很快长眠土地之下。
死对他几乎是一种解脱。当然，从更深远的方面看，他为自己没能给祖国贡献更多而遗憾，为没能亲眼看见战争结束，人民自由而遗憾，但从私人层面，他不得不承认，在长久的自责和悔恨中，死亡是甘之如饴。死亡解放了他，死亡让他接受了惩罚，让他可以不再怨恨自己，让他释然地承认，谁也没有做错，只是坏运气。
那天晚上，在桃源饭店，他们吃了一顿不甚可口的湖南菜。她精心张致的发型和旗袍，在大雨的久等之中变得七零八落。但效果却适得其反，人工的矫饰去掉了，剩下的天然更加俘获人心。再美丽的妆容也画不出，当他出现在等的几乎绝望的她面前时，她脸上那因为惊喜和激动而泛起的红晕的光泽。她抬眼望向他，含着若隐若现的泪，那是哀怨，也是撒娇。
在饭桌上，他们奇怪而默契地避开了任何有关风月的话题，她避尔不谈他的太太徐碧城，他也不会过问她的情史。他们甚至连身边的人，工作都很少提起。似乎能在这瓢泼大雨下的馆子平静地吃这顿饭，就是天大的神赐了，现实中的一切都不该来叨扰。她对他说起她的童年，江北农村春天里味道鲜美的一种野草，她和弟弟们经常去摘了蒸着吃。他说起他在英国留学，刚去时如何想家，如何啃着半硬的法棍想念家里阿妈做的饭菜。她没说更多的时候还是饿着，他也没说一个黄面孔在欧洲受到的歧视和孤独。这个片刻太珍贵，谁都不想让它染上一丝一毫不愉快的色彩。他谈起在英国读的书，参加的舞会，她有一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她在教会学校的书本里，第一次发现的浪漫，就来自于西方。她甚至觉得英文都是浪漫的，那个吐字和腔调，于是他给她念了两句诗。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听完后她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句，“唐队长，我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他承受不住突然的寂静，和寂静里蕴含着的热量，就像一团火在无声的燃烧。唐山海站起来，雨停了，天已经黑成一片，“美娜，”他终于决定把心里要说的全部说出来，给这件事情划上一个了局，哪怕这个了局是他自己并不情愿的，“我也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但是，我结婚了，遇见你的，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婚姻不仅意味着爱情，更多的意味着责任。更重要的是，它也意味着前途。我弃暗投明，能到今天这个位子，一多半是拜碧城的舅舅所赐。我不是不动心，只是不能够。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理解的，也能接受。”
美娜笑了笑，很勉强，也很满足。她的心里有两种极端相反的情绪在撕扯，一半是高兴，一半是难过。他动过心，这就够了，只是命运怎么这么与她作对。他这么坦诚地拒绝，她甚至有点感动，他不是一个逢场作戏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他是个可以让人依赖的好男人，好丈夫。只是属于别人。
他也是个在乱世中艰难求生的人。美娜希望她爱的人的平平安安，仕途高升。
“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她扭过头去，不留痕迹地擦了下眼角，“最后。”
唐山海答应了，最后。这个词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哀婉的感觉，他希望今天晚上的时间可以过得慢一些。
他们毫无计划，在雨中共撑一把伞，去了最近的丽都电影院，在一堆黑白海报中，美娜指着一对男女相拥，说，就这个吧。唐山海从售票处拿了剧目简介的小册子，英文的。
“要我讲给你听故事的大概吗？”他问美娜。
“那多扫兴呀，待会看不就知道了。”美娜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活泼和清亮，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唐山海心里有点轻松，同时又很失落。事情尘埃落定，他为事业牺牲了自己的感情，真正的事业。这没什么，很多人的牺牲更大，更沉重。而美娜总会重新快乐起来，只是花一点时间而已。
只是，那部电影，那部该死的电影。该死的雨，该死的丽都，该死的时间，地点，该死的命运，不让他和他的爱平静地擦身而过。
电影讲的是，一个小提琴家，不受妻子理解，而与年轻的弹钢琴的女学生相恋的故事。女学生跟着他去满世界巡演，去为他伴奏，而最后，他为了孩子，还是回到了妻子的身边。女学生是时下最流行的好莱坞女演员葛丽泰嘉宝，她张大眼睛，紧密着嘴唇，凝视着她的爱人，内心的热情在奔流，但这奔流却找不到出路，被绞杀而停滞于眼睛和嘴唇之间。她没有挽留，放他走。
旁边黑暗中，有低低的啜泣。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下一秒，他的唇已经吻在美娜的唇上。一切都被忘记了，一切也都隐去了。无忧无虑，也无所畏惧，如果你心里有条河，那就让它流出来，化成热泪，化成吻。黑暗的时代，也挡不住相爱的人陷入爱。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 何所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