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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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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新区最近一段时间不是很太平,上周末法学系的一个新生为了第二天的演讲比赛而在湖边背稿,因为一双双的情侣而不胜其烦,往山坡的林子里走得远了点,离开了人群。门禁时候舍友左右等不到,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这才恐惧起来,不敢贸然告诉辅导员,自己几个人悄悄出门去找,走到湖边的时候看到一个青黑色的身影掠过水面,一串串细小的波纹从湖心笔直荡过来,如同一支毒箭。
“绝对不是正常人。”箫筱伸手比划了一个直线,几根手指合拢,指尖并紧,也如一支箭。“像个古代的刺客一样,还戴着面具。”她放下手,当晚的惊鸿一瞥在脑海里留下了很鲜明的印象,如同夜雨里的一道闪电。
几个学长是为了回新区看比赛的,没想着还能听到鬼故事,几个人面面相觑。这学校的新区改在了原来的一个湖上,人工填埋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从建设初期就有人说这里是古水战场,阴气太重,时常有战士的遗骨被挖出来,几年以来也时常能看到更早时候淹死的水鬼在深夜里四处徘徊。但故事终归故事,怪谈终归怪谈,信者有,不信者多,这么煞有介事给他们当真事来讲的,却是少见。
燕良生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箫筱当年是他从新生里选出来的,力排众议带进了党宣来培养,本来就已经招人口舌,这时候箫筱自己弄出笑话来,只能叫事情更糟。
“面具?”他低声道,“戏子吗?”
箫筱愣了愣,从中听到了些刻薄的意味,手就放了下来。
“别这样。”燕良生身边的人将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笑道,“李珂现在是在校医院还是在宿舍里?女生宿舍我们虽进不去,但若是再校医院,难得我们也回一次新区,买点水果看看去也好。”
箫筱有些无措,摇头道:“她搬出去外面住了。”
“Charlie?”燕良生扭头看自己身边的人,语气有点懊恼,“我们时间不够用。”
“这是学妹啊,良生,你这样不行的。”对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笑道,“而且比起听演技比赛,我更喜欢听怪谈。”
他伸手牢牢按着朋友的肩膀,往前推了推。
李珂现在住的地方不远。燕良生最终还是买了点点心水果果冻之类,敲门之后看见李珂的另一个舍友守着那姑娘,对方赤脚穿着长裙坐在床边,逆光下脸色如透明一样,白得发冷,看见几个进来的人,勾起嘴角试着笑了笑,却更显得憔悴。
燕良生愣了愣。这跟他想象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回过神之后看见身后的人已经自作主张把那礼物放到桌上,捡起一个物什起来,而李珂的眼神始终随着对方,脸色似乎更白。
“Charlie!”燕良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提高了声调,“别碰那个!”
对方背着摆摆手,“你不是不信这个么。”他仍是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孩,笑着将那东西握着,“我听人说你被鬼捏住了脚踝,黑影里有人朝着鬼射了一镖,被你带回来了,是也不是?”他将那锈迹斑斑的东西在手心里抛了抛,“我听人说从那之后你就觉得身边有鬼,是也不是?”
李珂咬了咬下唇,眼睛里有些隐晦的光。她低声道,“还给我。”
对方叹了口气,“倒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他将原本暂时放在了脚下的水果点心提到桌上来,拣出几个苹果桃子一个个放好,叹了一叹,道,“你不高兴,那我们就回去好了。原本这比赛也不过是学生会里应付公事的小打小闹,不用这么较真,哪怕真到了临考需要背书了,尽量也别在外面待太晚。”
说完便绅士地退了几步,客套几句离开这住处。燕良生脸色始终绷着,等走远到了校外,压低声音,恼怒道:“你在做什么?”
“给些善意忠告……”
燕良生脚下猛地一停,回过头来狠狠盯着:“Charlie,你以为周围人都是瞎了不成。趁着放水果的时候把那东西收进自己口袋了,是也不是?”
“你知道我多少选修了点心理学,她那是被自己的想象魇住了……”
“杨昌林!”
他面前的人咧咧嘴,有点吃不消地撇开视线。“我才是那个被叫做是东都之狼的人,你这么狼一样咆哮做什么。”他抬手按了按额头,叹道,“两天后我还回去。我最近写论文写得心烦,下周还得考高数,你放过我行不行。”
“那东西很吸引人?让你这么爱不释手一见钟情?”燕良生冷冷道,“它变成个姑娘对你脱衣服了?”
杨昌林默了一会,“……你轻易不要讲笑话,太冷了。”他想了想,叹道,“看起来是个孔雀翎。你也知道我有点这方面的爱好,让我保留两天总可以——而且你也看到了李珂那个状态,就让她远离这东西没什么坏处。恶人我来当,改天我请你吃饭。”他眨了眨眼,眼睛里就有些亮色。他笑道,“你会喜欢的。有啤酒,有烤肉,顺便再叫上几个兄弟。”
————
是个孔雀翎。
边缘甚至仍是锋利的,有些幽幽蓝色的光,不像是古物,但手工打磨的痕迹又很明显,绝非是现代里任何一个伪造工厂里会甘愿尝试的复杂工艺。
图书馆里这周的值日生里有他们系的同学,看见杨昌林出现,整个人突然白日见鬼了一样,手里一摞大部头从臂弯里滑脱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响。
杨昌林大步迈过去,只当没看见。他平时基本也没出现在课堂上,只有考试前几天才会突击一下,不怪这些人一脸惊恐。
但这种郁闷的心情还是免不了的。他闭馆前没能查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带了几本回自己租的住处,夜幕临降,窗外灰蒙蒙的,前几日的雾霾没有彻底散去,将原本的星月遮掩了大半。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被自己悄悄带出来的暗器,仔细端详几番,总觉得和书上现有的记载有些出入:手里这个的看起来陌生至极又熟悉至极,自己绝对在什么地方见过。
至于这“地方”具体是哪本书还是哪个影视作品就不好说了……
他打了个寒战。
杨昌林抬头看了看周围,慢慢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看书看到中途睡着了。他看到面前有镜湖映彻四野,月光如洗,星辰如缀,璀璨而生辉。这样的夜景绝不是现在任何一个城市能看到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擅自在冰冷彻骨的水里越走越远。然后一丝隐痛从胸口弥散开来,他费力地喘息了一下,看了看水中,惊愕地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红衣战甲,这面容熟悉极了,然而长发碎裂如帛,眼中溅着血,将半面江山染成赤红。远处山鹰尖锐地长啸,猎猎旗声如雷鸣。
然后那隐痛变成了撕裂般的痛苦。他将手从胸口拿起在眼前,半面赤色江山为底,血将手掌也染成了红色。杨昌林被这痛苦折磨地如百骸皆散,却口不能言,无法转醒,只透过这战士的眼睛看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意,放下手将那血色在冷彻入骨的水里搅了搅,叫那血散开去了身后,然后继续踏过水下千百尸骸和断旗往前走。
……这人是在以自己为诱饵引开生力军。杨昌林在剧痛的间隙里突然了悟了一些东西,因为和他有着相似容貌的战士在某一瞬间偏过头看了右侧某处,而那里有个影子展开双翼,正掠过寒空下的山林,倏忽不见。
……
杨昌林猛地惊醒过来,感觉脊背如断裂一般刺痛。他短促地痛呼了一声,闭着眼咬紧牙关,让自己缓过劲来,然后睁开被冷汗黏住的眼皮,正看见一枚短箭贴着脸颊飞过去,将一个影子击碎在墙上,发出“夺”一声响。
那影子被击中的地方流出了一滩紫红色的血,然后凭空烧了起来,尖叫一声,然后消失了。
杨昌林盯着那影子消失的地方,感觉一道冷汗正顺着自己脊背流淌下来。他睡着之前被夹在了书页里的手指悄悄动了动,将那枚孔雀翎扣紧在手心里,然后猛地抬手磕在墙上,没能如想象般折断它,但听见一声细小的崩裂声,那边缘裂开掉落了一小块碎片。
身后应声传来类似的崩裂声,以及一声闷哼。杨昌林因为这一声闷哼而惊骇到头皮发麻,立刻翻身从床上滚下来,随手抄起了台灯,内心不迭地后悔自己把一个藏了恶灵的古物当有趣的东西留在身边。台灯的光闪了一下,对面那鬼也跟着晃了一下,似乎是不敢相信,捂着脸的手放下放了放,看着杨昌林呆愣了一秒,然后脸色变回之前的冷冽。他脸色那半张面具已经崩裂开,额角新伤里正流出血,沿着那崩裂的缝隙往下淌。
杨昌林定了定神,看见对方手里有个类似于弩的东西,再慎重地看了看对方的衣着,道:“你若是有什么不能完成的心愿导致不能成佛,我明天去找最好的道士法师给你念经超度。买最好的纸钱烧给你——你要多少都行。”
那鬼似乎又愣了愣,然后紧紧盯着他,也打量起来。
杨昌林被他看得头皮要炸了,索性直接开问:“你是不是鬼?”
对方盯了他半天,然后摇摇头。
杨昌林头疼得厉害。“我知道你是寄宿在这孔雀翎里的。而且我也知道我若是毁了这东西你也好不了哪去!听着,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们有事好商量,现在,你先把你手里的武器放下,面朝墙壁站着,举起双手。”
对面穿着一身劲装刺客装备的鬼脸上浮现出一些古怪的神情。“不行。”
……等等。杨昌林也愣了。怎么听起来还是个四川口音的。
“刚才这个是怎么回事?”他朝着墙壁努努嘴,一分钟前有个影子在那飚出一股血还发出尖叫,“是朝你来的还是朝我来的?”
“你。”
“然后那只箭是你射出来的?”
“是。”
杨昌林张了张口,再次愣了。“我有点……”他回过神,“你这是救了我啊?”
对面那鬼迟疑了一会,然后斟酌了一下,勉强点点头。
“那我姑且理解成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招惹了一些不好的东西,而你今晚上从那孔雀翎里出来帮我解决了。”杨昌林的表情有些微妙,“……为什么?”
“你问题哈子多。”
……杨昌林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这么冷酷的人(鬼)一开口就是蜀中那种自带连音的绵软语调,声音还很抗拒,反差强得过头了,根本没法让人严肃对话。他挣扎了一会就放弃了挣扎,心底叹着气靠在桌边,抽开抽屉找到创可贴和云南白药,打算过去给对面这家伙处理下额头上的伤口。
然而他往前一步对方就朝着反方向退一步,手里的弩也端起来了。
什么情况。杨昌林一手握着孔雀翎一手握着云南白药喷雾,因为这动作而愣了愣,看着对方警惕的眼神,心想这不对啊,立场怎么反过来了。
“你,”他想了半天,“你不会害我,对不对?”
鬼皱了皱眉,然而还是点头了。
“那就行。”杨昌林又瞄了一眼刚才那被短箭射穿的影子所在地方,然后再看向对方,“站那儿别动。”然后绕过床走过去,直到弩直接抵上了胸口也没管,抬手就按在那已经开裂的面具上要拿下来,然而一拿之下没拿动,对方也是倒抽一口冷气,立刻按住他的手,“你?!”
“杀菌消炎,伤口清创。”杨昌林开始觉得有意思起来了,“你不用紧张。”
“……不用!”
“兄弟,我今晚已经很困了,我明天还得早起复习功课,你别这么别扭,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杨昌林看着他表情,“我是正经的人。”
对方咬紧牙关,“这不是正经不正经的问题。”
杨昌林一脸困扰:“所以你希望我不正经?”
他说完就一惊。老天,对面这可是个自带凶器的鬼啊,自己这个过分自来熟的状态到底什么情况?!
他尴尬起来,退后一步,把那喷雾罐子放回桌上,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为了消除彼此之间的误解,我先开个头。我是杨昌林,学生,还有半年就可以毕业……”
“我知道。”对方点点头,“你一直叫这个名字。”
这对话好像有点微妙。杨昌林看着对方半天,最终苦笑起来,“一般情况下这时候不该你自我介绍了么。”
对方皱眉看了他半天,杨昌林感觉自己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几乎罄尽了,最终没能听见对方再开口,便愈发尴尬起来,只得自我安慰一番,回床上补个回笼觉。
然而这觉并不能睡着。他对那梦里的情景有些抵触,浑浑噩噩间思虑沉浮,黑暗里有个蜀中口音的年轻人在星空月下展开双翼掠过镜湖和沙海,回目所见,满目疮痍,旌旗猎猎声响,最后的军人朝着和他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血融江河,只为了将追兵引开,留一条生路给展翼的人。
杨昌林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再睡着,临近黎明时分,他似乎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
幸不辱命,我把敌军的信息带回了天策府。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个。
杨昌林内心有一寸地方陡然柔软了下来,既伤感又自豪,又酸涩又满足,仿佛之前那梦中的黑翼笼住了所有的星月,使他就此坠入无梦的沉睡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