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一生》念如云

8、从大姨到妈妈

　　日子如白驹过隙，屋门口的牵牛花谢了又开，英英到任家已经一年了。
　　她在任家的日子其实过得不赖，但是每当大人们引导她改口叫沈大燕“妈妈”的时候，她总是用受伤的眼神愣愣地看着人，不出声也不抗议。在她心里，只要大姨还是大姨，她就是来暂住的，总有一天她会回到自己的家。
　　在英英五岁生日这一天，当沈大燕告诉英英要带她回去看妈妈和姐妹们的时候，英英只是长长地沉默着，像第一天来任家一样，她又安静地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久久地看着前方的天空发呆。早晨的冬日躲在屋子后面，见不到强烈的光线，只有暖暖的温度裹着身体。
　　“妈妈还记得我吗？”她忽然问旁边正在给自行车轮胎灌气的沈大燕。
　　“当然记得，每个人都记得英英啊。”
　　“但是我已经来了好久好久了，她们都没来看过我。”
　　“英英是长高长大了，但是还是我们英英。“
　　“那……我还是不能跟妈妈住一起对不对？”英英的声音变得好小，好像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无须有。
　　沈大燕抬头看看那个坐在阳光里的孩子，低着头，驼着腰，两个小手不自觉地抽着毛衣线头。即使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是她身上溢出来的低落情绪仍让人忍不住心疼。
　　一路上，两个人好像同时失语，她们悠悠地经过一片万物疯长的田野地，然后来到车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路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最后又是一段乡村小道。远远地，英英就开始伸出头瞭望，她看见那个村门口的牌坊仍立在村道的尽头，像已经过了几百年一样苍老；牌坊下面的台阶上依旧坐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晒太阳，还有成群的孩子在玩耍。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是昨天的影像，但是英英明明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好久好久。
　　然后，英英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人，她们从阴暗拥挤的小屋里迎了出来，奶奶拉着英英的小手，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语里面都是对大姨和任家的客气。因为任家平日里对张家多少有些救济，所以沈大燕已经习惯了张家奶奶每次的客套。但是敏感的英英，感觉那个喜欢抱她亲她的奶奶变了，变得没那么亲。
　　还有爷爷和爸爸，他们跟沈大燕寒酸过之后就去地里忙了，基本没有太多地留意英英。
　　只有妈妈，肚子又微微隆起的妈妈，一直拉着英英的小手，时不时低下头看看英英，还用另外一只手摸摸英英的头发。妈妈的温柔，让英英忘记了其他人带给她的不愉快，此刻的她是如此快乐。
　　”妈妈，我能搬回来住吗？”英英趴到沈燕芬耳边，低声问道。
　　“英英，你以后就跟着大姨住，大姨对英英那么好，以后大姨就是你妈妈。“
　　“可是我还是想回家。”英英不自觉地又呜呜哭起来。
　　张奶奶和沈大燕转头看看这对母女，默契地沉默着。
　　“英英要听话，在大姨家住更好啊，大姨家那么大。”
　　“但是我想回家。我以后不会偷偷爬上你和爸爸的床，也不会惹爷爷生气。妈妈让我回家好不好……”
　　可怜的英英，明明心里是明白的，但是仍然要做无用的努力。也许，她只是想要争取妈妈的一点怜爱，就算只有一点点都好。沈燕芬只是抱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默默地往心里流泪。
　　每个人心里的伤只能靠自己添，说多了就变成矫情。第五个女儿一生出来就被送养了，她连孩子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她又有什么能力把英英留下呢。
　　英英披着一身的夕阳回到任家，然后就孤独地坐在大门口直到夜幕降临。身后的任家依旧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以迎接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夜晚。而对于英英来说，坐着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变得不同了，因为她已经彻底地认识到，她有一个回不去的家，还有一个到不了的妈妈。她想要把那份期望从自己心里剥离出来，只有这样才不会难过、流泪、哭泣。
　　当英英跟任明乐一起坐到饭桌前时，沈大燕细细看了看英英的脸，低垂着眼帘，嘴唇紧闭，看不出任何情绪。
　　“妈妈妈妈，快快快，我要米饭。”任明乐忽然聒噪地把碗递给发愣的沈大燕。这时候沉默的英英忽然也测过身，把碗举起来，学着任明乐的样子声音脆脆地说道：“妈妈妈妈，快快快，我要米饭。”
　　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转头看了一下嬉皮笑脸的英英，只有没心没肺的任明乐哈哈地笑着。沈大燕收回自己的眼光，不动声色地把饭递给两个嘻嘻哈哈的孩子。
　　一个五岁的孩子，心思如此脆弱而敏感，她矫揉造作地嘻嘻哈哈开口叫妈妈，只是不愿意正视别人投过来的眼光，也不愿意让自己不一样的身份显露地太明显。她越是刻意，越是说明她有多么在意这个称呼。
　　深夜，沈大燕搂着熟睡的英英，内心五味杂陈。像是要守护另外一个自己，她想守护英英的愿望是迫切的，所以，那个称呼对她而言其实是无所谓的，然而在孩子心里，从“大姨”到“妈妈”，内心的抉择和取舍该是多么残忍。
　　夜，清冷而寂寥，窗外的空白陪伴着爱忧伤的人一夜又一夜地失眠。再过几个小时，所有沉睡的心事都会跟着醒来心一起躁动起来，那小小孩儿的心事，又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