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樊婀

1、第 1 章

　　火色的云朵在天边连成一片的时候，他的海报被贴进这座城市最显眼的广告牌里。水清颜抬起头来仰望，那么熟悉而遥远的微笑投递过来笼罩在身上，长长舒一口气莫名的幸福起来。举起手对着他比了个V字，谢谢你哦！等车的时间不再那么漫长了呢！33路车风驰电掣般朝着水清颜开过来，里面的人们把手紧紧抓在扶手上，跟着汽车前后左右摇晃，这情景让水清颜想起了家乡最著名的忠顺斋烤鸭。唉，真的是饿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在干什么，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饿得看到什么都会想起食物。他最爱吃什么至今仍是不清楚，虽然在许多杂志上看到的资料是牛排，但水清颜坚信那个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高中毕业会餐那天不过吃了一口牛排就跑到洗手间吐了好久，这样的他怎么会最喜欢牛排呢，最讨厌才对。朝着那张始终挂着灿烂笑容的脸挥挥手，一步跨上公车。像别人一样吊在扶手上。我也成了烤鸭，水清颜自嘲的扬起嘴角。
　　水清颜是家大公司的小出纳，发的薪水让她撑不着也饿不死，别人说她现在是白领，她说只是像白领而已。当初选择读会计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听家长的话为了将来找到一份好工作，其实她并没有认真考虑过那些所谓的正当理由，记忆里他说过他是要念那所大学的，于是水清颜填了和他同样的字上去。这是一次赌搏，也是水清颜平生唯一一次勇敢，她赢了。离家如此遥远的城市，数以万计的陌生人，他不会再看不到她了。水清颜对着毕业照里的他兴奋了一整夜。那个暑假她对着镜子学化妆，每天早起跑步减肥，看所有他说他喜欢的书——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后来，水清颜才知道上帝给了你一次惊喜不一定还会给你第二次。第一个惊喜不过是个陷井，让你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再无法自拔。至今水清颜还会在深夜考虑那些信念坚定的日子是对是错，心悬在无边无际的虚无里。
　　“你看你看，我下了方天际的图片做壁纸！”公车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把手机举起在另一个女孩儿眼前晃了晃，一脸的兴奋。
　　“真的啊！好帅啊！”
　　“嗯，我就看这张好才放这里的，噢对了还有屏保呢，你看！”
　　两个女孩儿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关于他的一切，水清颜从她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她们有所不同，水清颜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有人能直接看到她的内心。余辉照进水清颜眼里，平静似湖面。
　　与水清颜合租房子的悠蓝平时沉默寡言，很少有人能准确判断她的职业，都执着的认为她学理工而不是学中文，事实上她学中文，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最初她不怎么喜欢明星，和水清颜合租房子那天开始一切愀然转变。也许就是因为没有迷恋过什么人，悠蓝在水清颜的影响下对方天际的热爱与日俱增。悠蓝的男朋友任意经常抱怨水清颜在他和悠蓝之间添加了第三者，水清颜不置可否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身边有个人这样狂热的喜爱着方天际，水清颜既可以即时得到关于他的消息，对他的关切又不必显露出一丝一毫。伪装，并不能使她遗忘，水清颜心知肚明，只是总要给自己留下一点自尊，即使是自欺欺人。
　　“颜颜，我下了部电影，里面有他，虽然只是演配角还是值得看一看。”悠蓝从房间里探出头对着到厨房里忙碌着的水清颜说。
　　“你真是疯了，我在煮面，你吃不吃？”水清颜尽量把口气放平稳，听不出一点波澜。
　　“我吃过米线了。别尽在这儿装蒜，你快点煮，我等你一起看。”悠蓝把头缩回去，房间里传出方天际的歌声。
　　背对着悠蓝，水清颜叹了口气。配角，只有唯数不多的几个镜头，他说这是他二十年里最有趣的经历。为了这次有趣的经历，他请她去学校转角处的汀芷斋腐败一餐，喝了红酒，半杯而已两颊绯红。宿舍人酸溜溜的取笑了她整整三天。水清颜清楚是因为自己不够出色，这样的她和方天际走在一起是一种罪过。至少水清颜自己这样认为，所以高中时她躲在一个辟静的角落里仰望着方天际，所以她站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姜苑经常推起她的头大骂她傻瓜，的确面对着方天际时她就是个傻瓜，忘乎所以的追随,不知疲累的傻瓜。就像那部电影里方天际的角色，站在海边等待逝去的女友魂魄归来。他知道那一缕芳魂已经消散在茫茫天地间，日复一日的等待只为了给自己一点缥缈的希望。
　　“哎，那个巡回演唱会下一站就是这儿,任意他们公司有赠票,帮你拿一张吧。”悠蓝一边把薯片塞进嘴里一边说。
　　“嗯”水清颜轻轻点头，又可以见到他了吗？四百七十四天，他早就忘却了自己的容颜吧。紧紧攥了一下拳，指甲狠狠扎进手掌。
　　第一次听方天际唱歌是高一的元旦联欢会上。白色的钢琴，白色的西装，耀眼的微笑，悠扬的旋律，这一幕始终在水清颜的梦里盘旋久久不落日渐清晰。他成为明星后不同姿势不同表情的海报照片一共一万六千九百八十三张，没有一张捕捉到他稍纵即逝摄人心魄的表情。不知道是谁的失败。也许，捕捉到了才是失败。水清颜把手捂在眼睛上，黑压压的夜并没有淹灭什么，反而助长了记忆的生长。白色，白色，大片大片白色在水清颜的手指上跳跃。
　　七月三十一日晚八点，水清颜被蜂拥而入的人潮挤得几乎窒息，站在离舞台几百米远的角落里大屏幕的画面显得模糊，进场时把望远镜丢在了悠蓝那，仿佛看不到他是注定。舞台很漂亮，各色幽暗的灯光投射在上面把单纯的黑点缀的奢华无比。小女生们挥舞着荧光棒尖叫，水清颜只咬着嘴唇抬起头。抬起头没人看得见她的眼睛，抬起头眼泪留在眼眶然后倒流回心里。
　　他说：“你们好吗？”
　　他说：“我爱你们。”
　　他说：“谢谢大家。”
　　他说――――――他说很多很多话，没有一个字与她有关。大学时候他叫水清颜的名字才变得熟练，他总说她的名字太怪如果在公共场所大叫一声“水清颜”回头率绝对百分之百。水清颜莞尔摇头，不试过怎么会知道结果如何呢？后来方天际在水清颜的窗下做了试验。回头率为零，开窗率却很高。从那天起，类似于她倒底是不是方天际女朋友的话题不断传入水清颜的耳朵。
　　她说：“这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内心空空如野。
　　如今想让这个无聊的恶作剧重演竟是一种奢望。一场烟花散尽，他挥手告别笑容灿烂。场内沸腾人头攒动，水清颜站在他看不到的角落。
　　手机振动，是陌生的电话号码，水清颜不情愿地接听。
　　“水清颜。”电话那头声音低沉。
　　“嗯，你还好吧。”再次听到这三个字，无言以对。
　　“居然让你听出我是谁，老同学果然不同。”
　　“你，很累吧，今天演出很成功。”
　　“累，有熟人在下面看再累也不敢怠慢，怕丢人嘛！”方天际似乎在笑，笑地很干涩。
　　“什么时候走？”
　　“巡演结束了，我有一星期休息时间。”
　　“嗯。那你——”水清颜低下头去，他其实并不想见她吧。
　　“我想——见你。”
　　“在哪里？”水清颜的声音低下去仿佛自言自语。
　　明晚七点汀芷斋，水清颜默念着方天际的这句话，无力的靠在墙上感觉刚刚喝下那半杯红酒脸颊蓦地升起一片胭红。
　　汀芷斋的风渡口，水清颜和方天际相视微笑。他张开双臂等待着她，她摇头。
　　“这不适合我的。”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方天际无奈地放下左手，右手习惯性的抬起挠了挠了头。
　　“你这个动作也没变。”水清颜捋了捋头发，安静地看着他。
　　自从他签约成为演员开始每天都在变化，四百八十一天之前所有变化都近在眼前，适应起来轻而易举。这四百八十一天的变化远在天边，方天际的每一根头发都变得陌生且不真实。是不是应该像那些高中的小女生一样做出点疯狂的举动？水清颜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倏地笑出声来，这个男人在她心里根本不是偶像，而是恋人，虽然只是单恋而已。单恋这种情感最好埋藏的深一点，被人看清便失去了幻想的自由。方天际抬起头，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放斜放在下巴上，是一个很完美的Pose ，包含着无限遐想。只有水清颜知晓他此时脑袋里空无一物完全属于缺氧状态。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水清颜的心情黯淡下去。她并不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女人的心思根本是莫名其妙，连自己都看不懂,何况一个在你之外的人呢？
　　很简单的菜，很明贵的酒，很轻松的谈话，很压抑的心情。水清颜和方天际淡淡谈笑。学校里的高大榕树每到阴雨天便开满粉色的花，芬芳迂回于校园之间；宿舍每天关门很早，许多谈恋爱的男生女生在最后一刻恋恋不舍地告别；食堂里的饭菜让人恶心，从里面能吃出种类繁多的昆虫——水清颜从未意识到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学校的他们竟然对那里的一切记忆犹新。
　　“我怎么对学校的印象还这么深刻啊。”方天际托着腮看向水清颜，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越想忘记的事记得就越清楚。”越想忘记的人在心里刻得越深，水清颜咬了咬嘴唇，喝了一大口果汁，该咽下去的东西被冲进最深的里面。
　　“哦。”方天际不再说话。
　　水清颜坚持自己回家，理由很简单，在这个四面八方都是尖锐目光的世界里要学会自我保护。与其在流言蜚语遍布时再去解释，不如防范于未然。方天际看着水清颜的背影，纤细单薄不堪重负，心被敲掉了一块。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吧，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即使到了今天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何止搞不懂她，也搞不懂自己。
　　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一场大雪降落，方天际的又一部电影上演。悠蓝忙完了婚前的各项事宜请水清颜去电影院看了首场。她说这是她临走之前送给水清颜的礼物。十二月二十六日，悠蓝和任意搬去了新家，虽然还在这座城市，但在快节奏的城市相见的机会并不多吧。水清颜深呼吸再深呼吸还是掉下泪来。悠蓝拍拍她的肩，扬起嘴角。
　　“颜颜，你这傻瓜，爱上方天际又不是什么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同学。”
　　“啊？我——”水清颜一时间不知所措。
　　一个小男孩儿追逐着即将飞上天空的氢气球，一跃将它抓在手里。
　　“你看，只要再追几步就抓住了。”悠蓝指着那个一脸得意的孩子。“你也可以啊，颜颜，没有人规定女孩子不允许奔跑。”
　　汽车走远，只隐隐看到一个小小的红点，留下站在原地的水清颜。奔跑，水清颜默念。要抓住她想要的东西需要的是飞翔，飞翔，水清颜举起双臂，那不是翅膀。
　　姜苑由于工作调动来到这座城市，住进了悠蓝的房间。与悠蓝不同，姜苑向来开朗，高中的时候一直站在水清颜的前面颇像水清颜的亲姐姐。
　　“你这家伙越来越来漂亮了。”水清颜撇撇嘴。
　　“是吗？我从来没觉得，你变憔悴了才是真的。”姜苑抱肩俯视水清颜。
　　水清颜不再说下去，让姜苑知道她如今还是那么傻，少不了一番说教。还是留下一点好心情迎接她罢。姜苑为人很个性，不论对于什么她觉得好便是好，你纵有千万条理由也不能使她动摇。不过一个月，一个姜苑认为好的男人登门造访。好像叫做安宁远吧。
　　“颜颜，跟我去相亲吧。”姜苑一边解开头发一边说。
　　“相亲？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水清颜不解。
　　“说你傻你还真流鼻涕啊，当然是给你。”姜苑扑哧笑出来。
　　水清颜摇头。姜苑对于拒绝理由了然于胸，这么多年了这丫头依然是个傻瓜。既然她不想去就只能强制执行了，苑姜暗下决心。不能让水清颜总活在自己编织的狭小空间里，她坚信她是对的。水清颜被姜苑硬拽到一家茶舍，认识了一个名叫马奔的男人。他没有方天际朗月般的目光，没有方天际谈笑间的洒脱，没有方天际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吸引力。他有的只是水清颜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平淡和安全感。看着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水清颜想起母亲常常对自己说的话，女人一生最想要的是安稳。夜晚大片大片白色在水清颜梦里舞蹈，如此长久的坚持是什么呢。
　　马奔的追求锲而不舍，水清颜不知道如何应对。姜苑躲在一旁偷笑，时而推波助澜。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水清颜有时候妄想一觉醒来发现地球上只剩自己。
　　“水清颜。”方天际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嗯，你还好吗？”水清颜的心里漾起波纹。
　　“你在家吗？”
　　“嗯。”
　　“我在你楼下。”
　　楼下！水清颜推开窗，宝石蓝色的跑车里伸出一只手。为什么又来？不如让我以为你忘了我。水清颜鼻子酸楚，喉咙如同堵了一块铅。
　　“喂，不请我上楼吗？”
　　“哦，你上来吧。”水清颜闭上眼睛，挂掉电话。
　　方天际就这样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水清颜面前，带着一身疲惫和一脸倦意。水清颜把菊花茶递到他手里。家乡的菊花茶，有一缕清淡雅致的香。面对面安静对视，空气凝固，时间静止。一切静谧无声安宁温馨。
　　“真怪，每次心烦就想见你，见到了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方天际突然打破这气氛。
　　“是吗？当明星很累，劝你不做又不可能。”水清颜给方天际添了一些冰糖。
　　“也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最怕默默无闻。”方天际像斗败了的公鸡。
　　“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我该走了，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
　　“好啊，等再有时间吧。”
　　水清颜起身送方天际到门口，没有任何征兆方天际把水清颜拥入怀中，水清颜没有动，安静地依偎在那个厚实温暖的地方。这就是多年来想要的感觉吧。他的心跳平缓而有节奏，这样的心里装的是什么呢？有没有一部分属于从来不重要的自己？水清颜在这一刻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我，走了。”方天际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表达出隐藏在他心里的关于水清颜的微妙感觉。他对自己说，我应该弄清楚。有些事情太理智反而令人畏首畏尾，凭感觉去做未必不对。可惜方天际并不知道。
　　绯闻，漫天漫地的绯闻。水清颜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上了娱乐报道的头条。姜苑接记者来电接到手软，终于忍耐不住拔掉电话线。水清颜的手机也被姜苑关机扔在沙发上。水清颜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玩游戏的小孩子们无可奈何地摇头。他，现在比自己更惨吧。心猛地一收，再次放开满是褶皱。假如，当初没有上那所高中；假如，当初没有去看那场表演；假如，当初没有不顾一切地追随着他来到这里；假如—— 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假如？
　　屏幕里的方天际总是一种笑容，他带着这种笑容这样解释这件事。水清颜是他多年的好朋友，如果谈恋爱早就开始了，彼此太熟悉根本不可能。很官方的语言，让那些粉丝们听来一定很舒服吧。姜苑把电视狠狠关掉，把摇控器砸到娱乐杂志上，方天际依然笑容可掬。日复一日没有方天际任何消息，流言缓慢地蒸发。
　　水清颜站在公车站抬起头仰望着那张海报，喃喃自语：“我该为自己做一次决定了。”
　　马奔牵起水清颜的手时涨红了脸，让水清颜想起了西红柿。就是这颗西红柿给了她许许多多平静的小幸福。把方天际密封起来搁置在内心的角落，一生不再开启。假装不曾爱过他竟然不难。人不一定需要爱情，其实所谓的爱情也不过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抓不抓在手里结果都一样，抓到的人最后会更失望吧。
　　再次接到方天际的电话水清颜已经不再控制不了心跳的节拍，身边的马奔没有从声音里听到那些本应绽放的情感，一丝一毫也没有。
　　“我未婚夫叫马奔。”
　　“真的要结婚了？”
　　“嗯。”
　　“祝你——祝你——”幸福两个字如同鱼骨卡在方天际的喉间。许多往事一件件飘过他的眼。水清颜手里拿着他不小心遗落的照片手微微颤抖，声音含糊不清，然后把照片放到他手里转头跑进明晃晃的阳光里；水清颜偷偷把一瓶雀巢咖啡放进他的书包里，笑嫣如花地走出教室；水清颜解下围巾替他围在脖间，手指触碰到他的脸莫名的温暖瞬间传入心里；水清颜替他抱着厚重的教材站在他的宿舍楼下，下巴抵在最上面的一本书上，眼睛里闪着烁烁的光；水清颜把各科笔记放在他面前，告诉他这些笔记是课上帮他抄好的不用还；水清颜站在宿舍窗前向刚刚拍完戏反校的他使劲招手，对他说，等我一下------
　　等我一下，一直都是水清颜站在原地等他，等他看清自己，等他做一个选择。他想思考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直到水清颜告诉他婚期那一刻才恍然大悟，其实他根本不用把什么都弄得明明白白。在选择题消失的时候才得到答案是他一生里最大的失败。挂掉电话，抬起头看天，听说这样眼泪就会留在眼眶然后倒流回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