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请探灵》与有荣焉

31、陆香年（4）

　　墨翎把骡子栓在了山脚的弃瓜棚下，眼下是手都快的要没影儿了去套骡车。

　　一套好骡车，墨翎就拼命地挥动驴鞭去赶骡子。

　　冯远宜这个要钱不要命的，还在惦记刚刚从女尸嘴里掉出来的那颗珠子，稀罕又可惜地说：“这慈禧死的时候嘴里可是含了颗稀世大明珠，我看啊，那女尸嘴里含的肯定也是夜明珠，两千多年前的夜明珠，那得值多少钱啊！一个师的鸟枪都能全部给你换成大炮咯！”

　　骡车一路不停地颠着，很快，就把虎牙山抛在了远远的后头。

　　路上常玉还在擦着自己的空枪，想着今晚的子弹真是用的太快了，自己从天津带的几排子弹，差不多全使上了。

　　常玉问墨翎：“你脚掌上被扎的伤口还疼么？”

　　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墨翎原来脚上还有伤，可是眼下居然一点痛痒都没有感受到。

　　墨翎答道：“不痛不痒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常玉心疼道：“你下来，换我赶车。”

　　墨翎十分怀疑这位少爷话里的可行性，叫他开汽车开大炮应该不是什么问题，这赶骡车……

　　冯远宜一瞅他们俩那股子的小矫情劲儿，搁谁面前唱黄梅戏呢？冯远宜搡了一把宋金鸣，把腿全部盘到板车上，说话就跟鼻孔里出气儿似的，说道：“烧火的，你去赶骡子，我替你看着灯。”

　　宋金鸣没有回头，在板车上始终无动于衷。

　　“装什么死人？烧火的，赶车去！”冯远宜越发来劲儿。

　　宋金鸣幽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是死人，不用装。”

　　冯远宜：“……”

　　宋金鸣继续在骡车上发呆，冯远宜见指使不动他，就慢慢把屁股蹭去墨翎身边，问：“还有烧饼没有，爷饿了。”

　　墨翎：“剩下的烧饼早上全烀了，你吃的不少啊？”

　　冯远宜捂了捂空落落的肚子，有点小失落地道：“那回去你给我下碗馄饨，我要加个鸡蛋花在馄饨里。”

　　常玉指了指他的脑袋，没好气地说：“指使谁呢你！”回头又嬉皮笑脸地蹭去墨翎的背上，把脸贴在她的后背，像个孩子似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要下馄饨也是给我下，哪有你的份。”

　　冯远宜瞅他那小贱样，恨不得现在就把他身上的皮给扒一层下来，拧着他的耳朵说：“瞧你那酸样，酸给谁看啊？人家还不是你媳妇儿，有你这么惦记人家的吗？！”

　　墨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半仰着头说：“回去得多少点了？赶紧洗洗睡吧，起来我再给你们下馄饨。今晚可真够折腾的，你说你俩大老远到山西倒斗，还死了一帮底下的帮手，得不偿失的，况且这啥也没捞着啊！”

　　冯远宜瘪嘴看了看常玉，常玉挑了挑眉，意思是：想咋的？

　　冯远宜拿手挠了挠常玉的胳膊，猫挠似的，带着尖锐的小爪，又小心翼翼的不下大力，满腹牢骚地说：“下回咱俩不干这个了吧？让你爹派咱俩干别的去，老是这么把命搭上，我是草命一条，你爹就不怕绝后啊？”

　　常玉也有常玉的无奈，他爹是个脾气倔到头发都根根朝天发指的人，常玉从小在常府的后院里养的粉头白面的，一点将门虎子的英豪之气都没有。加上太太的宠爱和姨娘们的端捧，常玉可是没少淘气，回回气得常二爷吹胡子瞪眼，都有一群娘们跪在跟前抱着他的腿哭天号地的替常玉求情。

　　常二爷这个人，早年是无名小卒，皇城根儿下要饭的。常二爷做乞丐的时候一路要饭要到天津，后来跟同乡的一个旅长干，从小兵做起，没两个月就因为异常出色的军事才能被提拔为兵长，后来一路官运亨通，就连之前同乡的旅长到了常二爷的面前都得敬个军礼。

　　常二爷率着一支精英队伍到关东藏身，常玉他姥爷当年坐镇山头，一眼就看出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不同凡响。

　　在常二爷弹尽粮绝之时，常玉他姥爷把他和他的那帮弟兄接上山头，好酒好肉伺候，又把自己爱如掌珠的大闺女嫁给了常二爷，常二爷人财两得，山寨里头的那帮兄弟后来也跟着常二爷一起下山干事业去了，到现在，那帮人哪个不是混得风生水起？别说天津，就是北平的头号丘八，都是常玉老子当年带出来的。

　　关东那么个野山寨里面汇集了各路梁山好汉，但无组织无纪律哪里能成气候，遇上常二爷也算是他们命里该有的荣华富贵。绺子和丘八，那身份可是天差地别，要说差别待遇有多少，那可海了去了。

　　人们怕绺子，绺子杀人不眨眼，为财杀人，不讲道理；丘八杀人，那是能把民族大业拿来当借口的，就是将来这天下，也是握在丘八手里。

　　往俗里说，现在这世道，绺子叫匪叫盗，丘八那叫军叫爷。

　　有常二爷这么一个待人待己都严苛的爹，常玉觉得自己幸亏是他爹的独生子，不然他爹早就一枪把他给崩了。

　　常太太常说：“他常作麟当年娶我的时候灰头土脸，连口饭都是我爹施的，他拿什么脾气跟我犟？他要是跟我犟，就是黑了心肝儿的白眼狼，天打雷劈不劈他劈谁？”

　　确实，常二爷平时也不怎么跟常太太犟，因为这个女人一碰到她儿子的问题，她就开始胡搅蛮缠。儿子在她眼里那是星星，那是月亮，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宝贝。

　　常太太在家中地位红旗不倒，她得意她得理不饶人，因为整个常府那么多的娘们，只有她的肚子争气能生出个儿子来，其他呢，全是赔钱的丫头货。

　　常二爷这人一直想栽培个像自己一样铁血刚毅的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无奈这么多年，后院女人的肚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崩出女儿。常二爷不喜欢软巴巴的女儿，虽然有那么一两个女儿行事作风很有他当年的影子，可到底她们是娘们，娘们就是再硬再铁，一遇上她们命中的爷们，就是再硬的钢铁都化为了一滩炼钢水。

　　到了知天命这一年，常二爷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望再得一个麟子了，他的心忽然就软了，他舍不得儿子再去上一年到头摸不着家两回的军校，于是就把常玉给召回了府里，可常玉天天勾搭着冯远宜游花巷吃花酒，对他的那些红粉知己们常常一掷千金买美人一笑，常二爷看在眼里火在心里。

　　这样不成体统的纸醉金迷作风，常二爷一忍再忍，他年轻那会可是一路要饭要过来的，凭啥他没享受到的好事，他儿子就能连个手指头都不动的坐享其成？常二爷把常玉赶去倒斗，他不让常玉花钱，他要让常玉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给他挣下一个师一个团的军火大炮，让儿子为老子挣钱给老子花，而不是老子戎马半生用血汗挣下来的家业让儿子给得了便宜。

　　投胎这门学问，常二爷十分不服气，准备要一倔到底。

　　谁规定的老子必须挣钱给儿子花？在常二爷这里，你投好了胎，没有用，你得挣钱给你老子花，哪天老子花高兴了，心情一好，突然想起来了，再舍点给儿子花，就这么简单。

　　常太太骂他这人有毛病，跟自个儿子过不去，把自己的儿子当假想敌，他舍不得给儿子花一个子儿，常太太手里大把大把的钱将来可都是儿子的，儿子想怎么花怎么花。

　　常太太还说：“你这穷抠的毛病就是讨饭讨出来的。你舍不得给儿子花，等你老了，你儿子将心比心，也舍不得给你花，到时候日子过得冷过得暖，谁自己作的谁知道！”

　　常二爷扬起巴掌就去打常太太的屁股：“你说谁作？说谁作？臭娘们，就是你把儿子给惯的！”

　　常太太一点也不跟他生气，撅了屁股就让他打，还把嘴里的大烟枪往桌上一撂，朝常二爷的脸上喷了满口的烟草圈，娇笑得东倒西歪，直往他怀里活泥鳅似的钻。

　　佣人们进来伺候茶水根本是没眼看这一对不正经的欢喜夫妻。

　　常二爷急巴巴地就去解裤子的皮带扣，抽下大皮带鞭子就往常太太的大腚上抽，常二爷压着常太太，笑得满脸横肉：“骚娘们，我这辈子最吃你这套。”

　　常太太四十好几的年纪风韵犹存，两人闹着闹着就闹到床上去造人了。

　　常二爷事后总会瞪着两只铜铃眼，用十分严肃的示下口气对着常太太的肚子说：“你给老子争气，这回再造一个儿子出来，老子这辈子就再也不指望那个小畜生了。”

　　常太太捧着他的脑袋贴到自己的肚皮上，圆润的小手指就插在他的硬茬儿短发里，懒懒悠悠地和他话家常：“我呀这辈子，有你们爷俩，知足。回头再闹一个王八羔子出来，我老咯，闹腾不动了。再说我这块田都绝收多少年了，你那玩意就是在我这里发了龙王庙里的大水，也救不起来了，旱绝了就是旱绝了。咱俩啊，这辈子认命吧，一个儿子不也挺好？咱儿子爱闹，随他姥爷，我爹年轻也那样。”

　　常二爷微微仰了头去问发妻，“我老丈人能和那小王八羔子一个德行吗？我老丈人多慧眼识珠啊！当年我个破落户，都被逼得走投无路要带着兄弟们散伙了，他老人家不嫌弃，还把你嫁给了我，我当时就发誓这辈子只把你这个女人放我心上。有我常作麟风光的一天，就有你铁香桂人上人的一天，你和你爹能瞧上我，我一点都不傻，那句话咋说来着，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常作麟一辈子都把你们爷俩放在心里第一顶要的位置。”

　　常二爷的眼角微湿，只有在他的娘们面前，他才会稍稍把他内心软弱的一面释放出来。常太太知道他是在回忆年轻那段时候的苦日子了，他用血汗挣来天下，到头来却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常二爷待他老丈人简直比亲儿子还亲，常玉姥爷出殡的那一天，常二爷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就连仨亲闺女哭灵都顶不上他一个烟锣嗓子嚎破天。

　　只有常太太知道她男人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因为那哭声里承载了三份的痛。一份他老丈人的，一份他这一世都没有见过面的亲爹的，一份他这辈子都没喝过她一口奶的亲妈的。

　　常二爷是个好男人，也不是个好男人。他爱老婆，却同时也爱他的小老婆们。

　　常二爷爱老婆，那是把老婆当做恩人当做这辈子最亲近的亲人；常二爷爱小妾，爱她们的美色，爱她们带来酒池肉林的奢靡与沉沦，爱她们让他尝尽做男人的快乐与至高无上。

　　只有常玉觉得，他老子满口的爱却一点也不懂爱。

　　爱怎么能是你付出我感激，你施恩我图报，这不和做买卖差不多么？

　　把一得一报冠之以爱，那呀，叫市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