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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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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天里,院子里去年才移植过来的桃树上稀稀拉拉地开着几簇樱粉花团。
檐廊墙内雕花窗格下的炕床上坐着一个身着黄色皎纱裙衫的小姑娘,一手托颚,一手执笔,歪着脑袋时不时在炕桌的纸上写写画画。
“小姐,用些茶点吧,雯娘早上从她老娘家回来路上采得春芽儿,刚做得了春糕糕,您尝尝。”
黄衫姑娘放下笔,抬起头来看看站在炕前的小丫头,又瞧了瞧她端在手里冒着热气的碧绿糯米方糕,轻轻点了点头。
小丫头高兴地将托盘里的那叠糕点搁在炕桌上,转身去取来净手用的水。
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丫头,嘴里轻轻自语道:“一、二、三、摔!”
砰!小丫头不知怎得一绷脚,连人带盆摔在炕床前,惊得屋外几个婆子妈妈都跑了进来。
“你们帮着收拾一下,翠芷脚扭了,扶她下去上药吧。”轻纱广袖微微一摆,屋内突然间涌入的嘈杂人群微微一静候,陆续收拾好退下,留下一片洒满春日阳光的安宁。
同个地方,同个人,同一时间,同样的事。
秦蘖低下头,喃喃叹息道:“第三世了。”
装着春糕糕的瓷盘旁洁白的皖南宣纸,密密麻麻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余塘秦氏,名蘖,排行第六,闺名春妮儿
春妮儿,春妮儿......
秦蘖不由想起上一世初嫁到定国公府时,少年夫婿忠武侯徐贯安用略带颤音的温柔声音在耳边低呼其名。红鸾帐下的情真意切使她误以为再活一世如此便是最美,谁又知遥遥漠北竟孤苦十年。两人渐行渐远,守望之人却只能远远相望。当她唯一幼子因家族累名不得不早早上了战场又早早离世后,她也一病不起,遂了心愿匆匆结束那一世。
没想到啊,没想到。做了一场遇仙梦后,醒来又回到上一世醒来时一样的时间和地点。
第三世了,她竟有点记不得第一世那些人和事,唯一能想起来的还是那句被另一个她想再也不见的男人喊过的“春妮儿”。
秦蘖起身下炕,大丫头雯娘从厨房出来后重新打了盆水过来,架在梳妆镜旁的架子上,服侍她净手用糕。
雯娘挂好擦手的汗巾后抬起头,见六小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出神。
自从小姐生辰那天在回院子的路上被老夫人舅家的孙少爷撞倒在地磕着脑袋后,醒来就老是发呆。眼神像是变了人似的,全然不见了往昔的天真无邪,瞳孔静如黑洞一般。
她许久不敢动,生怕扰了自家小姐的幽静,只管默默低头看脚尖。
一声轻叹后,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见小姐回身去坐回炕上,捏起一块春糕糕小口细嚼,这才退了出去。
秦蘖很喜欢春糕糕的味道,她还记得前世还有第一世,她临死之前都非常想念这幼年在家乡才能吃到的时令糕点的味道。
第一世时临死了身边只有一个新买不到月余的小丫头在旁,她支撑起身体竭力想说出春糕糕三字,却连春字都没说完就咽了气。
前世时临死前倒是人群拥立,她那多年未见的,甚至是长子葬礼上都没能赶回的忠武侯夫婿和不知是妻是妾的二夫人顾瑶蕊,以及还算是善待她的婆婆定国公夫人,宗族里的长辈、妯娌、丫头、婆子站了一屋子。她记得自己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非常想看到那个穿着蓝布长衫的瘦削身影,却只在朦朦胧胧中间隐约见到逝去儿子佩哥儿的微笑。那笑脸从十三岁光景一直变化到儿子幼年时,然后她的鼻尖就闻到了春糕糕的香味。她笑了,喃喃道:佩哥儿吃春糕糕,春糕糕香喷喷......耳边是一声声粗哑男声压抑地低唤:春妮儿!春妮儿!糕糕味道渐渐淡去,儿子笑脸模糊消散,她的第二世也结束了。
秦蘖放下手里的方糕,已不再有胃口。
魂断命绝后会做一个梦。梦里一位看不清容颜的红衣仙人踏云而至,冷淡而疏远地说道:浮生七世,红尘情爱再无留恋。
这一次梦里,她很想说:我不再眷恋红尘,我不想再活一世。
可惜话还没到嘴边,已经逐渐醒来,眼前还是那几个幼年在家乡余塘祖屋里的丫头,自个儿还是十岁模样地垂髻小女。
佛曰:三生三世苦无边。
不知这一世,又会是何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