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66、不再

　　大抵是因为受伤，心神又时刻紧绷，体力匮乏，是以出现了短暂性虚脱。

　　墨荼荼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绵绵的，不受控制的跌躺下去，大脑重重的磕碰到地面上，随着这一下晃荡，脑内出现了大片空白。

　　仿佛一张老旧碟片，被洗去了所有影像，只剩下刺耳钻心的尖细嗡鸣，但又涂抹的不够彻底。

　　墨荼荼睁眼望着虚空，那里开始出现乱七八糟又一闪即逝的各种景象。

　　画面陌生又熟悉，却什么也抓不住，每一帧划过眼前，心脏便像被什么东西重重锤击。

　　不多时，欢欢的脸映入眼帘。

　　墨荼荼的目光渐渐聚焦：欢欢似乎很着急，不停地在她面前挥手，同她说着什么，可很快，她发现，欢欢这两个字，其实是被人用铅笔细细描摹在她的大脑里，现在，又被人用橡皮擦一点点擦去，直至最后，被擦涂得一干二净。

　　——面前玲珑精致得如同洋娃娃般的女孩子，焦急的在同她讲话，但她却不认得她了。

　　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处于空空朗朗之中，渐渐地，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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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片晌。

　　待墨荼荼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冷汗，欢欢也重新回到了记忆之中。

　　她的神色十分慌张，用力的摇晃她：“荼荼，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快清醒一下！”

　　紧跟着，很多记忆都回来了。

　　十八年来与玉泉香相依为命，疯小子一般跟着苏麟称霸全院，两人一起上学，她小学，他初中，她高中，他大学。

　　等她终于也考上了大学，一切却都变了。

　　欢欢似乎不厌其烦，不停的说着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墨荼荼才有了反应。

　　她躺在地上，先做了几下深呼吸，然后道：“欢欢，能把你遇到乐乐以后发生的事，讲给我听听吗？”

　　***

　　欢欢事无巨细，将自山洞中与墨荼荼分别，被狐族刁难，又被乐乐所救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坦诚，其实乐乐说动她跟着走，除了谎称大家都是好朋友外，还用了另一个方法。

　　话到此处，她特意卖了个关子，想勾起墨荼荼的兴致，可惜收效甚微，墨荼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得已，欢欢讪讪的，直接道出了实情——乐乐同她讲了一件事，一件令她十分震惊的事。

　　苏麟没死。

　　欢欢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她始终觉得，这个叫苏麟的人对她很重要，毕竟她为了他，都肯打破固有认知，摒弃现代社会科学发展观，去到墨家秘境那样一个充满未知变数的地方，甚至还为此丢了性命。

　　是以，当乐乐说跟着她走就能见到苏麟的时候，欢欢几乎没犹豫，立刻就跟去了轮回径。

　　听了这番话，墨荼荼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但也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的面容大部分隐在幽暗之中，看起来同之前没什么两样。

　　苏麟没死……那泥潭里发生的那一幕又作何解释？

　　乐乐的话值得一信吗？

　　片时，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你见到他了吗？”

　　欢欢怔了怔：“当然见到了啊，不然我怎么可能答应同乐乐交换身份呢？苏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吗？”

　　此言一出，墨荼荼的眼眶倏地红了，她赶紧支起膝盖，将头埋下，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了心绪。

　　她小心翼翼地，决定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好吗？”

　　欢欢有些羞涩的笑了笑：“荼荼，不瞒你说，这次见到他，我好像一下子就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肯跟着他涉险了。”

　　墨荼荼不由松了口气。

　　心间长久压着的重石被卸下，竟陡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快意——苏麟没死，这无疑是这些日子以来，老天爷送给她的最大惊喜。

　　周身灼痛犹在，但体内好像被注进了某种能量，顷刻间充满了劲头。

　　这一次，她一定要带着他平平安安离开这里。

　　日后，她还要保他再无忧难，开心痛快的做一辈子他的苏大少爷：帅气无双，风头无两，受万人景仰。

　　想到这里，墨荼荼片刻不再耽误，从地上爬起来。

　　她不能一直被关在这里，必须行动起来。

　　***

　　终于有心思去查探周遭的环境。

　　墨荼荼四下张望，方寸之地，四面漆黑，视线已经适应了黑暗：将她们囚禁起来的是一间严丝合缝的坚固钢牢，抬头看，距离她们很远的空中，有一抹娟帕大小的亮白，似是天光投洒，但因为距离实在太远，小黑又不在身边，她无法上去一探究竟。

　　难道她们被关在地底？

　　又似乎不对……墨荼荼屏气凝神，仔细感知周遭，不多时，她渐渐察觉到，她的脚下，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随着钢牢微微漾动。

　　这么说，这间钢牢实际上是悬空的？

　　墨荼荼静顿片刻，抬起右掌，幻化出一道青白灵光，掌心微抬，灵光便回旋浮起。

　　它先是升往高处，逐渐与天际的亮白融为一体，没一会儿，又慢悠悠的呈环形飘漾而下，像在探查密室中的每一处角落，直到落回到墨荼荼身侧，又盘旋着越过她，径直降到了地面。

　　灵光在地面逡巡一番，漾到墨荼荼身边，开始绕着她飞，偶尔还蜻蜓点水般碰触一下她的肩膀，墨荼荼立时明白了它的意图，迅速迈开一步，让出钢牢中间的位置，果然，灵光在半空中轻点几下，落到了地面中央，不动了。

　　欢欢在一旁睁大了眼：“荼荼，它是什么意思啊？”

　　墨荼荼蹙起眉头：“钢牢的出口，就在这里。”

　　“啊？”欢欢不由哆嗦了一下：“那如果我们打开它，岂不是要掉下去？”

　　墨荼荼一怔：“掉下去？你知道下面是什么？”

　　欢欢回想了片刻，摇头：“我们是一起被关进来的，我只记得，从轮回径到这里，我只眨了下眼睛，就一片漆黑了……但是那个瞬间，我能感觉到四下很热，好像再晚一小会儿，我就要被烤化了……”

　　被烤化？

　　墨荼荼心中有了计较。

　　“欢欢，现在我要打开钢牢去找苏麟，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再回来找你，但如果不顺利……就对不住了。”

　　欢欢闻言，面色一变，可还来不及说什么，墨荼荼已经祭出了白雎骨笛，心念至，诀咒起，欢欢周身立时被渡上了一层碧色光障。

　　灵魂之体几乎可以忽略身体的重量，光障无需耗费多大力气，便将她轻轻托起。

　　而后，白雎骨笛继续发力，就见由三道青白灵光铸成的光箭自半空中幻化而出，在墨荼荼的驱动下，片刻不耽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空中摩擦出迤逦光尾，接连驰向还留在地面的飘曳灵光。

　　片刻功夫，疾箭猛地冲碎青芒，没入地心一点，就听一声清脆的金属坼裂声响，墨荼荼感到整间钢牢荡起了一阵不可抑制的轻颤，紧跟着，地面忽然下沉，她失去了承重点，也跟着脚下一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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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墨荼荼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欢欢面前。

　　地面裂开，转瞬又闭合，笼罩住欢欢周身的光障没一会儿便失去了效力，她被重新送回地面。

　　她心中有强烈的不安，总觉得匆忙之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忘记交代给墨荼荼了。

　　欢欢有些焦灼，在钢牢里走来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准备要放弃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对了，是苏麟。

　　她刚刚忘记告诉墨荼荼，她所见到的苏麟，已经不是墨荼荼曾经描述过的那般，时刻神采飞扬，意气焕发，又风流倜傥的苏麟了。

　　思及此，欢欢愈发懊恼，抬起手臂，狠狠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她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让墨荼荼毫无心理准备的就去找人了呢？

　　***

　　墨荼荼甫一坠落，便感到一股灼烈的热气迎面扑来，她睁着眼，看到钢牢之下，是一片一望无际，炎浪翻滚，赤红火星随风飞溅，似要吞噬一切的骇人火海。

　　钢牢中之所以感受不到热度，大抵是因为四下设了屏障，可以隔绝热气。

　　没有小黑，她无法御风而行，只能由着自己往下掉。

　　离火海数十丈之高，随着距离缩短，身上的灼伤便被牵扯得愈发痛楚难耐。

　　没一会儿，身体仿佛已经被炎火烤融，发丝被风撩起，燃飞扬的火星，紧跟着，炙热感如洪水猛兽般侵蚀进了她的五脏六腑——也许下一刻她就要被火海湮没。

　　可为了苏麟，必须赌一把。

　　时间推移，度秒如年。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忽然，不知从何处掠来一股劲风，如同沙漠中意外出现的绿洲，蓄满一潭清凉可口的救命泉水，将围绕沁透她的炙意尽数驱走，又将她托起，开始缓缓上升。

　　墨荼荼浑身都被汗水濡透，却在这一瞬间，大大松了口气。

　　她没料错：抓她来的人还不想她死。

　　无形的力道带着她御风而行，越飞越高，不多时，地面整片火海离她越来越远，灼热感也渐渐化淡于无。

　　也是此时，墨荼荼感到一股绵凉的触感，如同炎夏里刚开凿出的温凉井泉，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甜香水汽，渐渐漫过她的头顶……

　　继而，是脸颊，肩颈，整个上身，双腿，直至脚踝……

　　墨荼荼惊奇的睁大了眼，似乎在进行着一场空间穿越——“水意”呈半透明的荼白，波光粼粼，找准一处分界线，将火海与新空间隔绝成两处天地。

　　而她所在之处，随着身体过渡到新的空间，水波渐渐漾开轻缓的涟漪，就见“水意”下方，是灼灼骇人的岩浆火海，上方，则示现出了她所意想不到的另一处场景——

　　美轮美奂的水晶宫殿，殿壁高耸，拢淡淡水色辉芒，殿前立华表柱，柱身镌刻栩栩如生的凤于九天，祥云纳瑞，华表柱后，澈透如冰的水晶立柱交错排开，殿顶隐没在一片祥和簇涌的雾气之中，却仍然能透下日光，引出一条光华满地的玲珑水晶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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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熟悉的景象，如同之前在轮回径中一模一样。

　　墨荼荼站在水晶宫殿前。

　　那股莫名的力量还在，冥冥中给人指引——她迈开脚步，开始往前走。

　　水晶路不长，呈弧形延伸至宫殿深处。

　　俄顷，她便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日光明照，剔透得晃人双目，在一片耀眼华光之中，墨荼荼又看到了那张荼白透亮的水晶床，只是这一次，其上空空如也。

　　旁侧，有人背对着她，长身而立，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男子瘦削挺拔，一身绛衣，宽袍广袖，衣间描缀繁复的凤鸟图纹，周身气息淡漠肆然，一如她多次所见。

　　不知为何，单望着这道背影，墨荼荼的心脏便开始不可抑制的剧烈跳动。

　　霎时间，眼前有些模糊，整方水晶宫殿仿若跳脱出了她所在的空间，靡靡雾气萦拢大片莹亮澈透的水晶建筑，离她越来越远。

　　唯有那抹绛色牢牢的印在她的视线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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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然知道她来了。

　　静顿片刻，唇角漫不经意的扬起。

　　而后，缓缓侧转过身。

　　二人曾数次错过，此番终于得见，却是万般因缘和合而生，又散尽而灭。

　　墨荼荼蓦地僵住。

　　这一刹那，时间空间都静止。

　　半晌，她只觉得呼吸不稳，心脏亦被猛烈一击，彻底沉入谷底。

　　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以他先开了口。

　　声线幽凉，不以为意，却犹似前人。

　　“荼荼，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