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43、黎黎

　　墨荼荼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空间。

　　触目所及，灰濛濛的雾气接连成片。

　　地面温和光滑，触感舒适，她安静的躺了一会儿，才坐起身，视线移转，四下雾霭成峦，杂糅着几束浅金色光线，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身上的伤口依然带痛，但血已经止住了。

　　“荼荼。”有人唤她。

　　墨荼荼循着声源望过去，雾气似乎有所感应，她目光落处，迷蒙渐渐消散，很快，现出了来人的样貌。

　　是曾黎黎。

　　墨荼荼有些诧异：“黎黎，你怎么在这里？”

　　曾黎黎笑了笑，迈开步子，冲她走过来。

　　临近了，也学着她的样子，往地上盘腿一坐。

　　“荼荼，这里是你的梦，我运用了点小诀咒才进得来，我等了你一阵子，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所以得尽量长话短说。”

　　墨荼荼摸不着头脑：“一个钟头？什么意思啊？”

　　除去闻人猜收回的那十日，曾黎黎至少应该还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可以留在幻境。

　　曾黎黎似乎有些头疼：“我该怎么解释给你听呢。”

　　墨荼荼很善解人意：“没关系，你随意一点说，我随意理解。”

　　曾黎黎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也好。”

　　“荼荼，首先，我要正式向你道歉，对不起啊，之前在幻境里，我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受到枯翎的妖力影响，一部分是因为我喜欢闻人猜，失去元魂的人，个性都会比较阴暗，我也不例外。”

　　她冷不防这样开诚布公，墨荼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我能理解……”

　　“但是这两点，都不是我做那些事真正的初衷，我来幻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龙骨。”

　　墨荼荼一怔：“啊？”

　　曾黎黎顿了顿：“而是为了我的母亲。”

　　为了母亲？

　　墨荼荼旋即想起来，之前在曾世阳家，枯翎曾经提起过——阿湖，应该就是被枯翎冒充的曾黎黎的母亲。

　　“荼荼，你不介意我先给你讲讲我家里的事吧？”

　　墨荼荼道：“你说，我洗耳恭听。”

　　曾黎黎感激的笑了笑。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我妈妈脑部肿瘤手术失败，死在了手术台上，我和爸爸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医生明明告诉我们，妈妈的病，手术成功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可还是出现了意外，手术过程中引发了大出血。”

　　“我爸爸很爱我妈妈，所以妈妈突然去世，他最难过，每天饮酒度日，颓废了很久，让自己生活在幻觉里，好像这样就可以时刻见到妈妈了。”

　　“那时候我每天上学，一边忙功课，一边照顾他，好在家里有一些积蓄，日子虽然辛苦，也不至于过不下去，我常想，好歹我还有爸爸，总比他们两个人都离开我强吧？”

　　曾黎黎说着，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我没想到，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会有到头的一天。”

　　“那天的一切，我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下午放学回到家，我看到爸爸突然换了副样子，整个人焕然一新，干干净净，衣装革履，那样的他，只存在于妈妈还在世的时候。”

　　“他就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等我，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墨荼荼的心跟着发沉，她几乎预见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是枯翎吧？她窥探到了你爸爸的痛处，然后变成了你妈妈的样子。”

　　“嗯。”曾黎黎点点头：“说起来也挺可笑的，她全身都半透明，我和我爸爸竟然都信了，认为那就是一只魂魄该有的样子。”

　　“大概爸爸太想念妈妈了，而我又太希望他振作起来，枯翎说，只要我们为她收集一些东西，她就可以永远陪伴在我们身边。”

　　看着这样的曾黎黎，墨荼荼有点为她难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你爸爸开始为枯翎寻找各类年轻的女孩子回家，对吗？”

　　以阴补阴，毕竟枯翎只是神识从封印里逃脱。

　　曾黎黎摇头：“寻找女孩子没错，但他一般不会把她们带回家里，毕竟家里还有一个我，我要上学，也要正常的生活。”

　　墨荼荼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是四号仓库？”

　　她还记得不久前，同芊芊一起出去寻找线索，在北海体育馆发现曾世阳正与一名女孩子幽会，后来，女孩子变成了一根翎羽。

　　她和芊芊都以为少女是傀儡，要对曾世阳不利，其实不然，枯翎当时应该就在仓库之中，因为灵识微弱，所以不引人注目，但她却发现了在外探查的她们，就顺势导演了一出曾世阳是受害者的戏码。

　　听到四号仓库这四个字，曾黎黎有些恍神。

　　“……我觉得我爸爸做的事情很可怕，他为了不引人注意，专门找一些从事那种职业的年轻女孩子，这些女孩很多是被拐卖，离家出走，或者干脆无亲无故活得自暴自弃的人，有的在本市谋生，有的在外地过活，枯翎会用妖术帮助我爸爸，无论是带人回来，还是处理掉尸体，所以他们一直没被任何人发现。”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生活在压抑和恐惧当中，渐渐地，我看到枯翎的脸有了真实的血肉，那样貌确实是妈妈没错，加上她对妈妈的个性很了解，平日里说话的语气，脾性，喜好，都和妈妈一模一样，对我和爸爸也非常好，我们就越来越相信她……”

　　墨荼荼听得入神：“后来呢？”

　　“后来……”曾黎黎难过的笑了笑：“我就被送到幻境来了。”

　　“啊？”

　　“枯翎说，她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可以让爸爸不再杀人，只要成功，她就可以永远陪伴在我和爸爸身边，只是这个法子，需要我们一家三口短暂的分离。”

　　墨荼荼的心咯噔一下：“什么法子……杀了你？”

　　曾黎黎控制不住，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

　　点头。

　　“你就答应了？”

　　曾黎黎继续点头，可很快又摇头：“没有的，没有的，我考虑了几天，那几天，枯翎对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好，我看着她，觉得她就是妈妈啊，我为了我的妈妈，就算真的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真的到了要被夺去生命的时候，我又害怕了……”

　　“我当时拼命的反抗，但是不管用……我爸爸已经疯了，我那么求他，跪在地上求他，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他还是无动于衷，他站在那里，很轻松，告诉我别怕，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只要坚持过去，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曾黎黎哭得泣不成声，墨荼荼的心也跟着钝痛，她屈起身，轻轻拥抱住了她。

　　曾黎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善意与安慰，哭声渐弱。

　　“是枯翎动的手，在四号仓库。”

　　“她都不用靠近我，我就已经不能呼吸了，我的身后，就是那口早已准备妥当的玻璃棺材……”

　　“离奇的死亡，消失的头骨，诡异的玩偶熊……从头到尾，其实都是妖在作祟。”

　　说到这里，曾黎黎渐渐平静下来。

　　“我在幻境醒来以后，听枯翎的指示，利用她的妖力做了那些事情，实际上，我感觉得到，她让我做的一切，好像并不是简单的为了永生。”

　　墨荼荼的声音也涩涩的：“你发现你被利用了，是吗？”

　　“是啊。”曾黎黎的眼眶又有些发红：“发现了，不光是我，还有我爸爸，我们父女俩，都是可憎可怜又可悲的傻瓜。”

　　“……不过，幸好我在幻境里遇到的人，是闻人猜。”

　　曾黎黎渐渐露出释然的神色：“荼荼你知道吗，其实幻境是经不起破坏的，我纵火那次，用了枯翎的妖力，致使那个地方过了很久才恢复原貌……现在想想，真的很后悔。”

　　“我还很蠢，刚被复活时，因为初来乍到，冷不防知道了那么多非现实的事，又见到你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打架，心里特别不安，竟然一激动，脱口叫出了闻人猜的名字。”

　　“要知道，从复活我到出山洞，他几乎都没和我说过话，更别提自我介绍了……”

　　对于这一点，墨荼荼十分认同，第一次同闻人猜相见的情景，她也历历在目。

　　曾黎黎忍不住嘲笑自己：“这些都是我到这里等你之前，特地问他，他才解释给我听的，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知道我来者不善了。”

　　“但是即便这样，他最终还是帮了我一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荼荼，我就再多说一句。”

　　“闻人猜对你，和对我们都不一样。”

　　“之前，枯翎在外面传渡了你的血给我，她说是用某种特殊禁术提取的，让我将它溶在你的常用物品上，这样就能召唤出凤王幻象，把你体内的凰王灵力抽取出来……我照做了。”

　　墨荼荼不明就里。

　　曾黎黎耐心的解释：“就是你回来布阵青天白曙的那次，当时要不是闻人猜威胁我收回幻象，你可能已经灵力枯竭而亡了，而他明明可以趁那个机会取走你身体里的龙骨。”

　　***

　　听她这样说，墨荼荼脊背直发凉，实际上，她对自己回幻境布阵这件事，毫无印象。

　　她的记忆，从在曾世阳家辨识出阿湖是妖时开始断层，直到在四号仓库里重伤醒来，才重新连接上。

　　眼睛也在那个时候突然复明。

　　当时，她甫一醒来，便看到乐乐用玩偶幻化出刘演，又看到叶橙毕恭毕敬站在乐乐身边，口中发出枯翎的声音。

　　长久以来缠绕心中的大部分谜团，倏然间通透。

　　以她的个性，如果不是闻人猜及时用云练之术将她找到，恐怕会撑着一口气，同乐乐死磕到底。

　　也是那时她才了解到，云练之术还有一个非常逆天的作用——共同|修炼的两人之间，心有灵犀。

　　可惜她只学了皮毛。

　　闻人猜大抵知道她无法接收过于详细的信息，只给她传递了几个简单的词组：青天白曙、已布阵、另一个你、赤瞳，回来。

　　而后，她听到了乐乐与枯翎的对话——六亲不认这个词，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于是，她运用自己有限的脑细胞，假意顺从乐乐，答应与枯翎一起回幻境。

　　也亏得早几年无所事事，被苏麟教带着玩过几次射击，本打算借试枪的机会，在幻境外将枯翎的神识从叶橙的身体里引出来，没想到却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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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思绪抑制不住的飘远，回过神的时候，墨荼荼被吓了一跳。

　　曾黎黎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微微阖眼，双手捧在胸前，手心之上，赫然悬浮着一颗核桃大小，水色半透明状的光球。

　　不多时，她又睁开眼，将光球握在手心，重新坐回来，递到墨荼荼面前：“这个，是闻人猜派芊芊去一个叫做归墟之境的地方，为我取来的半个妖元。”

　　“半个妖元？”

　　“嗯，属阳的那部分。”

　　曾黎黎道：“原本，我的元魂被枯翎取走，她肯定不会再还给我了，但多亏她的本体还被囚禁着，闻人猜就把这半个妖元取来，为我化去体内的妖气，又替代了缺失的元魂，就当是暂时为我补充阳气，不然，我肯定不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同你讲话。”

　　“不过，妖元分离久了会受到损伤，所以我很快就要去归墟之境，与枯翎做交易了。”

　　“到时候，我取回我的元魂，枯翎得回她的半个妖元，再重新被封印归位……我希望一切都能够顺利。”

　　墨荼荼微微蹙眉：“如果不顺利呢……会怎么样？”

　　曾黎黎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我的元魂已经被枯翎做了他用，再也找不回来了吧，这样……我就没办法转世了啊。”

　　墨荼荼挺为她担心的，郁结片刻，忽然想到什么。

　　“黎黎，你说闻人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嗯，安排好了，这一个钟头的时间，也是他给我的，我本来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见你了，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心里对你最过意不去，能在临走前把一切说清楚，才算没有遗憾。”

　　曾黎黎说着，重又站起身，将妖元放回到体内，这一次，她没有再坐下来。

　　墨荼荼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雾气从四面八方涌将过来，开始变得浓重，曾黎黎纤瘦的身影渐渐被晕染遮掩。

　　她站在原处，定定望着墨荼荼，眼中蓦地又带了泪。

　　“荼荼，真的对不起啊，还有我爸爸，我也代他向你道歉，你别怪他，他的罪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可能都赎不尽了……”

　　墨荼荼鼻子也酸酸的：“黎黎，你放心走吧，你要说的我都懂，既然闻人猜都安排好了，我们就相信他，我也相信你，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

　　她话未说完，雾霭之中金芒大作，转瞬之间，将曾黎黎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吞没融化……

　　墨荼荼怔怔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也跟着流泪了，脸颊湿漉漉一片。

　　心下正怆然，胸前伤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痛感过于强烈，使得她双腿发软，很快，她支撑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往地面跌去。

　　跌落的刹那，耳边有人开口说话，清越的女声，透一丝入骨凉意。

　　“你就是墨荼荼？”

　　墨荼荼下意识问：“你是谁？”

　　女声没有回答，只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你最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