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37、布阵

　　阿湖是妖。

　　墨荼荼就算双目失明，也能轻而易举分辨出她身上的妖灵之气，曾世阳说她是曾黎黎的生母，可曾黎黎分明是个真真实实的人类女孩。

　　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个：阿湖在说谎。

　　听了墨荼荼的话，曾世阳皱眉：“你说什么？”

　　阿湖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冷笑，她已经平静下来，缓慢的将双手从脸上拿下，转过身。

　　墨荼荼无福目睹，曾世阳却半分没有错过——

　　他心爱的妻子，头部已经完全融合入同身躯一样的半透明状态，整张面容像被某种利器歇斯底里的撕划过，皮开肉绽，容颜尽毁。

　　他骇得声音颤抖：“……阿湖？”

　　阿湖双眼犹存，望着曾世阳的目光依旧含情脉脉：“世阳，我化为魂魄在凡间游荡的这几年，发生了些其它事，待我解决这小丫头，再同你细说。”

　　墨荼荼自然不怕，更懒得浪费时间，已经做好准备利落收了这只满嘴谎言的假游魂，却听曾世阳道：“好，你快解决掉这个碍事的小丫头。”

　　她哭笑不得。

　　恰在此刻，阿湖张口，做了个轻柔吐气的动作。

　　有隐形气体飘滑而至。

　　由于视线障碍，墨荼荼怔了几怔，根本来不及反应。

　　头皮一阵轻微发麻，脑子有些懵，不由使劲儿眨了眨眼——倏忽之间，她的眸色由冥茫转至凛冽，染了一片血红。

　　***

　　“是你。”

　　神思重归清明，墨荼荼抬起头，目光带一丝讥诮，望向面前女妖。

　　阿湖一声轻笑：“小丫头，你还记得我，荣幸之至。”

　　可惜，她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卒然一僵。

　　沁下眼，不可置信的望自己心口处。

　　那里，白雎骨笛青芒浮烁，直直没入，将她半透明的身躯灼得时隐时现，仿佛下一秒便会消散。

　　目光盱眙——

　　墨荼荼就在她身前，瞳仁里讥诮还在，血红欲滴，毫无温度。

　　一旁的曾世阳反应过来，拼命想要挣脱禁锢。

　　生死就在他人举手之间，阿湖，或者应该叫她枯翎，却不惊恼，反而扯起唇角，又一次笑了。

　　再开口，声气已断断续续：“真是绝情……小丫头，你我能在这浊浊人世重逢……也算天大的机缘，为何……不能对彼此友善些呢？”

　　“友善？”墨荼荼冷笑：“若不是我此刻清醒过来，恐怕早成了你的盘中餐。”

　　枯翎面上笑容不减：“若是可以不用叫醒你，又将你的一切为我所用……自然两全其美，只可惜被你识破……你我之间的恩怨，固然是要清算……但不妨等我们合作达成……”

　　“我们？合作？”

　　“你会需要我的。”枯翎的神色渐渐冷凝下来：“因为现如今，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墨荼荼没作声。

　　枯翎顿了顿：“闻人家。”

　　此言一出，墨荼荼收势。

　　“说下去。”

　　枯翎重获自由，本就不算强劲的灵识越发微弱，喘息着瘫坐到沙发上。

　　她道：“你我都知道，闻人家虽然千年之前便已覆灭，但闻人猜还在，他想要的东西你最清楚，长此以往，必然再生变数……因此，我们必须合作，你报灭族之仇，我雪封印之耻。”

　　“就这么简单？”

　　“自然不止。”

　　随着气息平稳，枯翎的目光意味深长：“你是墨家人，又身怀龙骨，我想同你合作，自然要让你看到我的价值。”

　　“你的价值？”墨荼荼嗤笑。

　　枯翎也不恼，眼中深意更甚几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闻人猜为什么千年不死？又或者……”

　　声线也愈发勾人。

　　“这个世上，能杀死他的，到底是什么吗？”

　　***

　　灵犀幻境，锁魂塔。

　　经过之前一番修葺，木塔早已恢复原貌，塔中骨阵也得以重置。

　　猫妖阿绫站在主殿之前，双手捻诀，咒法变幻，数道紫芒交缠而上，没入塔身，木塔原本只有九层，蓦地拔高，片时，竟直耸入云霄。

　　又一道诀咒挥出，主殿正门现形，拱形的木门，高广宽阔，门扇自行缓缓开启。

　　时隔千年，锁魂塔原身始出。

　　阿绫回转过身，毕恭毕敬：“公子，可以了。”

　　闻人猜伫立在不远处，未曾动作，直到芊芊凭空出现。

　　“猜哥哥，办妥了。”

　　他微微颔首，这才徐徐顺踏跺而上，芊芊即刻跟上，不多时，两人行至阿绫身侧。

　　步履未停。

　　转瞬，三道身影一同消失在门畔。

　　……

　　三人再次出现，已经处于锁魂塔最顶层。

　　不过方寸之地，四下望去，漆黑一片，迈一步仿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虚空之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青色流芒汇成的阴阳卦位图，闻人猜似是司空见惯，片刻未踌，指尖递出一点白色灵光，飘曳着将图上的西南坤位点亮。

　　而后，整片空间起了变化。

　　随着他信步前行，有影迹相继显现，渐渐地，整方天地被无形的画笔勾勒出完整的样貌。

　　这是一间广阔的正八棱形祭殿，四壁金黄，偌大的宝殿之中，只有两根朱红雕龙柱分立尽头，本该摆列祭台的位置，安放了一张由赤红灵光幻化出的床榻，床面光洁开阔，隐现朱红雾气。

　　塌上躺着的人，正是曾黎黎。

　　她肌肤苍白如纸，面色如蜡，连嘴唇都像涂了层粉白，头顶上方，有头骨的幻象悬浮，隐隐透散出黑色薄气。

　　闻人猜隔了远远距离站定，淡淡望了头骨片刻，微转过身。

　　有强光乍起。

　　顺时针次第铺满祭殿四壁，阿绫和芊芊忙不迭用手臂遮眼，很快，光线又弱下去，留下柔和的荼白光幕。

　　整间宝殿从凄冷阴森跳脱到清定祥和，仿佛生生换了一处地点。

　　光幕上开始有影像现出：幻境之内每一处角落如游龙掠影，跑马观花，纷纷显映，速度不疾不徐，不多时，其中一帧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影像悉数定住——

　　幻境入口，墨荼荼回来了，后面还跟了另外一个人，花栩。

　　花栩素来行踪不定，此次大约也是碰巧，图影无声，看得出她热络的同墨荼荼打招呼，谁知墨荼荼回转过身，一记光刃，直接将她打晕了。

　　***

　　摆明了是不速之客，却不隐藏行踪。

　　墨荼荼往园子深处走了一程，差不多到中心位置，随意找了处清幽雅致的空地，停下，遥川之焰分化四簇，缠绕住她手腕脚踝，带她直直向上腾飞，数丈高之后，方才停住。

　　光幕上，视角转换。

　　从高处向下望，幻境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视角继而回转扩大——

　　墨荼荼眸色冰冷，无声无息凝望脚下，片晌，手腕轻摆，白雎骨笛凭空现形，心念至，诀咒起，松手，骨笛周身青白灵光浮烁，拖一道光尾，悬飞疾驰而去。

　　她又攸然下落，甫一触地，骨笛已重新回到手中，顷刻，前一秒还月白明澈的天空，骤然幽暗，三朵稀薄的青碧云幕分散在天空各角，整道天穹，仿若幽邈画布，深邃诡谲，迤逦玄妙。

　　这时，墨荼荼忽然仰起头，血眸空洞，与闻人猜相对而望，她与他之间，似不过隔了一道熙和的玉白光幕。

　　空中异象瞬息又褪去，一切重回清寂。

　　***

　　锁魂塔之上，闻人猜长身而立，眸色静若霜潭，从见到墨荼荼，到她诀咒施毕，他面容清冽夷然，未起一丝涟漪。

　　芊芊最先按捺不住：“猜哥哥，荼荼这是做什么？”

　　阿绫也眉间蹙起：“此番异象，似有出处……”

　　闻人猜目光清淡，仍旧望着光幕之中。

　　——墨荼荼做完了要做的事，已经在离开的路上，只是，她走着走着，脚下好像碰到了什么，忽地停住身形。

　　他缓缓开口：“青天白曙，墨家独有的诛魂法阵，想必她已找到了枯翎。”

　　芊芊和阿绫同时变了脸色。

　　——墨荼荼似乎对地上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半蹲下身，摸索着将它捡起……

　　是一把不甚起眼的小木梳。

　　“猜哥哥，我去捉她回来。”

　　芊芊恼怒至极，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外走，被阿绫一把拽住手臂。

　　“等公子决断。”语气冷静。

　　“如何等？猜哥哥不能经受这等……”

　　话未说完，她的声音陡然顿住，目光直直盯住前方光幕——

　　阿绫受她影响，怔了怔，也跟着看过去。

　　只见光幕之中，墨荼荼手里的木梳不知何时悬浮到了半空，浓重的黑色雾气裹丝丝暗红，自木梳周身溢出，渐渐拖拽出一只身形飘然庞大的黑色火凤。

　　火凤栩栩如生，双翅高翔，尾羽随风翕然，引得周边气流拂汨，墨荼荼的长发旋即被撩起——

　　变故也在这一刻发生。

　　黑色火凤分明未有任何动作，墨荼荼的嘴角忽然溢出一丝鲜血，继而，她站立不稳，半跪到地上，一手杵着白雎骨笛勉强撑地，另一只手捂住丹田处。

　　一切似乎分外蹊跷，又无端倪可寻。

　　顷刻间，闻人猜眸色微凛——

　　身形稍一侧转，右掌挥诀，衣袂翩然间，一道素白流光疾驰而走。

　　有痛呼声骤然响起，在肃静空旷的祭殿之中显得尤为刺耳。

　　白芒裹捆住正在酣睡的曾黎黎，将她从赤红床榻之上拽起，拖至半空。

　　诀咒力道每增加一分，痛苦便会更甚一层。

　　她惊醒，面色惨白如霜，双臂无助的挥舞，神情扭曲，长发凌乱，好似一只遭到禁锢的索命凶灵，叫人不寒而栗。

　　而光幕另一边，墨荼荼已经支撑不住，神色痛楚难忍，血眸透出赤芒，越来越多的鲜血自她的眼耳口鼻中渗出——

　　闻人猜望着曾黎黎，目光清冽幽沉。

　　“你的元魂已被枯翎取走，若想留住元魄，烦请收回凤王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