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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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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赶往虎啸林的路上已经走了好几天。
南宫夜担心地看着一旁的玥枝公主。一连几天的长途跋涉,对于他们这些素习武艺的男人来说都是件很疲惫的事,更何况对于她这样一个纤纤弱女子。可玥芝一句都没有抱怨过,不管多累,她都咬着牙不掉队。
林玥芝的性情跟以前是大不相同了。过去的她不谙世事,从小一帆风顺的生活养得她犹如天山雪莲般不染尘埃。直到瑶光帝的宠妃露出真面目控制内廷,宫门大开妖魔乱入的那一刻,她的生活突然间粉身碎骨,从此由云颠跌入了匆匆逃命的血腥地狱。可这一切都不曾摧毁过她的信念,她始终乐观坚定如一,没有一丝犹豫,就接过了寻找暖玉匡扶天下的重任。南宫夜很是自豪,这就是他爱慕的少女啊,怎会是俗物。
可他心底也同时涌出了一阵彷徨。他一直盼望着有那么一天两人可以离得这么近,离那些宫中的繁文缛节远远地,可这一天到了,玥芝却仿佛离他更远了。她的眉头开始经常深锁,笑容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多,眉宇间的开朗渐渐被坚毅所替代。她的心思越来越难测,再也不像以前在宫中那个心无城府的少女,总是围着他,笑着打趣他,让他舞剑,拉着他满宫跑着玩。如今的她,时不时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什么,看他的目光也总带着那么点忧郁。
夜心里有点发慌。他不再是她身边唯一的男人,如今总有四五个男人围着她转。当初刚拿到剑穗的时候,他是高兴的。不管以后怎么样,他以为自己在她心中总是有那么些特别的。
而今他见过她给轩然擦拭过盔甲,给燕大侠缝玉佩带子,她也给鸣鹤补过衣服,而那条丝绢,在给迦南包扎过一次伤口之后就被迦南贴身珍藏了起来。他已然不知,自己跟他们相比,到底还有没有那点特别。
其实他拼上自己一生所求的,不过就是渴望在她心中,占据那么一点点的和别人不一样。
她说她知道自己的心,可她的心呢?他却不知道,也不敢问。
“虎啸林到了。”燕长风抬头望了望那片树木繁盛密不透风的林子。道路崎岖,前途艰险。玥芝紧了紧衣袖,毅然道:“那我们就去吧。”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黑衣的大汉跳了出来,对着一行人大吼:“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美人留下来。”
几乎是全身一紧,怒火已然从几个男人心底同时冒了出来。鸣鹤冲在最前就跟山贼干起架来。山贼几招便不敌,掉头就跑。燕长风拦住众人:“别追了,这里岔口太多,小心有陷阱。我们分开来探探路,一人留下照顾公主。”
鸣鹤死皮赖脸就黏了上来:“漂亮的小公主,我刚才这么卖力,让我歇会儿呗。就我留下来了。”
玥芝条件反射般地缩了缩,竟是缩到夜的身后了。她笑道:“你的语气怎地比山贼还流氓。”
几乎是同时,夜也条件反射般地就想挡在玥芝身前。她这一举动,让夜心底一暖。还没等鸣鹤说什么,燕长风已经拍板:“就这么决定了。南宫,你好生照顾公主,我们速去速回。”
鸣鹤略带妒意悻悻离去。待众人散光,夜才想起来回一句:“公主放心,属下一定不离左右。”
玥芝弯下腰,揉了揉脚脖子:“我也走得有点累了,脚酸的很。”
夜单膝跪下,把那双纤纤玉足捧在手心,给她捏了起来。她现在穿着从燕大侠家得来的靴子,精巧的宫鞋,早就磨烂在密阳城外了。那身美丽的桃红宫裙,如今也已褪色,估计过不了许久,她只能换下这身女裙,改穿男装了。
“小夜,谢谢你。”玥芝轻轻地说。
夜心酸起来。“公主受苦了,属下无能。”
“为什么还要叫我公主呢?”玥芝微叹,“卫帅已经过世很久了,我们也不在宫中啊。”
“公主……”夜讶异地抬起头望着她,“你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我7岁那年你叫我小芝被你父帅听到的事吗?还是知道他打你军棍所以你以后再也没有那样喊过我的事?”玥芝眼中突然就涌上泪,“我什么都知道,我看到了你在房间里换药时浑身是伤。你却不知道我为你哭了一个晚上。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再为难你,如果喊我长公主,可以减少你的伤害的话。”
夜浑身颤抖地不能自已。原来她看见了,原来她什么都清楚。怨不得,怨不得那天下午她还追着自己问发生了什么,从第二天起便不再提了,只默认他喊自己长公主。他只当她从此认可两人是主仆了,却原来,她是为了他,为了他不被父帅斥责,不被同僚排挤。
可十年的时间,还有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像一道鸿沟梗在两人中间。他年少两小无猜的勇气,青春萌动的深深渴望,都在这十年的时间里被一遍又一遍地鞭挞着。他再不是当初那个跟她顶嘴的毛孩,他已然失去了勇气跨过这道鸿沟。
探路的众人接连而回,也化解了这两人间尴尬的气氛。休息片刻大家准备上路。夜轻声问道:“公主,你的脚可以走路了吗?”小芝二字在他喉咙滚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跑出来。
玥芝眼眸一暗,随即道:“小夜,你可以拉着我吗?”
在周围人嫉妒的目光中,轻轻握着那只白皙纤弱的玉手,南宫夜的心激荡起来。仿佛有什么别样的情愫,一点一滴渗透进他的心。
那些可恶的山贼又一次拦在路上,还放言要玥芝当压寨夫人。怒极的夜反而笑了起来。她是他的高岭之花,连想一想都觉得是亵渎。可他忘了,这样的女子人人都爱,山贼们却没有他这样好的自制力。受不了那些□□猥琐的目光盯着她,众人一哄而上把个山贼首领揍得鼻青脸肿。
激斗中玥芝不小心跌下山坡。夜以身相护,接住了她,只是终究崴了脚。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夜一把抄起她抱着就走。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顿时怔了个满脸通红,干巴巴地解释:“属下,只是……想……找个地方,为殿、殿下医治……”
她却坏心地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小夜,你结巴了呢……”
两天后,众人终于走到了白虎涧。一番苦战,被魔物控制的白虎恢复了神智,可下一刻他就凑到玥芝身边又闻又舔的,活像只大猫。玥芝只当他是个孩子,并不以为意,南宫夜却气了个半死。什么孩子,都几千岁的老妖怪了耍什么流氓啊!
夜愤愤地在洞口劈柴火,被麒麟嘲笑说醋味大到整个虎啸林都闻得到。一边打水的洛殇也沉默不语,鸣鹤却在言语轻佻喋喋不休地问他宓妃和公主谁更漂亮,平白又给夜填了一层堵。
夜晚大家歇在白虎涧。好歹是神仙住的地方,这几天连着睡在荒郊野外的众人总算有个舒服的地方休息休息了。
玥芝一如既往地给大伙儿挨个疗伤,随后又抱了众人战斗中撕破的衣服去缝补。从前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插花、抚琴、梳妆的那么一双玉手,如今夜眼看着她每天采药、疗伤、缝补洗涤衣服、做饭,比这些打仗的男人还要累。别人都歇下了,她住的洞口还隐约可见烛光。
夜默默在她洞口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试着探头看了看。
深夜到访让玥芝有些吃惊,可她还是微笑着让夜进来。夜望了望石床上,一叠整整齐齐的衣服,是已经补好的。玥芝起身拿起他那件,笑着说:“你快试试,今天被白虎爪子撕了好大一口子,我缝了半天呢。”
她的针线活越发进益了。从前的她何曾拈过针。第一次缝他的袖子,歪歪扭扭像条毛毛虫,麒麟狠狠嘲笑了她一番。这些日子他们天天战斗,她又何尝不是呢。如今这条大口子,针脚密密地、牢牢地被缝在一起,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他笑了,刚想道谢,却看见她刚放下的那件深蓝色的外套,正是洛殇的。一件红色的小东西从襟子里露出一角,让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点。
他知道那是什么。红锦做底金线绣上的莲花,皇家寺庙的标志,那是她以前求得过的一张平身符。如今竟赠了他么?
玥芝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笑着解释说:“这东西有一次掉了,被洛殇拾到了,我就说送给他吧,便给他缝在了衣襟里。他是个孤儿,从小刀尖舔血做杀手过来的,一向不把命当回事。我希望皇室先祖可以保护他。”
已经到了这一步么?竟连他的身世都知晓了。平日里洛殇跟谁都不言不语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两人竟说了这么多的话。夜苦笑着,心里酸涩的很。
“小夜?”玥芝仿佛看出来他有什么不安,伸手贴着他的胸口,想感知他的心事。
夜攥紧手里的包裹,犹豫良久,还是小心翼翼递了出去:“我看你身上的桃花裙旧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那件男装你也没有多少可以替换的。这件衣服其实在密阳我就买了,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你。”
玥芝惊喜地接过那件小包,里面是一件紫色的裙子。虽然不能跟宫衣巧夺天工相比,也算精致美丽。金色丝线勾勒边缘,裙子上还绣了繁星点点。
顾悠然之夜深,繁旖旎之情重。玥芝感动地抱在怀里:“小夜,谢谢你。”
“没事。时间不早了,公主殿下早点睡吧。”夜转身离开。一瞬间,突然听见玥芝悄悄自语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声音太小,小到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众人奔向炎汐洲的途中,燕长风到底还是给玥芝买了匹马。玥芝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再推辞下去只能给众人添加负担,便没有拒绝。从她骑马之后,大家赶路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只几天便到炎汐洲外围林子。
环境骤然热了起来,玥芝的体力不支,香汗淋漓几乎晕倒。夜看在眼里心中焦灼,只能把寻些阴凉处给她休息,自己站在一遍扇扇风。鸣鹤还冷嘲热讽地说:“怎么没人对我这么体贴呢,小爷的发型都乱了。”
燕长风斥道:“你省省吧,还好不是蚂蝗横行的季节,不然它们钻到你衣服里吸血,拔都拔不下来。”话音未落,有人大喊一声“不好,毒蜂来袭!”
一番战斗,迦南不幸被蛰伤了。玥芝焦心万分,一直守在他身边,可束手无策。只有疗伤能力的她对于袪毒无能为力。眼看迦南醒着的时候越来越短,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玥芝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公主殿下!末将找到了附近的村民了,他们会解毒!”易轩然和白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众人把迦南放在马上立刻赶去了苗族的村庄。
蛊族的阿巫是个美丽的少女。她一见玥芝,愣了一下,赶忙招呼众人进屋。玥芝拒绝休息,立刻帮着阿巫配起药来。大家也没有别的事,各自整理自己的内务,洗衣做饭。
忙了两天两夜,迦南奇迹般地睁开眼睛。守在他身边的玥芝几乎没有合过眼,不停地为他换药,擦拭,见到迦南起死回生,不由喜极而泣。
“姐姐,这是哪里啊?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们在大山蛊族的村庄里。迦南累了,需要好好休息。”玥芝温柔地摸着他的额头,“高飞的鹰儿也要休息的啊。”
“让姐姐担心了。”迦南有些撒娇地说,“姐姐你一直陪着迦南对吗?我感觉到了。”
“姐姐对不起你,是姐姐害你受了伤。”玥芝含着泪笑着说,“姐姐一定会护着你,不会让你再有事。等中原魔物平定了,迦南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到家乡去了。”
“嗯,我做了个梦,梦见西域。父王跟我说,胡杨的叶子绿了,海子的水蓝了,姑娘们的辫子长了,老爹爹的背驼了,为何我的鹰儿还不飞回来?姐姐,你能和我一起回去吗?”
“嗯……”玥芝微笑,“姐姐也想看看西域的风光。”
“姐姐我们西域的衣服一定很漂亮。我梦见姐姐穿着妈妈留下的沙海之诗,辫子梳得长长的,披着金色的丝巾……”迦南的声音小了下去。
“睡吧,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会痛了。”
“嗯……姐姐,迦南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快快好起来……以后……我不要姐姐再护着我了,我要保护你……”迦南呢喃着睡去。
南宫夜站在窗口,端着一碗汤,一字不拉地听完了他们的对话。他看着坐在床边的玥芝疲惫至极地伏在床上也沉沉睡去,满怀酸涩和伤感,轻轻进屋放下碗便离去。
阿巫正在屋外晾晒衣服,一回头看见夜走了出来,高兴地问:“那孩子是不是醒了?”夜点点头。
“醒了就好,醒了就没事了。再歇两天就可以恢复体力了。”阿巫笑着说。
夜走上前来帮她挂衣服,一遍忙着道谢说:“这些天来麻烦你了,照顾我们这么多人衣食住宿,连衣服都帮我们洗。”
阿巫笑道:“我们苗族一向很好客的,何况能够接待有上古血脉的贵族,是我们的荣耀。这件紫色的外套是不是你的?”
夜点点头。阿巫仔细看了看衣服,又打量了他一番,笑着问:“谁给你补的衣服?”
夜以为她笑话公主的针线活,忙道:“公主以前是不干这些的。这段日子以来也是学着缝。其实本来不该麻烦殿下,可我们都是一群男人,都是拿得动剑拿不动针的。”
阿巫听了,又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个三四遍,看得夜心里发慌。末了她才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说,给你补衣服的姑娘,对你可不一般呢。”
“什么意思?”夜愣住了。
“你看,这里。”阿巫指着他衣服上的针脚,“每次缝完打结的时候,她都把线左右各绕一圈再打结,这种结叫做同心结,是女孩子给情郎缝东西才会这么干的。”
夜怔住了。他仔细看了看那个结,也没看出什么门道。阿巫说:“你们男人是不懂的,其实这也是以前一个汉人姑娘告诉我的。当然也有些人,每次都是这么打结,出于习惯。可我洗衣服的时候也仔细看了另外几件,只有你的衣服上是同心结,所以我才问一句,可是你的心上人补的?”
夜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汹涌的暖流。幸福瞬间冲的他大脑深处都酥酥麻麻的,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感觉如此的不真实。只听见阿巫的声音在旁边飘飘荡荡,若有似无:“我不会说出去的,只是那个公主命数多舛,你们未必有好结果。你且自求多福。”
几天后,迦南终于恢复健康,众人也整修完毕,当晚阿巫设下离别酒席款待众人。玥芝穿上了那件紫色的新衣出现在大家眼前。
“姐姐,你何时买的新衣服?好好看!”迦南拍着收手。
“公主穿什么都好看,果然是南朝第一美人。”易轩然脸红红的,不知是苗酒上头还是害羞了。
“哎呦不错哦,小爷还是第一次见这件衣服。”鸣鹤油腔滑调地说。
“公主殿下,是在下疏忽了。”燕长风正色道,“密阳城内为大家准备行李,我竟然不知给公主多备几件女装,是我没留心。这件衣服是您自己买的?”
玥芝和夜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笑道:“是啊。我那件裙子,每晚都穿不得换洗,今天就决定拿件新的出来。”
夜低下头喝酒,心头涌上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像个背着大人偷吃果子得逞的小孩。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鸣鹤摇头晃脑地念着。
“你说什么!”夜心里一惊,突然放下酒杯。
“我说衣不如新啊。哪个姑娘不喜欢新衣服?”鸣鹤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下一句!”
“人不如故。意思是衣服总是新的好,人却是旧人更体贴。这是乐府诗,你个没文化的武人!”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夜心里默念着。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