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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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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护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而且身材很高。他总是穿着象牙色的衣服,但滚着深紫色的边。他的发髻齐整,用一块斑紫云纹的绸扎起,耳旁落下些发,在风吹过的时候掩过他的眼,然而可以使人感觉到那背后有某种颖慧,彷佛他很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说破。很难看见崔护做事匆忙,他总是侧着头想一想,接下来做什么好,然后才动手去做,悠悠的。当然他应该有这种气质,他们家族的男子大多都是这样的,博陵崔氏是有名望的地方贵族,他们养出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举手投足间都惑人心神,但又很清雅。不过崔护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自少年时起,每当他们这样家世资质的子弟们聚在一起喝酒作诗的时候,他总觉着无聊,后来就不再去了。就是现在到了京城,他也很少和那些同是赴科举之试的学子们唱和聚游。不过那些人虽然有时玩得放浪形骸,其中却不乏上榜之人,崔护自己倒是落榜了。不过他不很在意,既然盘缠不缺,他就在京城住下了,待下次再考过。
这天是清明节,崔护一个人到城南去,那里有很好的草地和树林,而他特别喜欢的是那里不太有人。他带了一瓶酒,瓷绿的瓶子和他这个人亦很相衬。走着走着他看见了一个小村庄,这村庄中种了许多桃树,却寂寂地若无人烟,只有那些桃树灿灿地绽着一树花,风吹过的时候,整个村庄便掩在一阵粉色的雾中。他从不知道城南有这样一个美丽清幽的地方,便踏小石径走去,弯了几弯,停在一户人家前,这家院里有一株小桃树,枝枝叶叶漫出墙来,盛放的花正缀在门沿。他侧着头想了想─如他惯常的那样─抬起手来扣了扣门。没有反应,他本要离去,停了停,又举手扣门。过了很久,门「咿呀」一声往里开了一条缝,是一个姑娘在那里瞧他。
「谁呀?」她的声音很脆,像那个酒瓶不经意撞击到他身上系着的玉佩的声音。
「在下崔护,一个人到这里游玩,喝酒喝得有点口渴了,想问你们讨点水喝。」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可以感觉到少女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着,崔护微笑起来了。那姑娘轻轻把门掩上,他仍是那样自然地微笑着。过了一会儿那门又被打开了,那姑娘的手上拿着一杯水。
「你进来喝吧,歇会儿,喝完了再走。」她引崔护进里屋,摆了一张卧榻,让他在那上面坐着,她自己却走到院子里,倚着那株小桃树站着,看他喝水。
「你进来呀。」崔护喊她,「这样怪不好意思的,我一个人坐在屋里,主人倒出去了。」
那姑娘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她穿着白色的衣裙,配着淡绿色的纱袖,桃瓣筛下的阳光错落地映在她身上,那粉色也一并染到了她的颊上。崔护喝完了水,抬头再看她,倒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手中握着的杯。
「我……」他少有地困窘起来:「还想再喝点,能不能再给我一些?」
那姑娘笑了,点点头,走进来接过崔护手中的杯,又到后间去倒水给他。
她去倒水的时候,崔护坐在那儿想,这个姑娘有些地方,同他习于看见的那些仕女们很两样。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她们那种冷然的脸色和有礼却隔阂的语气,或许只是春天的风和桃花的香气让他有些心神荡漾。
她回来了,递水给崔护,纱袖在他的手背上拂过,柔柔的拂到他的心里去。把水杯给了他,少女仍旧走到门外去倚在那棵树上,崔护却开始不停地讲话。
「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今年多少岁数了?」
「你的父母呢?」
「你生得很好看,比李梅娘还好看些。」梅娘是近来远近传颂着的,京城里最美的女子。
她全都不答,只是抿嘴微笑着,脸上的红扑彷佛又深了一层。崔护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像个傻子,她肯定是在那里笑他的傻气吧,所以他住口不说了。那姑娘只是微笑着,崔护注视着她,她也毫不拘束地回看着他,就这样静静的过了许久。
「我得走了。」崔护突然站起来,她像是有些无措,看着他把水杯放在榻上踏出屋来,才醒悟过来似的,回身送他到门外。
「我走了。」崔护站在那里,说完他整整自己身上的玉佩,当他低头之时,看见那姑娘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他抬起眼询问,她却不打算再说了,看着他,突然显出了一点凄凄的神色,转身踏进门槛,掩上了门扉。崔护很怅然,在门口站了良久,决定要走,踏出几步,又回头看那门,那户人家,看那女孩是否悄悄打开门在那里瞧他。
然而那门是不曾再打开的了,自此之后崔护也没有再到那里去。
一直到过了一年之后,又是清明节,崔护突然想起这件事,想起那位姑娘,想起她那被桃妍漾红的微笑,那女孩从回忆里浮起来揪咬住他的心,使他冲动着,怎么样也要再去见她一次。他照着记忆中的路找去,又踏上了那小石径。那户人家和一年前一样,只是门板上拴了一个大锁,锁上有些锈,彷佛受了日晒雨淋已有些时日。崔护摇动着那锁,又把门板拍响,然而无人应他。他想找个村人来问,这户人家是否迁走,迁往何方,然而他在庄里走了一圈,不看见有什么旁人,他只好又回到那户人家门前。
「她确是离开了吗?」他问那门板,问那翻出墙来的桃枝,而它们以无言答他。崔护在那里站了许久,清明的水气和雾使他的目光濛濛了。他伸手入袖,拿出了一枝笔,走近那门板,提笔欲书,想一想,又放下。
末了他还是写的,写了这样的句子。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故事就这样完了。
可是崔护不愿意这样就算完。过了几日他到城南办事,忍不住又绕到那里去。或许那家人只是出外游玩,指不定已经回来了呢?他想,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再看一看。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门板上的锁已经拿了下来,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感觉,填满了他的胸口,一向悠然自适的崔护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他竟跑起来了。
跑到了门前,只要举手扣门的时候,他听见里面隐隐传出哭声,那声音像是个老人,肝肠寸断。崔护感到很惊讶,一个老人在哭,这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急于想要知道,以致于扣门扣得很重。他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来开门的是一个老者,拄着拐杖,一看见他就问:「你是不是崔护?」
崔护看这老者红着眼圈儿,发丝零乱,想必就是在屋里啼哭的那个人。老者劈头就说出他的身份让他有几分疑惧,不过崔护还是十分谦谨地回答:「是的,在下便是崔护。」岂料话音一落,那老头儿便扔下拐杖揪住了他的衣服大哭道:「你杀死了我的女儿!」
崔护大惊,怔怔地看着那老者,说不出话来。他杀了人?杀了那姑娘?
那老头儿哭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放开了崔护的衣服,崔护看老人没了拐杖站立有些不稳,便伸手要扶他,老人却推开了他的手,倚在门边气喘吁吁地说:「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好容易盼得她长大成年,教得她知书达礼,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从去年开始,就常常一个人傻傻的在那里想心事,叫她也不应,问她也不答,我说你好歹告诉爹是怎么一回事,让爹给你想办法,她才说了,原来就是因为你!我…我哪儿想得出办法,我上哪儿去找你去?!」说得激动,老人一下顺不过气来,崔护听得愣着了,好一阵才发现,抢过去,不顾老人的推阻,硬是搀住了老人,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后来呢?后来怎样?她怎么会死了的?」崔护急急地问老人,他的声音颤抖着,手也颤抖着。
「后来!你还问后来!」老人怨愤地看着他:「前几天我带她去她娘坟上,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这门板上写着几行字,她一读,进家门就倒下了,然后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你说这好几天不吃点喝点,哪个人受得了?她就,她就这么过去了……」那老人突然抓住崔护的肩膀哭喊起来:「我这么老了,就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为什么不早早拣个人把她嫁了?!就是想找个君子做她的丈夫,我也可得个安稳的余生,现在她就这样不幸地死了,难道不是你杀了她的?!」
「是,是我杀了她!」崔护也哭了:「是我太轻浮,是我害死她的!」泪珠打湿了崔护象牙色的衣服,他说:「老丈,求你让我进去见她一面,让我进去哭她一哭!」
老头儿听他这样说,倒怔住了,然后又抽抽噎噎起来。崔护奔进去,看见她躺在床榻上,颜色肌肤都如生时可爱自然,他抱起她的头,贴着她哭道:「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呀!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不早点来看你,我不应该在门上写那什么诗,可是你醒来,你醒来看看,我就在这里呀!」
老头儿走进来了,他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痕,一看见崔护这样,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我说…」一个小小轻轻的声音响起了,「你干嘛抱着我呀,爹在这儿呢。」
崔护愕然地抬起头来,刚才那声音,脆脆的,是个姑娘,又多么像她,可是……他看向怀里的姑娘,这一看惊得他差点松手把她摔落在榻上了。她的睫毛微微搧动着,崔护用手把它掩住,可以感觉到那眼睫如一只蝶在他的手心扑飞,他再把手拿开的时候,她已经张开了眼睛,朝他看着,里面泛出了甜蜜的笑意。
「老丈…老丈…你来看。」崔护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得理直气壮,只是他分不清那是因为害怕还是狂喜:「她…她醒了,她活过来了!」
那老头儿凑过来一看,真的他的闺女活转过来了,这下他手足无措起来,又是哭,又是笑,团团转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算他看见崔护把他女儿抱得那样紧,而那女孩子软软地依在崔护身上,他才想过来了,整整自己的衣裳头发,举起拐杖,回复为一位安祥的老父,慈爱地说:「这么着,我就把她嫁给你了。」
这姑娘成了崔护的妻,后来崔护考上了进士,一路从户部郎中、京兆尹、御史大夫做到了岭南节度使,她一直都陪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