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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二十五岁 ...
(一)
不轨的事被撞破应是迟早的,甚至时舜钦自始至终便希望被撞破,盼着狠狠对峙的这一天,互相逼迫,从心坦白。
然而想不到,董执的暴怒仅仅付诸在最初那不留余地的棍扫上。还室幽拘,铁链锁禁,时舜钦两臂吊起,随机关扯动被迫挂在壁上,双足勉强着地,不一会儿便手腕生疼,关节麻木。他固然硬气不吭声,董执竟也没有料想中的喝骂或笞挞,兀自沉默着来来回回地走,双唇紧闭眼神狂乱,显得病态。
突然就停下来,张着充血的眼冲至时舜钦面前,两手捧住他脸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仿佛他已不认得这人。仿佛,分辨不清现实与幻境。
“我说过想走尽可以走的。”董执居然像个孩子样委屈,“你不让我推开你,现在算什么?你答应过我的那些呢?这些年你闹你疯,来来回回的那些话,我迁就你多少次,你又破了多少次?钦儿,是不是以为我宠着你惯着你由着你,你就可以一再踩过底线?留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把我放在哪个位置上?”
时舜钦笑:“你也说过哪天我心里若放下了别的人,你不会阻止我。”
董执神情一滞,继而追问:“噢,那个人是十七了?你对他真心的是吗?他对你也是?你想告诉我,辉夜被他骗了,拿了卖命的钱给他赎身,来成全你们的矢志不渝,是不是?”
终于失控的情绪下厉声爆吼,董执脸涨得通红,呼吸粗重,浑身遏制不住地打颤,目光如两道锥刺,直直扎在时舜钦犹自微笑的脸上。
“真心不真心,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调侃式的反问,叫董执心彻底凉了,不由得步步跌退。
“那你试出来了吗?”
“试出来了。”时舜钦笑得乖戾,“太板,不如小十九体贴舒服。”
董执闻言倏地不抖了,似经一盆凛冬的冰水兜头泼醒,眼中的癫相逐渐收敛,偏过头若有所思地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人。
时舜钦也不笑了。他意识到自己适才的挑衅实已失言,叫董执察觉了蹊跷。
“我以为你向着十九。”
“我谁都不向,唯利是图罢了。”
“这次的利是什么?”董执大约累了,拂了拂堆放书卷的矮几,权充作小凳,扶膝慢吞吞坐了下去,“帮着十七一道陷害十九?还是借你的枕边风,给我吹吹闲言碎语,假我之手废了他?”
时舜钦蹙眉:“我说话你听么?”
“我顺着你的还少么?”
“别扯远了!”
“继任者的事,目前来讲仍然不会变,十九最合适。”
“可你问过他没有?他的心压根儿不在这里,他不想做你的继任,他恨花街的一切。”
董执点点头,两指用力捏了捏眼角,声音透露出疲惫:“所以你就勾结十七吗?”
时舜钦内心烦躁:“你知道他为的是谁。”
董执沉叹:“我当然知道!十三性子沉静,对每个人都好,根本不可能做好馆主。他太善良了!”
时舜钦忍不住高声:“有十七在就可以!”
“可十七不是你!”董执再次爆吼,“谁都不能是你!唯一的你!”
“我是谁?!”时舜钦也声嘶力竭,“你的玉卿,你的影卫,你床上的一个伴儿,除此以外我算什么?你又把我放在哪个位置上?你为所有人想未来,我呢?我和你,今天以后,你想过吗?”
多年来的患得患失终究以这般撕裂的方式昭然,时舜钦以为自己只余下不甘与愤怒了,喘息里却附了抽泣般的疼,扭过脸去的动作太重,晃掉了眶里的泪。
方寸的空间又归于凝滞,唯有彼此的呼吸唱和,一时像苦涩落进了深渊,回荡成一片化不开的惆怅;一时像埋怨爬满了岁月,压榨出一脉蜿蜒曲折的潺溪,流淌出泪痕的形状。
嘎拉拉——
机关滚动,长链曲柔,将精疲力竭的人放了下来。密室作囚牢,无床无榻,仅有一层单薄的褥垫铺在地上,冰冷地接纳时舜钦坐一坐,歇一会儿。
董执没有替他解开腕上的镣铐,只是斜斜靠在镶嵌了机关启动桩的那面墙上,自嘲地笑。
“最恨这里的还是你自己吧!想我走,是想我带你走。你总是讨厌这里,更讨厌的,其实是我。恨我了,是吗,钦儿?”他沿着墙壁驼背佝偻蹒跚而来,终究没有靠近时舜钦,隔着三尺多的距离,蹲下来痴痴地看,“是我跟你赌,把你的前程赌没了,只能一辈子困在这里做我的玉卿。这么多年,自以为是地相信能把你留住,把你的心留住,原来,全是我太自负了。是我害了你!”
“总是借口说放不下走不了,好像缺了我这里的人都活不好了。骗你呢!也是我自欺欺人。困在这楼里的人是我!怕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孤孤单单不知该往哪里去。真的好可怕,怕得要死!”董执话音顿一顿,含泪惨笑,“我想有个人一直陪着我,哪儿都不会去。不是敬忱,不是十三或者十九,而是……”
神情凝固,旋即仰面疯笑,当真痴癫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我把你毁了!就跟他毁了我一样。他说得对,我能杀他,是因为我已经成了他,哼哼、呵呵呵呵——我对不起你啊,钦儿!我不能放你走,我已经毁了你了,你是我的。待在这里,一直待在这里。待到你杀了我为止!”
直到董执踉踉跄跄退出囚室,时舜钦都未能从巨大的惊骇与怆然中回过神来。一双眼失魂落魄地盯住灰暗的石门,俄而,泪落了下来。
(二)
董执当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廊上的。他连如何走出那间隐藏的暗室都模模糊糊没了印象,步履跌撞,神情怔忡,宛若在这如晦的红尘中迷失了方向,浑浑噩噩孤身伫立。
楼上楼下寻了一圈再次兜回来,孟虔在廊上乍见董执,意外之余只以为他自别处归返,正要进屋,便出声唤住他。董执意阑珊,神彷徨,问他什么都无非嗯嗯啊啊、是是否否地应一下,把孟虔听得着急看得忐忑,跟着他进到外间厅室去,各自随意往席上一坐。
“你究竟把霈英带到哪里去了?哥,莫要一时糊涂呀!”
“糊涂……糊涂……”董执麻木地重复着孟虔的话,整个人仿佛掉了魂一般,两眼发直,“钦儿,在——”
孟虔赶忙追问:“在哪儿?是密室吗?顶层那间,还是别处我不知道的?”
董执目光落在孟虔脸上顿一顿,蓦地清亮许多,醒了醒,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累了,回去吧!”
孟虔自然瞧出他面色青白,又不能放下时舜钦不管,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摆都衡不了,不由得红了眼。
“哥,我知道你心里头过不去,但我也信霈英的。这其中定然有隐情,你千万好好听他说,别伤他,行吗?”
董执垂睑扶额,声音倦极了:“我不伤他。我不会伤他!你也快出月子了,这几天你管着他们吧!”
孟虔趋近来,将他手握一握:“你手好凉!我让老刘过来。”
董执摇摇头:“不用了。谁也别过来,叫我自己待着,想想。”
“哥——”
董执缓缓掀起睑来。
孟虔哑然,旋即眸色一黯,便不再劝,起身退了出去。
而独自留在屋内的董执却躺不下歇不好,隔着一道半敞的门,抬头一眼便看见堵住密室的墙,狠狠楔进了心里,看得目不转睛,物我两忘。
那里已没用四足平台的矮床顶着了。时舜钦固执将家什陈设全换过,顶天立地的两只大柜,一边码了书,一边充博古,让知识与宝贝密密麻麻地封住了黑暗噬人的巨口。适才孟虔进来确不曾留意,里间架上的书掉了,瓶倒了,柜子下的地板上被灰尘标记了新鲜的划痕,经年尘封的机关开启又合上,并非严丝合缝无迹可寻。
董执想扶案撑起,一时竟不得遂。他似瞬息老迈,力不从心,自乱了阵脚。踉踉跄跄又进里间去,拾起书随手摆放,扶正瓶又愤然摔碎,两手按住柜面,一忽儿想凭人力砸毁,一忽儿又贴颊聆听,抵额撞头,自苦自伤。
“钦儿啊,钦儿,为什么不走?”
一面墙,一步远,两处天涯,董执的呢喃传不到时舜钦的耳中。他倒在薄褥上痴痴数门上的砖,心底里念董执,贪嗔痴怨同样落不进那方的思念。
如何就走到了今天?
董执不明白,想不通,爱得一心一意,却仍是咫尺相离。世间多少人恨他,亦不惜自揽恶名,都能不在乎,可原来万事皆有例外的。宁我负尽天下人,唯独不想负他,不想时舜钦也恨他入骨。
“没用了,全没用了,哼、嗬嗬嗬、哈哈——”董执滑到地上,背倚柜身,仰起脸,泪洗了笑颜,“一定要恨我,恨到死才好啊!”
(三)
暗室密不透光,唯有几盏盛满磷石的琉璃匣镶在墙壁的铜枝上,幽冥鬼火般泛着蓝绿荧光,叫人不由恍惚此处究竟是在人间,抑或堕进了鬼蜮。
自始至终,时舜钦都维持住同一个姿势僵卧在薄褥上,虽合着眼,但也仅仅是合着眼,没有睡着,更懒得动一下。乍一看,他仿若一具没了生气的凉尸,连呼吸的起伏都极难捕捉。日间挨的一棍子打在肋下,并没有验过伤势,这会儿隐隐有些疼痛,倒也没有伤到骨头的样子。约摸是有些发淤,应当无碍,想来董执下手还是留了余地的。
被孤独囚困于这绝对的静谧中,他不知外头已华灯初上,不知新年初雪徐徐降下,灯火葳蕤,雪子恬静,动静间相得益彰。只是这一切于他,亦是无意义的。
陡然响起的机括连轴惊醒了失魂的人,他慢慢坐起身,双眼盯住沉沉滑开的石门,眸色里未见丝毫波纹,看起来机械麻木。
暗室较内间微微下沉,门后有三级台阶的落差,规则的六角形,假使去了顶自上俯瞰,倒是很像一朵雪花。暗室的门在边,时舜钦的位置在角,锁链夹合,牵制他最多走到房间的中心圆点,够不着对角的两条边。他也不想走。
门开门又合,董执近乎是摔进来的,一步踩空越过台阶径直掉落,立足不稳,膝头重重跌跪在地。
不小的动静令缩在屋角阴影里的时舜钦双睑抖了抖,迟钝的视线拨过来,借着晦暗不明的磷光努力去看。
“你?!”辨过后倏然变色,不顾链沉拖曳硬是飞扑过来,却猛地被拽翻,起身再探,忍不住厉声喊他,“醒醒!爷,阿执,混蛋,你给我撑着!”
董执浑然未闻,呼吸急促又沉重,鼻头里似能喷火。无意抬起头,始叫人略微看见他汗水满布的面容,即便在蓝绿光照下也依然焕出隐约的绯色,眼神涣散,对人言毫无反应。他似个谵妄失智的疯癫儿,盲从于幻觉指路,竟起身直直向着时舜钦走来,跪下,揪起铁链凭蛮力拉扯。扯不断就砸,就咬,胡乱发泄自己的气力。
时舜钦拼命按住他手,大吼大叫,骂他更怜他,心酸心疼,泪流满面。
“你答应过我不碰那东西了,你发过誓的呀!”
“活着累了?难了?那你跑啊!跑出去谁都不管了,去他妈的良心!这孽又不是你造下的,是这世道、人心,全都逼着好人做邪魔。你顾得了一时不是一辈子,旧的人去了还会有新的人新的规矩,都是命,你斗得过命吗?”
“不是说改完了就带我走,躲到天边去吗?我信你了,真的信了!我等着你改完了,放下了,带我走。别死阿执,爷,你醒醒,看着我,你认我呀!”
不知是如此的呼唤抵达了灵魂,抑或其人间歇性的回神,董执疯狂的动作骤然停顿下来。他张着失焦的眼看向时舜钦,嘴唇抖动却只发出干涸的嘎嘎声,旋即猛然起身又开始在室内乱走。他一忽儿低声咆哮,一忽儿又咯咯痴笑,口中嘀嘀咕咕念着含糊不清的话,走动中时不时要抽搐一下。
“走,走,钦儿,走,啊啊啊——”董执骤然爆发出怒吼,继而抱头蹲下,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呜咽啜泣。突又凶神恶煞地转过头,手足并用爬过去捉起铁链,气哼哼地质问:“为什么不断?为什么不放开他?我叫你松开听到没有?”
时舜钦一遍遍捉他的手摇晃他肩,指给他看另一边墙上的机关盒,告诉他去推暗格、扣拉环,皆是无用。董执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终于放弃了绝望了,时舜钦搂紧董执,撞到了肋下伤处也不管,锁链掣肘也不顾,就是抱他,吻他,用自己的口津润他滚烫干裂的唇。
“没关系,我陪你逃避!我们一起躲在这里,来,发泄出来,发出来就痛快了。”
最后的手段是血肉交融,用身体确认生存,你中有我地活着,不离不弃。
一次,两次,许多次——
直到你的眼中重新映见了我。
直到你又开始唤我,认我,想念我,爱我!
(四)
恢复意识后的身体仍旧不太听使唤,连睁开眼睛如此简单的动作董执也反复尝试了三四次,睑下的眼珠一遍遍滑动,提醒自己要醒过来。
终于模糊的视界中有微光射进来,饶是他一再努力,仍旧只有晦暗的蓝绿荧光虚弱地照明。俄而他恍惚想起来此处是密室,没有灯。四肢的麻痹钝感还没有消散,他疲软地趴伏着,合上眼调整呼吸的节律,等待肢体的触感缓缓恢复,却在痛之前,先觉到了暖。
“怎么……”他的手触到了身下的柔软,奋力撑起身体,“钦儿!”
眼前的一切依然在摇晃旋转,光线也暧昧,但董执辨得分明,被自己垫在身下的人确确实是时舜钦——形容惨淡,衣不蔽体。董执的目光下意识往要紧的地方落去,赫然狼藉一片。
董执立即猜到发生了何事。他记起自己入夜前荒唐的举动,迷心放纵,酒入愁肠,不得解脱,自毁自弃。前代馆主留下的药粉,自己告诉时舜钦全化掉了,却是骗他的,都存着,不够长年累月地沉溺,但能换一夜的黄粱枕梦。镜花水月岂是缥缈?伤心人无避处,唯入虚幻里非非一想,那里有花有草,芬芳尽头有倩人,立在时光的永宁中,无痛无忧。
到底是辜负了!
药性夺魂锁魄,迷了心智,醉生梦死里毁了现实的百般呵护。
董执快要疼死了!
他指尖颤抖着抚过时舜钦的面颊,低低唤他,求他醒来。他不知时舜钦之前也这般地恳求过,求他清醒,求他活着。
身还温,手脚冰凉,时舜钦恹恹地躺在薄褥上,呼吸已弱,显是不好。
董执晃悠悠好容易站起,眼前又是一阵眩晕,差点儿又一头栽倒在地。手胡乱挥舞,恰打在锁链上,便死死扥住链条稳住身形,一点一点挪到墙边,蹭着墙壁来到机关盒前。推盖板,扣拉环,向左旋钮,只听嘎达一声,暗格内再嵌暗格,应声推出一枚钥匙来。
抓着钥匙想走回去,冷不防足下趔趄,径自跌跪,起身又摔,索性狼狈地连滚带爬。哆哆嗦嗦拾起锁住时舜钦手腕的链扣,一连数次都没能将钥匙捅进锁孔,兀自冷汗淋漓,不住揉眼睛,仿佛瞳仁上当真覆了一层翳,晦暗半盲。
深吸口气,将紊乱的心跳压一压,闭上眼仅凭指腹的触感确认,终于拧开了锁搭。再换另一只镣铐,也顺利打开。
董执随手放下钥匙,俯身吃力地要将时舜钦抱起。猝不及防颈侧挨了重重的一撞,人当即歪倒,恍惚间怀里的人脱了手,耳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机括转动,石门嘎拉拉开启。
“唔——钦、钦儿——”董执勉强撑开眼望了望门口,有气无力地喃了声,一手捉紧心口,瘫软了下来。
以他人的堑涨自己的智,时舜钦一只脚踩在阶梯顶上,犹豫不决。适才固然是装昏瞒骗,转头细想,又岂非是笃定了董执的负疚与不忍?两相一比,反是自己用心凉薄了。可如此脱出的良机,非止关乎自己的自由,更知晓董执一贯的作风,恐怕轻易不肯就医诊治。这些年尽管也在说拔毒,奈何收效甚微。刘佑不爱撒谎欺哄,问急了便是不吭声,可时舜钦近身贴心,却如何看不到董执身上不良的征兆?彼此心知肚明,三人都不愿将话挑明罢了。
所以才一再逼他,实在舍不得剩下那点难测难留的余生,想霸住活着的每一天只由自己独吃独占,陪着他开开心心地度过。
对于爱,他和董执都是渴望又陌生。终日彷徨期待,似摸石过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一不小心就选错了前进的方式。
时舜钦骂董执不懂他所求,董执所虑,他实也未全懂。
隔阂日深,无力回天!
即便如此,董执还是毫不迟疑地先要救他,药毒侵害疯了傻了,仍念着他,想见他。
正月天寒,密室无暖,时舜钦身上仅晃悠悠挂住件中衣,冷得呵气如雾,赤着脚一步一颤走回来,哈暖了自己的手,再去焐董执的手。
“爷,撑住!”他拾起散乱在褥上的衣衫,不分你我全都盖到董执身上,覆唇在他耳畔,窃窃私语,“我去找老刘,他会有办法的。我不走,我陪你!等我回来。”
嘎搭——
时舜钦愣住,痴痴地瞪着重新扣在腕上的镣铐。
暗室的门再度合起,关住了一双同心又离心的爱侣。
董执趴在台阶上再也没有力气挪动半步,喘气都艰难,气息奄奄。
时舜钦僵硬地转过身,灰心丧志:“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呐!又何必这般拖拖拉拉?索性,掐死我,你再碰壁,多爽气!”
董执依旧剧喘:“不能、让、外头知道我……”
“你死了外头迟早要知道,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照旧一个也保不住。”
董执连反驳的声势都提不起来,就是吃力地呼吸,眸光昏沉地落在对方面上:“还不能放手,不能死,没改完,没传下去……”
时舜钦蓦地惨笑:“改改改,改成了又怎样?花街不还是花街吗?能成人上人吗?能有前途吗?当馆主江湖里受人一捧,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这场自欺欺人的游戏你要入戏多久?当真啊!”
“不一样。”
“是不一样!死得惨点儿还是好点儿,这就是差别。确实不一样,太好啦!”
“那也得改下去!”董执宛如临终的悲鸣,拼尽一身气力喊了出来,“年前例会,明堂之上夹枪带棒,话里听着是谋我的账,其实都在等。不是等我把规矩改成了,而是看最终有谁来破我的规矩,来按住我的头再把我淹到臭水沟底下去翻不了身。那些人每一个都迫不及待要掀我的底牌,想知道究竟是谁稳住我这花街第一的宝座,更想从我手里把背后这层干系连根撬走,作自己的靠山。”
时舜钦也吼:“所以你就要陪着这群活在臭水沟里还要比比谁的水臭得更黑更深的臭虫继续玩儿下去吗?豁出命去玩儿!”
“我说过,厌倦了尽可以走。横竖年纪到了,我不拦着你的前——”董执倏地住口,心底里灵犀一闪意识到什么,神情古怪地睨住时舜钦,“等等,十一积蓄全无,身体也差,我不放心才没与他退馆,托词养着;十二续了五年;十三放不下十七,前年也说不退了,要续契……你,你是为了逼十三走?!”
时舜钦默然,偏转脸去不肯直视。
“十六病得这般,我终究只能在十三同十九中间挑一个。十三重情心软,一次两次能容,可若是在情字上遭遇背叛,寒了心或许便一走了之了。届时,十九就是我唯一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许他退馆。因为我没有时间了。你知道我没有时间了。”
董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盯着放在心里珍而重之的唯一之人,痛得无以复加。
“你不止一次为了十九同我起争执,帮他隐瞒孩子的下落,我以为你是想放他自由。直到昨天你还在责怪我将他逼得太狠了。可其实——为什么?”
“为什么?”时舜钦转过脸来,神情哀婉,“因为这样你才肯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这回你是否仍在哄我,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赌你会跟我走的唯一机会!不管押上谁的一辈子,哪怕是二哥我也豁得出去。你他妈的听明白了吗?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烂死在这儿,可我不想看着你比我先烂死了。我不甘心人生就这么过下去,过完啦!我就是要赌,要搏,行不行?”
董执翻过身来躺在台阶上仰面疯笑,笑得咳嗽气短,头晕目弦,伏在台阶边呕黄水。
“赌是吗?行啊!”他扯袖邋遢地抹抹嘴,佝偻着背走到时舜钦不远处蹲下来,恶形恶状,“那我告诉你,我就是哄你的。这次不会,以后都不会,我不会离开的。要走,你自己走。不过现在我不能放你走。那么多事儿没做完呢!乖,别捣乱!待在这里慢慢恨我吧!你可以赌一赌,看是我自己先死了,还是你成功杀了我逃出这密室。比赌我的心有趣多了,不是吗?”
言断,情断,时舜钦的心凉了。
(五)
被囚十天后,时舜钦终究熬不住,病了一场。
之所以能算得清日子,无非靠着丝毫不误的一如三餐的供应。除了自由,董执可说是以“养尊处优”的方式照拂着自己的玉卿。不仅亲自为他洗漱拭身,如厕的便桶也定管每日里由他提进提出。密室不透风,碳炉易起祸,他便将卵石子在沸水里煮烫了,铺在两层褥子下,暖得恰到好处。且凉了便换,睡前必将铺成新的,能确保时舜钦睡到翌日早晨身下还温。
这一切,全是董执亲力亲为。
若在往昔,若非如此的局面,何尝不叫人赞他一声痴人痴心?只身在囹圄,活着仅是活着,人与圈舍内的牲畜又有何别?不恨他的大约得是菩萨活佛了,哪里值得一句好话?
而时舜钦竟是不吵不闹也不说恨与怨,仅仅麻木地承受着,好与坏都不再令他动容。
本来照顾得那般仔细,应不至染疾,只不过时舜钦面上再做得逆来顺受,心里头到底别着口气,总不肯好好吃饭。一日两日还可撑一撑,三五日便衰弱了,犟过一旬,身子渐虚,讲话都费力气,整日里尽是恹恹地睡着。一碗药喂一半吐一半,折腾自己,气死董执。
但董执半句都不争,更不劝不哄,照旧每天好吃好喝地拿进来,一点点看着时舜钦糟蹋粮食、浪费汤药,下一顿接着耗。
斗过了,关上门,董执每夜还下到密室里将息。已不可简单地说陪伴了。两人一室,各自顶着一个角,时舜钦卧着,董执坐着,宛如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董执说等着他来杀了自己,便每天合眼坐在他跟前,触不到却扎眼地存在着,仿似无声的挑衅。时舜钦则以同样的沉默应对,随他来去否,眼底看不见他,心中不肯想他。
如此诡异地僵持到二月末,时舜钦的身体出了更大的岔子——
“我让老刘来给你诊一下。”董执立在石阶下看着时舜钦止了呕抹抹嘴歪躺下来,不咸不淡地递过一句,倒像对他方才那样大的反应并不意外。
时舜钦鼻腔里也是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心知肚明的事,不看也罢。”
董执垂睑默了默,忽沉声道:“对不起!”
时舜钦合起的眼睑微微颤了下:“是我自作自受。”
“我发过誓,不再碰女穴。”
“我说了,是我自作自受!”
“终究是我食言了。”
“那你想怎么样?打掉他?”
董执眉间一紧,沉吟片刻,方道:“你休息吧!”
说完便走了。
直到石门合上,机括落下,时舜钦才缓缓睁开眼来,神情间妆点起的冷淡疏远倏然溃落,眸色里尽是苦涩,眉一垮,哭了。
及后依旧是彼此无言的相顾,默契地回避孩子的话题,随他自生自灭,不扼也不怜。
辗转进了四月里,某天睡醒后好久时舜钦都没有等来董执。他不知详细的时辰,只能凭身上的感觉推测约摸过午了。连月来,董执即使看着精神欠佳,也绝对不会误了时舜钦的起居饮食。起初里,时舜钦自然担心他莫非又遭药毒侵身,生死一线地倒下了。正自坐立不安间猛然又记起半月多前听他低落地提及,十六郎裴筱岚病况堪忧,一时间又恐怕其人病势恶化,岌岌可危。
忐忑焦急中终于听见了机括响,三级石阶上徐徐迈下来的,正是董执。
他手上端一只青瓷小碗,径直搁在了时舜钦手边。碗内浑浊的褐色汁液尚腾着热气,时舜钦隐约闻见了苦涩的药味。
正狐疑,倏然腕上一轻,锁链落地,一领轻裘展开来,柔柔裹住了他单薄的身体。
董执话音喑哑:“出去吧!”
时舜钦对这三个字有些不确定:“去哪儿?”
董执眸光很深,含着疼:“钦儿,你自由了!”
沉沉的银袋落在地上,听得见里头银锭元宝的撞击摩擦声。
时舜钦没有去拿,仍旧对骤然降临的自由抱持警惕与怀疑。
“十六没了!”董执一步一步踉跄着退到石阶边,扶膝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的动作如此缓慢迟钝,令人错觉他是一夕老了,已至耄耋。
简短的四字覆了苍凉,时舜钦蓦地鼻头一酸,偏过头去。
然而董执却没有哭,脸上未显出丝毫悲伤的痕迹,就是枯败地坐着,无喜无嗔,眼中失去了没有向往。
那一瞬,时舜钦竟莫名想,似乎从来没见这个男人在外头哭过的。印象中八面玲珑的场面人,少有大开大合的情绪,说喜怒不形于色太过,然而董执真的很少哭。唯有的几次,在温泉庄、在房中,都是对着他,为了他。
时舜钦心头猛然一悸,耳畔已闻话音幽幽。
“一直以来其实是我错了,用错了方式待你。十七岁自卖入馆,早深谙人心不可估,就连父母爹娘有朝一日也可能出卖自己,进了这一行更时时觉得人同人之间全是虚情假意的。我不信人,连自己都不信。”
董执自怀里摸出一支净瓶,就地往前送。瓷器擦着粗粝的地面滴溜溜滚到时舜钦脚边,他拾起来,晓得是药油,好揉散腕上的瘀痕,但没有用,就是攥着。
“那年你站在二月的雨里宁被浇死也不肯着舞衣,初初我也只是觉得新鲜罢了。从没有见过这样桀骜的阴身儿,就想,留在身边吧!看看你能拼命挣到哪一步。这些年你救过我许多次,也替我做了很多无情的事,我知道你很听话,可总感觉你越来越冷,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骗自己是怕你背叛,怕你跟其他人齐了心一起作反我。哼,是,是真的怕!不过不是怕这些。其实我最怕的,是你心里没有我。”
纠结的发丝被枯槁的指尖细细捋顺,时舜钦听得怔了,未曾意识到董执几时靠近来的,指腹擦着自己的鬓边温柔地抚弄。他惊觉这人的手好凉好凉,比任何一次药毒发作时都要冰冷。
“困了你这么久,什么情分都熬没了吧?哪里会想你恨我呀!可事到如今,你应是恨我入骨了。我不敢看你的眼了,钦儿。走吧!司衙里我已与你脱籍,出去走你的海阔天空。药是落胎的,放在那儿,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
董执起身。时舜钦仰起头,目光依依地追着他身影,已不在乎掩饰伪装,连日来刻意的猛烈对抗迅速溃散,涌上来的全是无措与彷徨。
他压抑着情绪追问:“你不要么?这是你的骨肉!”
董执停步,未肯回头:“那夜我吞了多少药下去,这孩子能好么?你能好么?犹犹豫豫到今天,一则想你大约舍不得,二则忖你身子弱,或者同前次一般怀不住的,私心里阴暗地想他自己走了,便不用我动手了结。可他,哧——”扶额惨笑,背影好苦,“再拖下去月份大了,真就是要你命了。他在你身体里,你若实在想要,我也无话可说。只莫再说谁的骨肉谁不要,我这样的人,哪里堪为人父?连我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呢!哼,留下子嗣做什么?继续重复这醉生梦死的混沌么?走吧,都别回来了!干干净净地活着。”
时舜钦挺身膝行向前几步:“为什么不走?”
“对你们,走是解脱,而我,离开所需的代价太大了,我赌不起。”董执一步一步蹒跚地攀上台阶去,“老七喝醉了爱乱说,自言领了命,他的命都不归自己管,何况是我们的。就让我趁早地,要么退要么死,因为对着我,他实在下不去手。对你也是。”
时舜钦后槽牙紧。
“走吧钦儿!至少别辜负老七一番成全。他这辈子不容易。都不容易!”
于是尽担着他人的不易,兀自艰难在泥淖中跋涉。岸上花事荼蘼,足下纠缠深陷,所有的渴望便如这近在咫尺的美好,看得到,摸不着。
于是说放下又放不下,怀抱一丝侥幸在暗夜摸索回来。只看见斗室清寂,徒留地上凝固的墨色一滩,散出了腥气。
下章完结。
是HE!
凭【张歪歪】的尿性,她不会舍得拆这对的。
嗯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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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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