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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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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与他错身而过。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过,只是不经意,一抹青色闯进眼里。
等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在街上遇上无数次后。
我喜欢坐在冀愿楼二楼喝茶。
他喜欢坐在对面棋轩下棋。
我口里含的是碧螺春,听的是小丝儿弹的筝和古子的歌,看的是他在棋盘上的黑白黑白。
他总爱穿青衣,长袍,远看像一汪绿池,衣服飘起来又像一树柳叶枝。
从意识到他后,就习惯找他的人。
听说,他刚来这个小镇。
刚好,我无聊得除了茶就是酒。
第一次的对话,是我在他面前掉下了蝴蝶玉佩,那是一对白玉蝶,我很喜欢的。
我就当着他的面,指尖勾起这对蝴蝶,松手,没了支撑的蝴蝶就往石地上跌落,摔个粉碎。
他惊讶地张大了口,他的脸看来很少出现这个表情,有点可爱。
我笑着看他,记得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哎,我的玉碎了,真是难过。这位公子,陪在下喝个酒,消消愁如何?」
他收起惊讶的表情,我看中的当然不是普通的市井小民或浪荡的富家弟子。
他说:「好。」
于是,我们上了冀愿楼,喝上了相同的茶,听着相同的曲子。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喝酒只食茶,我们只是天南地北地谈着,彼此惊讶对方的学识游历。
他不知道,其实我这辈子都没出过这个江南城市,我知的都是听来的,买来的记忆。
偶然低头,看见对面那棋轩里没了他的影子,才惊觉这人就在对面,正在喝一杯青茶。
那次后,他也开始在街头找我的身影,经过茶楼的时候会往二楼角落我的常座看去。之后几次,有时我会找到他的影子,有时他会先发现我。
若是我先叫住他,他就陪我游亭看山,品茶听曲。
若是他先叫住我,我就陪他观玉对诗,黑白对奕。
若是同时开口…
第一次一起叫住对方时,我们到了九曲桥,游船看鱼,看人又看柳,晚上还被几个姑娘含羞答答地塞了手帕。
他不好意思地低咳,我张狂的笑。
他看我,眼睛在灯笼的光下炯炯有神…
突然来一句:「我们是朋友吗?」
我看他,看他不像是开玩笑的,也认真地说:「当然。」
故意的绽放笑容,看他安下心。
真是个可爱的人。
我们走过这个镇的每一间雅轩阁楼,看桃花开满枝又谢,看上台的戏子三声唱,曲折音转。
我们把玩瓷玉彩花,养过赤青的斗鱼,也醉过,因为一壶白梅曲。
他说北方很冷,我说南方温热。
他说北方雪很大,我说南方风清劲。
他舞剑,我玩着一双蝴蝶刀,被他笑是下三的武器。
于是我凉凉地笑着说:「只要能杀人的都是好武器。」
他窒了窒,有些不可思义地看我,问:「你杀过人?」
我看他三秒,决定灿烂地笑着说一个谎话。
「没有。」
他就安心了。
真是个…
牡丹花开了,他陪我去看,两个大男人对着朵朵娇白艳红指指点点,笑煞了一群姑娘妇人。
看他那样认真,我冲口而出:「晚上我陪你去尝另一种。」
他困惑,到被我拉到了彩带结红的花楼前才醒悟,支支吾吾地在门口拖着。
我大悟:「原来是个雏。」
他气结,又不舍得真打我,径直负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入了那楼。
老駂想笑又不敢笑的看着我们,我朝她使使眼神,她立马意令神会的凑上他面前,介绍着什么小红小翠…
莫明的,有点不高兴。
他坐那,左右两女子,左媚右娇,穿着粉色水袖绣花抹胸靠着他,柔声侬语。
他不敢动,连酒也不敢碰,耳根泛红。
我看得闷笑,若是真笑了,免不得真被他教训一顿,我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害得没人陪着喝茶。
被灌了两壶女儿红,他微熏地拍我的肩,大声说道:「来…来!...游兄…弹一曲来…」
我被他两下拍得生痛,却不恼他这样命令。
我说:「好。」
笑着唤人抬来琴,就着自己不短的甲,拨了把五弦宫羽,起了调,续了曲。
唱道:「三月江南柳杨青,北凝霜遍地茫…鱼儿笑,燕归来,春桃一抹红,纷纷落…情人自醉。」
只是随意的唱,随了这荒唐气氛,连韵也不压。
他只是笑,笑着拍掌,也不知道笑什么。
被我借了琴的女子用袖捂了嘴偷偷笑,一边说着反话:「公子弹得真好,真好。」
我只好干笑回道:「玩闹,玩闹而已。」
直到最后,很可惜我乃未醉,清醒地看着他被几个嫩白女子架走。
只好瞇着眼,装醉。
老駂难得不识相,上来问:「哎呀呀~公子莫非醉了?要找个人么?」
我看了看她:「醉了,不饮亦醉,人生就应该醉,醉红尘。找人?...」
大概因为心情实在越来越差,我贴在她耳边,看见她脖子那因为年老变得松懈的皮肤上冒出一点点凹凸。
「我要的人,你给不起。」
在她手心放下钱袋,叮嘱要给那位服侍得最好,才施施然走出花楼。
大街黑漆漆,只有更夫的声音在远处喊着,近了,看到我,嘴角不屑地一捌。
又有些羡慕。
再一次见他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见到他青色的身影在朝着茶楼瞄,就是不想唤他。
我悠闲地坐在街角一家小药店,喝着清心的药茶,看他找我。
真可爱,真真可爱。
喝茶的速度不由得快了,想喝完去拍拍他的肩说:「找到你了。」
喝完,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在街角。
连着两个星期,都像在这不大的小镇捉迷藏般,相互流连在对方可能会去的地方。
只是,我能找到他,他却找不着我。
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他面前。
他眼睛很黑,有着疲累,却仍然有神。
看了我,神彩飞扬。
「我找了你很久。」
我瞇起眼笑:「嗯,我知道。」
「你在气我。」
我又笑笑:「嗯,你也知道。」
他委屈地抿了抿嘴,原本装得严肃的表情垮了下来。
「你装啊,继续装啊。」
我调侃他,他不说话。
明明就可以问我,明明是我把他带那去的。
可他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惹得人受不了。
哎,这可不能碰,碰了可不得了。
不行啊不行,从小就知道自己耐不住,手欠…
这次可…要忍住。
「好啦,一大爷们别这样,那天爽吧?晚上再带你玩好的。」
「…不爽,没跟你一起高兴。」
我拍拍他的肩膀,装作没听见。
他在我后面嘟嚷:「…这就半个月不见…再来一次不是一个月见不到了?」
我忍不住大笑,破功:「放心,这次不去那。」
我带他回家,回我那空无一人的家,沏一壶至爱的青莲竹给他。
看他细细品尝,喝下,欣赏他的表情。
「...好茶。」
此一句,已足矣。
他终于觉得不对,疑惑地问我:「游兄的家人呢?」
看了眼空空的园,道:「都走了。」
「去哪了?」
「出镇了,一去不回。」
他沉默,我反倒安慰他:「没关系的,留给我的钱足够用到死为止。」
他大惊,掩住我的嘴,手温热温热:「不许说,不许说那字。」
我一把拉开大笑:「怕什么…」
他只是反复说道:「不许说不许说…」
看他那样执着,可爱透了。
心下黯然,只到今晚,今晚。
晚黑,亲先下厨炒了点下酒菜,喝起酒来。
没到两杯,又像那天一样,等他脸上飘红后,我就说:「来,教你些好玩的。」
语罢,笑着吻上他的嘴角。
他僵住了。
轻轻地吻,细细地舔,尝试着打开他的口。
他僵硬地任由我动作,直到吻上他的颈,在他耳边吐气,他反应过来,推了我一把。
抹着嘴连道:「你!你…」
脸都红了。
我笑吟吟地看他,等他跑走。
他掷了白玉杯,逃出门外。
那杯子在石地摔成玉粉,我想起了那对在他面前亲手摔碎的蝴蝶。
明明,很喜欢的。
真是不好的性子…自己。
我坐回冀愿楼二楼的老位子,看街上人群走动,听着古子的歌,茶换了玉针,陪着喝茶的人也不在了,突然有些喝不惯。
他不在对面的棋轩。
他在的时候,每走了步好的,总乐得看的人忍不住啧啧称叹。
每次听古子唱完说书,他习惯沉着气听,听到好的就勾起笑容,用指节上的玉板敲敲桌面。
其实忘了告诉他,他穿青色很好看。
那时傻,为了容易找到对方,他一个月只穿青的,我一个月不敢换下白的。
其实忘了告诉他,他舞剑也很好看。
眼睛没有湿,却觉得已经流下了泪。
有人在对面坐下,我转头看,才发现是他。
今天换了一身水色。
「来壶白梅曲。」
他吩咐小二。
看到我看他,他僵了一下。
声音很小,我要仔细听才听见他在说:「…我一定是傻了…傻了…」
直到他瞪我说:「别笑,笑个啥。」
才发现,我笑了。
一开始他很不习惯,其实我也是。
虽然知道不好女色,却也没和谁在一起过。
照样的游船逛山,感觉却已经不同了。
在一起是高兴的,又不知手脚往哪放,明明眼前大片风景如画,眼角却偏偏流连在对方身上。
几天下来,觉得还不如不逛。
「来,我上次教你的还没完。」
「…喔。」
他低下头,身上的温度都感染了我。
那夜,他在习惯,从僵硬到沉沦,其实痛的是我。
但看他的样子,心里甜起来,不觉苦。
男人都喜欢那回事,一有空我们就留在大宅里鬼混,连菊花花期过了都不知。
今年的梅忘了尝,雪忘了看。
我们在大宅里对奕,边喝着我沏的龙井。
这种日子比什么都好。
只可惜太短。
有一天,他还是收到了那封信,从北方来的信。
他皱了眉道:「…家人要召我回去。」
我面无表情:「不要去,不要回去。」
他奇怪地看我,摇了摇头:「父亲病得重,十几个兄弟都要回去,我要是不去就是不孝,错为人子。」
我敛下眼:「不要去…」
「你跟我走吧。」
摇头:「我不能走。」
他没办法,只好吻我,说:「别担心,我去去就回。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仰头看他,看久了不由得心痛,便闭上眼。
「多久?」
「…五个月,春天我一定回来。」
他一笑:「陪你看海棠。」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
「别怪我,我会尽早回来的。」
叹了口气,别说五个月,就算是一年、三年、十年…我都等。
夜里,银月如盘星如沙,是个好天。
陪他喝了一夜的白梅曲,弹了一夜的琴,我跳舞给他看,他说好看。
蝴蝶刀上下飞扬,映着月光,银光如鳞。
第二天早上,他找不见我。
我站在城门上,看他策马出城。
那青色渐渐变小,越来越小,最终不见。
二月,他没有消息,却听见北方皇城有异。
四月,据闻当今太子设局,以老皇帝的死讯骗得兄弟回来,一一诛杀。
五月,我等他,等到海棠残了一地,咬破了唇。
七月中秋,他没来陪我。
整整一年,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我枕旁,有着温暖。
一年、两年、三年…
三年后,镇里出一美人,美人如斯温婉如茶,又艳如桃,引来那新任皇帝微服来到江南这小镇。
美人琴好听,却不是上品,最好的是美人的舞,跳得像盛放的一树银柳。
美人声音软侬,问那皇帝,还记得一个喜穿青衣的谁谁谁吗?
皇帝茫然说,咦?那是谁,听来像是一家的,反正现在家里的,除了我都死了。
美人问,是都死了吗?
男人回道,是的,都得死,他们不死我不安心。
美人蝴蝶刀纷飞,想起了那天暖阳下跳的舞,他跟他说:「只要能杀人的都是好武器。」
他后来喜欢上那个人,但那人走了。
不会回来,他还是日日等,年年候。
等到第三年末,重军出兵江南,穿白衣的男子在城墙的杆上挂了皇帝染血的袍,像面大旗,仰着风被吹得飒飒作动。他在旗下沏上一壶龙井,漠视底下的军,看着北方。
大军埋了江南,听说,那城里出的妖孽凶猛,就在城里不逃不避,化成了烟火,死了都要害人。一场火树银花的表演后,什么都没剩下。
几十年,城冷月清,城外百里一片荠麦青,夹杂着曾经为他一个人种的池边柳,柳树活得不好,却还是活着,倔强地等。
再次,错身而过。
不过这次,若再见面,一定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