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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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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嫣然也不清楚什么自己要像是傻了一样站在戚红绫的房门口,低着头什么都不作,脑中在反反复复的冲击后,回复了一片片的空白。
后来,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戚红绫开了门走出来,身后跟着她的丫鬟。
她看了凤嫣然一眼,什么都没说,似乎是什么都不想对她说。
还是凤嫣然张了张口,犹豫的说:“戚姑娘……”
戚红绫已经走了一些距离,又转过头来看她。
凤嫣然并不十分明白自己叫住她的理由,对戚红绫平静的面容,她还是说不出什么来。
戚红绫并不在意她,见她不说话,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转头又走了。
凤嫣然目送了戚红绫的背影,便不再站在原处。
碧玉的死就仿佛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凤嫣然回到自己屋里,外面什么声响都没有。
就像是她一路从往生湖回来,再去,再回来,又在钟艳的房门前喊了那么久,也不过只有一个戚红绫来到了她的面前。
所有人都躲在了自己的房里,也没有其他人何人来过南院。
她以为,死了一个人,那应该是很大的一件事。
她以为,至少会有人来问问,或者来说一声。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如此悄然无声息的,碧玉就好像是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人,她的死,仿佛就是扫去了地方的落叶,处理掉了叶子就什么事都不再有了一般。
一条生命的消逝,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那晚,凤嫣然看着晚膳一口一口的吃进嘴里,食之无味。
每吃下一口,胃就好像在翻搅,难受得恨不得将吃下去得全吐出来。为此,她吃得很慢,吃得很痛苦,吃得眼泪成了菜,那涩然的咸味伴着米饭一口口的吃到碗见底。
凤嫣然平时其实是吃不了那么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自己要吃。
她知道今夜自己会很难熬,今晚,也许会是这两世以来最最痛苦寂寞的一个晚上。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躺上床的时候,果然是无眠。
碧玉那双通红的眼无数次回现,如此惊恐,如此可怜。
她心中一次次抽紧,再一次次安抚。
她知道她今晚会睡不着,却原来,连闭上眼躺在床上都这么困难。
凤嫣然坐起来,慢慢的看着屋里。
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好寂寞……
她索性从床上起来,走到了外间,躺在了碧玉平时睡的那张卧榻上。
躺着躺着,不过少许的功夫,凤嫣然突然发现自己哭了。
她不是伤心得哭,她只是因为……
因为,卧榻,很硬。
所以,她哭了。
在这张碧玉睡了数十个夜晚的卧榻上哭了出来,不是无声的伤心落泪,她发出呜呜的声音,抓着卧榻上的被子,哭得很伤心。
这一刻,凤嫣然再也无法承受心中的痛了。
碧玉的死让她痛苦,却远远比不上此刻的痛苦。
她发现了自己的自以为是,她恨自己的理所当然。
她是如此的幸运,上辈子活的无忧无虑,偶尔与父母吵吵嘴,即使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死得毫无痛苦,然后再一次活得新的人生,依然幸福的活着。
她看着其他秀女做作的姿态在心中嘲弄不解,她以为她活得清醒。
可是,睡在碧玉的卧榻上,凤嫣然头一次明白,原来她是如此的无知。
碧玉的卧榻,竟然将她的身体磕疼了。
她想到了过去看过的童话,一个真正的公主,即使是睡在十多条柔软的垫子上,下面的豌豆依然会将她磕疼。
她一直当这是童话。——童话,就是假的,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睡在卧榻上,凤嫣然流着泪,身上的痛楚越来越甚,几乎让她无法忍受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直以为碧玉与她是一样的,她是人,碧玉也是人,虽然她是主子,可她将碧玉看作姐妹。
但同样是一张卧榻,碧玉睡了数十个夜晚,她却躺了这么一会儿就被磕疼了。
同样是人的她们,真的是同样的人吗?
是的,碧玉是丫鬟,她是小姐,碧玉是下人,她是主子。
不同的,真的不是相同的。
这一刻她才深深的意识到,原来她将碧玉视作姐妹,其实也是害了她。
她是如此任性,不想背负任何责任。
可她忘了,有句话叫做打狗也得看主人。
如果她这个主子不让人看重,那么作为下人的碧玉也只有任人欺凌。
这个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庇护。
凤嫣然恍惚的想,她真的在父母与家的庇护下活了太久,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宛如一只从未离过巢的小鸟,安心的等待父母的喂食,安心的留在温暖的巢中。
可是小鸟长大了,总是要飞出去的。
戚红绫是对的,别人凭什么要去帮碧玉一把?又有什么理由去救碧玉呢?
旁人就是旁人,父母护着她是因为他们是家人,那么其他人呢?
这个世界不是围着她转的,世间的人也无需按她的想法而活动。
人于她是旁人,她于旁人又何尝不是旁人呢?
她始终让自己去适应这个时代的一切,就算有无法去改变的原则,也将它们深深的埋在心底的最深处。
也许,无法去讨好一个男人,一个即使是皇帝的男人,为他改变自己,就是那个被埋在心底深处的底线与原则。
但凤嫣然忽然在想,人人改变都是为了自己,即使是那些秀女,如此想要得到皇帝的侧目,不也是为了她们自己么?
她有什么资格在心中轻慢她们,她是一个连自己都看不清的人,至少她们能够清楚的知道自己该作什么,并尽力的去做了。
而她,如此漫不经心,或许也只是认为大不了她不作秀女不作娘娘,便回去父母身旁也无妨。
如此依赖于父母庇护的凤嫣然,是一个连自己该作什么都不清楚的人。
凤嫣然觉得自己应当要振作起来,这里是哪里,她便应该遵循这里的规矩。
她应当适应着这里的环境,若有无法适应的,也应当埋在心底当作底线,不该表现出来,不该强自改变,也不该嘲弄那些做到她做不到的事的人,她们与她,毕竟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当年一开始出生在风家,她是如何作的,如今在宫中,她再作一次便是了。
最终这一夜,凤嫣然睁着眼到天亮。
她一直睡在那张卧榻上,强忍着痛楚,自虐般的提醒着自己。
凤嫣然明白,她想通了很多事,可人并不是想通了就什么都能做到了。
她现在特别能够明白凤夫人的心情,一个完全能够认清自己的身份,完全接受了丈夫的小妾的女人,她心中无法被她所控制的怨。
凤嫣然也是如此,她明白碧玉的死严格来说并不能怪罪任何人,那只是一次意外。
就算当时没有人去帮她,也不能怨任何人。
就算是她自己,也本就一点错都没有的。
可是……
当第二天早上,凤嫣然开门见到并肩走出南院的傅兰与钟艳,心中升起的怨与受伤,竟险些让她冲上前去质问。
傅兰与钟艳昨天的态度,她已经完全能够明白她们的心情了。
凤嫣然猜想当她们袖手旁观的时候,心中必然对她是有所歉疚的。
可她真的无法原谅……
她们是朋友,凤嫣然一直是如此认为的。
或许她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傅兰的柔与钟艳的直,已经在她的心中留下的印记。
但,温柔的傅兰面对一个人的死去无动于衷,正直仗义的钟艳对于欺负弱小视若无睹。
凤嫣然想,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两人。
人总是自私的,她明白。
但是凤嫣然觉得她无法适怀。
因此,她看见了她们,却没有叫住她们,与她们结伴同行。
她昨夜没睡,今天自然就起得特别早。
南院的秀女们见到她的反应,总是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别转过脸去,或是直接快步走开装作没看见。
凤嫣然想她们对她有所反应,至少代表,碧玉的死对她们而言并不是一丝影响也无。
她一路过去都是一个人,她静静的走,走在最后面。
来到正院,北院的人显然要比她们早得多。
似乎,北院的秀女,感情看起来总比南院的秀女们来得好些。
不像南院总是几人为一个小圈子,北院总是所有人待在一起,好似一个大家庭一般。
凤嫣然慢慢的一个个看过去,在北院的一团人中看见了那张美得令人疼惜的面容。
是绿袖。
只见她在秀女们的中间,柔柔的微笑着,她身边的人不知在说什么,她的眼睛有些亮亮的,看起来似乎很高兴,虽然面色有些苍白憔悴,可双颊因笑容而浮现的酒窝却如此甜美。
她想她在这一刻,是恨着这个美丽的女子的。
绿袖……
绿袖……
绿袖,你何等的残酷,你在阳光下如此美丽,碧玉在湖泊中却如此惊恐。
凤嫣然用一种空空的眼光直直的盯着绿袖,直到连绿袖都感受到了这个视线。
绿袖的脸微微的一动,凤嫣然想她应当是记得她的。
她毫不避讳的看着绿袖,看得她脸色转白,楚楚可怜的颤抖起来。
她身边的其他北院秀女也发现了绿袖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全都是一愣,脸色都变了。
“南院的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的那个下人是自己掉下水里淹死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人对她喊了这么一句话。
其他人像是如梦初醒,立即加入了进来。
“你看着绿袖干什么?是你家下人来找我们麻烦,活该她掉进水里。”
“你别想找我们麻烦,自己管不好自家的下人就不要把人带出来啊!”
“我看她就是想找麻烦,她们这种大小姐会把下人的命当人命吗!”
“说得也是。”
“……
凤嫣然的表情有些木然,她只是看着绿袖,等她身边的人慢慢词穷了、说够了。
然后,她缓缓的转身,全然无动于衷的往别处走去。
留下北院的秀女们一脸菜色。
她们却不会想到,凤嫣然在她们的话间竟缓和了对绿袖的恨。
她看着绿袖,想起碧玉曾经救下的那只小猫。
所以她不恨了。
野猫就是野猫,无论碧玉如何待她,野猫选择的依然是过它野猫的生活。
绿袖也是一样,她不过是选择了她原来的生活罢了。
由头至尾,是碧玉的一厢情愿。
她可怜她,却不知道她的可怜其实根本是多余的。
就好像当时碧玉执意要救那只被困在树上的小猫,可谁又知道,若她们不救,小猫也许也能从那棵树上下来呢?
碧玉是死在了自己的善良上。
凤嫣然看着绿袖苍白的脸,彻底的明白了。
***
当赵尚宫一如往常的站在秀女们的面前,一一审视完了她们的着装后,宣布了一个消息。
说是太后体念她们辛苦,今日特别恩准她们这留下的三十一位秀女前往御花园赏花游玩。
于是她们兴奋又紧张的走出了合和宫,第一次真正的走在了后宫中。
凤嫣然的心情自然是兴奋不起来的。
此时的她与戚红绫有些类似,都是独自一人慢慢走在人后,不同的是戚红绫傲然而冷漠,她的脸上却挂着淡淡的浅笑。
很多年后,曾与她一起走过这一路的秀女,日后的兰昭仪说:那时候她才发现,那个叫做小嫣的孩子,一夜长大,竟恍若陌生人。
凤嫣然心中却有些疑虑,同时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起:太后,似乎是她的表姨。
她从没见过太后,对这个表姨至今还停留在凤夫人对她提起过的那些印象上。
来到御花园后她对那些漂亮的景致兴趣并不大,只是低头想着,这名义上的赏花,其中到底是藏了什么玄机呢?
有着如此的想法,当一位公公在假山后偷偷的对她招手时,她并不惊讶。
她走过去,问:“公公招手让民女过来,所为何事?”
那公公面色严禁,一丝不苟的说:“太后命奴才请凤小主子前去说话。”
太后?
凤嫣然有些疑惑,太后想见她不奇怪,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说要见呢?
她点点头,跟随着这位公公一路绕过些假山,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在一个歇脚的庭院中见到了正坐中间的雍容妇人。
那妇人,凤嫣然一眼便知,她必定是太后。
她与她印象中的太后如出一辙,不紧不慢的喝茶,嘴边既不冷也不热的微笑,目光慈爱却隐含些许锐利,不动声色的看人,却叫人看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可是同时,凤嫣然却很难将凤夫人口中那个总是温柔的照顾她的姐姐联系在一起。
“见到太后还不下跪行礼!?”那带她前来的公公推了她一把,说道。
凤嫣然这才会过神,才要跪,却叫太后阻止。
“不必了。”太后上前来,拉住她的动作,说:“也不必讲究那么多,这里也没外人,便不用跪了。”
“谢太后。”凤嫣然被她拉着手,全身都不自在。
虽说这是表姨,可她于她着实陌生,对凤嫣然来说,这样被一个不熟悉的人亲昵的对待,是万万不习惯的。
“哀家与你母亲,也是比亲姐妹更亲的,在哀家这儿,你也无需拘泥于礼节。”太后抬手,周围的太监宫女便退出了老远,“这样,我们就能说说贴心话了。”
“……是。”
“我听你母亲说,你叫作嫣然,凤嫣然?”太后放开她坐下,含笑看她。
凤嫣然低头回道:“是。”
“嫣然,嫣然,凤嫣然。”太后让她在自己身前站着,自己慢慢的坐下,又说:“倒是个秀丽的好名子,谁起得?”
“回太后,是爹……是父亲。”
“哦,原来如此,所谓嫣然一笑,凤大人倒也用心。”
“是。”
太后抬眼看了看她,又道:“只不过,稍许柔弱了些。”
凤嫣然不太能明白太后的意思,只得乖乖的站着。
“我听说,昨日,随你入宫的婢女死了?”太后说。
“……是的。”凤嫣然动了动,平静的回答。
太后的目光转为深思,凝视她许久,慢慢的露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红藕有染,不染半点污泥。此句的上联是什么?”
凤嫣然愣了愣,她没想到太后忽然就考起了对联。
但被凤夫人自幼教导、被凤父严厉要求的凤嫣然,自然也不会被难住。
况且这副对联本就是名句。
“上联是:绿竹无心,生出许多枝节。”她答。
太后又问:“竹本无心,刚直有节。人若无心,无欲则刚。此何意?”
凤嫣然直接搬书上的句子,答道:“后文有道:竹无心,有千节,虽清瘦却挺拔,风过不折,雨过不浊,千击万磨仍坚韧。人无心,当如竹,躯有节,而少蔓枝,数丈傲骨通透,叶似剑锋而不外露,微垂亦不自卑。任而东西南北风,屹立不摇,纵使古今万世愁,一肩担尽。”
太后点点头,微露一些赞许。
“不错,你母亲将你教得倒是不差的。”
“谢太后夸奖。”凤嫣然不敢放松,她觉得太后话里有话,借着那些问题在说什么。
“你父母还未为你起‘字’吧?”太后忽然问。
“是,还未有。” 凤嫣然觉得太后问得有些奇怪,一般无论大户小户书香门第还是官家女儿,很少有女子出嫁前就有‘字’的,这是所谓的‘待字闺中’。
“那么,哀家就作主赐你字吧。”太后端起茶,想了想,说:“便叫做竹心吧。”
凤嫣然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赐‘字’?
可是皇朝历来是婆家才有权为媳妇起字的啊……
不过,是太后‘赐’的,应当是无所谓的吧。
她行了个礼,说:“谢太后。”
太后笑了笑,又亲昵的拉着她的手扶起了她,说:“竹心,皇上封妃的册子已经下了。”
凤嫣然面露不解。
“不过是早晚的事,你便喊我一声母后吧。”太后徐徐说。
——皇朝太后,有资格喊她为‘母后’的,除了皇室子嗣,只有皇帝的正宫皇后。
一刹那的不解后,凤嫣然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