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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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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以后,你就叫荷露。”年长宫女带着我穿过一道姹紫嫣红的花廊时,回头道。
“是。”我乖巧的答应了一声。“荷露”,很好听呢,像是个小姐的名字。比我原先的小名好听多了。爹爹总说,贱名易养,哥哥叫“狗剩”,我就跟着叫了“猫剩”。可是哥哥到底也没“剩”下来,在一场□□中随着爹娘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沿街讨饭,讨不着就偷,偷不着就骗。小小年纪,已经跌打滚爬,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
直到那天,被一位衣饰雅致得不行的大姐姐带进了这里。
进来了,才知道原来那位大姐姐的穿戴在这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这里满眼望去都雅致到极点。即使我常去偷东西的城中首富王员外家,也远没有如此精雅高贵。
可是,高雅背后,却让我觉得隐隐寒气,阴森森的,从脊椎上直冒上来。这种寒气我再熟悉不过了——从前没地方住偷跑进义庄栖身时,就能感觉到这样的寒气。
——是的,那是死气。这个高雅的地方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乏活气。所有的大姐姐们都美得像是冰雪雕出来的,可也冷得象是冰雪雕出来的。
我当然被狠狠地洗刷了一番,换上了一样雅致的衣服,洒上了以前做梦都梦不到的芬芳花露。可这些美丽的东西,都止不住沿着脊背上窜的寒气。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已经跟随年长宫女——后来知道她叫夜百合,是我们的“总管”——来到一处精舍。她在门口轻唤了声“公子?”却不闻回声。于是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引我进去,小声道:“公子还在入定,我们等一会。”
我点点头,尽量显得无比听话乖巧。这种装乖的本事,本来就是我赖以生存的技能之一。在这个花团锦簇却又阴森可怕的地方,听话乖觉,应该是不错的保护色吧?
可是,一进门我就被房间中心的一座白玉雕像吸引了,竟全然忘了装乖,失神地睁大了眼、张大了嘴——
世上竟然有如此美的东西!玉雕像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身形,通身莹洁,低眉垂目,凝身端坐,还穿着真人的衣服。五官精致无比,倒也罢了,全身竟似有淡淡的光华,连衣服也挡不住,莹莹透射出来,如此圣洁,如此宁谧,让我刹那间几乎忘了呼吸。连脊背上的森森寒意,也突然化为清凉,仿佛从头浇下一桶醍醐,舒悦无比。如果,之前我还考虑要不要找机会逃走的话,从此以后,打死我也不走了!
夜百合婶看了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吃惊,仿佛已经见惯了如此的失态,眼中一闪而过一丝笑意,旋即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凝身端坐的玉像忽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接着睁开双眼,亮出一对如寒星般明亮的眸子来。
......天哪,原来、原来这是个真人?!我再度吃惊地张大了嘴。想到刚才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人家盯了半天,不由脸上发烧。好在,他刚才在入定,应该没有觉察吧?
那玉雕般的人儿视线微转,向我们看来。夜百合婶忙拉着我上前道:“公子,她叫荷露,是新来服侍你的。”
玉雕般的公子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小小年纪,不过比我大一岁半岁吧?居然就有这样沉稳从容的气度!我在心底惊叹不已。相比之下,我感觉自己简直象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夜百合婶在我身后轻轻推了一下,道:“去,扶公子起身。”
“是。”我应道,小心翼翼地上前,想要去扶他。不料刚碰到他的手臂,他就双眉微皱,向旁一闪,让我扶了个空。
我立即识趣地退开一步,看着他用另外一边手撑着地面自己站起,心中丝毫不以为意。这样一个天人般的人物,别说是不要我扶,就算是把我当作尘土踩在脚底下,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夜百合婶问道。
“没有了,谢谢夜婶。”公子十分谦和有礼地道。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开口,果然不出所料,声音清透柔和,虽然还带着略尖的童音,却如泉水般温润悦耳。
“那么奴婢告退了。”夜百合婶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公子目送她出门,转回头,忽然对我道:“对不起。”
“啊?!什么?”这么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忽然降尊纡贵对我道起歉来,顿时让我觉得连天和地都似乎倒转了,受宠若惊,忙惶恐道:“公子何出此言?”
“刚才我不是故意要避开你,”他从容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臂上的袖子往上提了提。我赫然看见那玉雕般的手臂上,竟然有一片乌青!仿佛玉石上被人用水墨泼画了一番。原来我刚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我心中顿时一痛,失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而且看样子,似乎不愿就此问题多说什么,默默地放下了袖子。
而我依然心痛。其实他的伤并不严重,我在江湖上跌打滚爬时,经常受到比那重的多的伤,根本不在乎。可是出现在这样一个高洁出尘的人身上,却让我心头大震,疑惑万分。
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很快就知道了。
就在此时,公子抬头对着门口道:“谁在外面?”——我不由惊讶于他的敏锐。真有人吗?我什么都没听到呢。
随着话音,门咿呀开了,一个小宫女扑通一声撞进,一进来就跪下磕头如捣蒜,哭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小初?什么事,你慢慢说。”
小初抬起头,用手摸了摸红肿的眼睛,抽抽噎噎道:“我打破了大宫主的花瓶!”
闻言公子不由微露惊讶:“昨天刚送来的那个龙泉窑千峰翠?”
小初点点头,满脸殷殷期盼地看着公子,仿佛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就一个花瓶吗?我在心底纳闷,值得这样惊慌失措?
公子脸色略带凝重,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初顿时如释重负,却没有起来,又如捣蒜般不住磕头,呜咽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公子温言道:“你快回去,若被大宫主知道你来过就麻烦了。”说着有意无意地向我看了一眼。我心中一凛,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说出去,忙连连点头道:“我不说、我不说。”
听见“大宫主”的名号小初又瑟缩了一下,道:“谢谢公子,那奴婢告退了。”言毕一溜烟跑出去了。
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公子对我道:“走吧。去大厅。”
原来每天酉时是固定的例会,全宫人集合于大厅,汇报当日的要事。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远远看去,只见大厅正中摆了两把黄花梨木云山式的交椅,交椅上各坐了一位绝世容颜的丽人。两位丽人和众位姐姐们一样冷冰冰,只是不象众人那样低眉垂眼,而是一幅高高在上的傲然。我想,这必然是姐姐们口中的“大宫主、二宫主”了。
再走近些,却发现两人略有不同。下首那位年轻些的,她的高傲仅仅是单纯的高傲,目中无人,仿佛神游天外,谁都不值得她关心。上首那位看来年长些的,却是“盛气凌人”,强大的气势直压下来,我在门外就觉得心口发闷,不由象小初一样瑟缩了一下。
进了门,立即感觉气氛不对。那位盛气凌人的大宫主脸色不豫,像是在生气。因为这个缘故,她的嘴角微微下撇。我其实很想跟她说,那个样子很不好看,大大折扣了她的绝世美貌,不如笑起来才漂亮。当然,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说出来。
“昨天才送来的花瓶就被打破了,你们可是真能干啊。”大宫主冷冷道,眼光在大厅中一扫,所有触及她目光的人心都不由一跳。公子一听此话,立即双膝跪倒,低声道:“启禀大师父,花瓶是我打破的,请不要责罚宫女们。”
原来救人要这样救法?!我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看他!一瞥间,只见小初怯怯地缩在夜百合婶背后,小小的身躯完全被遮挡了起来。
“哦,又是你?”大宫主一声冷笑,这个结果似乎不出她所料:“怎么又是你?仅仅这一个月来,你就踩坏了凌霄花,刮花了琉璃橱,折断了玉如意,再加上今天的花瓶。整个移花宫的祸都是你一个人闯的吗?!”
“弟子无能,的确都是弟子不慎,请师尊责罚。”
“你、你、你!”大宫主气得咬牙切齿。可是公子一脸的坚决与义无反顾,她竟也无可奈何,恨声道:“你知道我绝对不会杀你,却会杀她们,所以每次都替他们担下来,是不是?好,好!你说是你就是你!来人!将公子带下去抽二十藤鞭!”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小初找他喊“救命”!我总算知道了他身上伤痕的来由了,眼看两位大姐姐向他越走越近,心头不由一阵热血上涌,冲口而出:“不要啊!”
一语既出,霎时间,大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射向我,连那神游天外的二宫主,都不由垂了垂眼皮。所有看着我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大概是闯了大祸了,我心想。然而事情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反不觉得如何慌张了。甚至想:如果能因此免去公子的藤条之厄,如果......
大宫主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我,笑道:“好啊,我说的事情,居然有人喊‘不要’?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知道,花瓶其实不是公子打破的,是另有其人。公子只是在代人受过。能否恳求大宫主,不要打公子?”
“哦,不是他,那是谁?”大宫主依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我感觉像是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
“是......”我一抬头,就蓦然迎见公子电一般的目光,向我射来,目光中含着一丝责备。我知道那目光的意思:“你答应过不说出去的。”
而小初呢?只见她在夜百合婶背后,缩得更紧了,全身瑟瑟发抖。
“是......是......是我!”我终于一咬牙,心一横。闻言公子的目光忽然一沉,眼底一反一贯的从容,竟透出隐隐的焦虑。
“你?”大宫主冷冷地看了我片刻,却回头问夜百合婶:“她是谁啊?”
“她叫荷露,今天刚来的,不懂规矩,大宫主大人大量,不要和她计较吧?”夜百合婶看着我,急得头上汗都冒出来了。
“今天刚来的......”大宫主冷笑地看着我,“你恐怕连我的房间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吧?嗯?你倒是怎么打破我的花瓶的?”
糟糕!我在心底暗叫。但此时此刻,也只有硬着头皮死撑:“禀......禀大宫主,正是因为我刚来,不认得路,不小心闯进大宫主房间,打破了花瓶......”
不料大宫主听了此话,更是一声冷笑,道:“这可就更离谱了。我移花宫邀月宫主的房间,居然能让人一不小心就闯了进去?”
我只觉额头涔涔汗下。公子道:“大师父,真的是我打破的,不关荷露事。”
“荷露”,这个对我还算陌生的美丽名字,第一次听他口中说出呢!我忽觉心头一暖,鼻中没来由的一酸,忙道:“不是公子,是我。”
“是我!”
“不,是我!”
看见我们争执,大宫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阴沉,突然间眼中充满了怨毒,射向公子的目光如刀一样凌利......这眼神?这眼神??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花瓶这么简单!倒像是公子是她的杀父杀母大仇人一般。怎么会这样?
我不禁心中打了一个突。却听一声幽幽的叹息飘过耳边,是来自那个目中无人的二宫主。
“好啊,你们再争嘛,我就两个都罚!”大宫主狠狠地盯着公子与我良久,终于开口了。公子忙垂首道:“谨尊师命。”
“甘......甘愿领受宫主责罚......”我也战战兢兢开口。都这份上了,不甘愿也不行啊!而且看样子,就算现在把小初招出来,大宫主也不会放过我了吧,又何必再多拉一个人垫背?
公子抬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神色依然平静,眼底却流露出十分的焦虑与惋惜。我忽然再也不觉害怕!我本来就是贱命一条,流浪街头时,随时都有可能饿死、冻死、被疯狗咬死、被护院打死、染时疫病死......连官府都不会来多问一句。而今,这个仙人般的公子,这个周身高贵清华得让我不敢直视的人,居然会为我的命而惋惜!我不由全身炽热起来,顿觉为了他这个关切的眼神,哪怕让我再死一百次、一万次也毫不足惜!想到此反而对他展颜一笑。
公子似乎有些愕然,然而随即低下头去,静静等待大宫主的责罚。
“来人!”大宫主忿忿然开口:“把公子带下去,抽打四十藤鞭......”
公子,对不起,因为我的鲁莽,反而让你受的责罚加倍!我心中一酸......
“把这个......”大宫主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看来是忘了我的名字,我此时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状态,在肚里暗自偷笑。夜百合婶忙低声提醒道:“荷露。”
“嗯,荷露,把她从星月崖推下去!”
我的心如风中落叶般颤抖了一下!星月崖,刚来时我就注意到了那座高高的山崖,当时我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把脖子拼命后仰、后仰,才依稀看见云雾缭绕的崖顶......从那上面推下去,后果只有四个字:“粉身碎骨”。
“姐姐,你又何苦发这么大的火,气伤了自己身子不值得。”正在这时,那个清清冷冷高高在上的二宫主突然开口了:“其实,我们一直想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哦?”
二宫主清冷的眼光在我的脸上转了一转,竟似闪过一丝柔暖,看着我,微笑道:“这孩子够机灵,又够忠心,我们要找的,不正是这样一个人么?”
大宫主瞪了我一眼,道:“倒的确是还凑合。可是,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那倒也不是。”二宫主忽然狡黠一笑:“你怕她受的罪小么?等到那、一、天,她对......越......就越......”
越什么?就越什么?
大宫主眼中光芒流转,点点头道:“不错啊,一道丰盛的大餐,旁边何妨加碟开胃小菜。很好、很好。荷露!”
“奴婢在!”我连忙胆战心惊地答道。死不了,恐惧感又排山倒海地冲回来了。看着两位宫主诡异的神情,只觉得一场连我也牵连在内的大阴谋正在酝酿,可到底是什么,我偏偏不知道!
“从今以后,你就专门服侍公子,凡公子的饮食起居,都由你负责,而且,”大宫主看着我,目光一闪,道:“公子必须专精于纯正内功武学,不能分心旁骛。日后行走江湖需要的炼丹配药、开锁易容、伶牙俐齿,诸如此类的小技杂巧,你都要一一学好,将来好辅佐公子出去为移花宫扬名立威。知道了吗?”
啊?天上下红雨了???
然而无论我心中怎样疑惑,身体却立即灵巧一跪,磕了个头,口中道:“是。谢大宫主恩典!”
后来在二宫主的求情下,大宫主到底还是免去了公子的藤鞭之刑,让我心里舒了口气。
这是我刚来的第一天,就搅起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来,我才被正式告知,这里是武林中人人闻名色变的“移花宫”。大宫主叫邀月,二宫主叫怜星,而公子,是两位宫主的嫡传弟子,有个恰如其人的名字——花无缺。
我在移花宫,渐渐安定下来。除了第一天因为关心则乱,捅出了那个篓子,后来我的“装乖”策略还是相当行之有效。渐渐我与全宫上下的人都相处甚和,连大宫主也渐渐看我顺眼多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虽然我看来与谁都打成一片,心中却对谁都留了一道防线。在这个阴森复杂的地方,谁都不能完全信任。
当然,除了公子。公子就是我的天,哪怕公子忽然要我死,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一时心血来潮想看看死人是什么模样,我也会立即死给他看。不过,温润善良如公子,也绝对不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