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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樟太一块蒸土豆都吃不下,妈妈看见他把煮烂的花椰菜用叉子挑到桌上。
      她作势要打,樟太扁扁嘴想哭,看了妈妈一眼,只抽抽鼻子没哭出来。
      “我想再去大水塔边玩一会儿。”
      “吃!”
      “阿光和健信在等我。”
      “吃完饭!”
      还是鱼住先生发了话,“去吧,回来菜凉了没人给你热。”
      樟太跑出家门,他怕鱼住先生反悔,几乎只用几根脚趾头挑着鞋面子就蹦到院门口,他回头看一眼,他家的房子在渐渐黑下去的傍晚里闪着光,温暖的感觉让他几乎又想回去。昨天这个时候,他在厨房洗碗时发现了一只大老鼠,前天他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写完了暑假作业的最后一个字,今天的这个时候他也应该留在那里——收音机里Ann小姐又将在此时开始星光夜聊,他喜欢她的声音,但他心里想着那件事,那件事让他只是犹豫了片刻,掉头往黑暗里去了。
      路过大水塔时健信叫住了他:“过来帮只手,我们要拉出这只世界上最大的水怪。”
      村里的孩子每天都号称发现了怪物,其实不过是些旧拖布和烂掉的树桩。
      “我要去森林,”他说,“你能把你的手电借给我么?”
      “不行,没有手电光,怪物就要反咬我们啦。”
      他继续往前走,听见健信问他去森林干什么,他想他步子很快,健信的声音已经像在远处。
      下午三井叔叔来过他家的饭店,问鱼住先生借一套衣服,“不用太新,干净就好,军营里已经找不到像样的衣服了,我们总不能让流川穿着那身破布条走。”
      鱼住先生去房间翻了很久,他躲在窗外偷听,大概数完了第两百只绵羊才听到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有这套了,对流川也许稍微大了一些,这是从前仙道的——流川他,还有多少日子?”
      “难说,”他听见三井叔叔叹了一口气,他第一次听见他用悲伤的口吻说话,“或许一个星期,或许十天,伤口每天都在恶化,已经不能进食了,人不能吃东西总不是个好兆头。”
      鱼住先生也叹气了,“我应当找个时间去看看他,过去他帮过我们很多忙……”
      “不用了,你这条瘸腿,纯粹是去送死。”
      这时候三井叔叔的声音又开始有了一点痞气。
      可是鱼住先生并没有生气,换作以前他肯定会警告三井再也不要来店里蹭饭。
      “回去从森林绕道走?”
      “嗯,从森林绕,敌军在那块的埋伏暂时比较少,走大路就铁定被子弹打成筛子。”
      后来鱼住先生又拿了些面包和葡萄干给三井叔叔,他就看见三井叔叔匆匆离开了。
      那时他就想要跟在后面去军营,可迎面被妈妈抓住了,她让他去厨房看一下锅子,她正在熬萝卜汤,现在则要去一趟厕所。
      樟太走在灌木丛里,他已经进入了森林,过去他只是白天来过,晚上的森林好像一只怪物的张开的巨嘴,他沿着草木稍低的地方走,四处都黑洞洞的,风声像从怪物喉咙发出的低低嘶叫。
      他希望能赶上三井叔叔,这样他就能跟着他一块儿去,他以前也去过一次,那时时局不紧张,是鱼住先生带他去找老战友玩,也是白天,而且他怀疑自己已经忘掉了原路。
      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关于流川叔叔为什么很久没有来店里,他问过妈妈和鱼住先生,他们都说那是因为他升了职,更加忙了。原来他快要死了,他想,他觉得眼泪快掉下来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去军营看流川叔叔。他又有点后悔,他出来时太急,忘了拿自己的暑假作业,他在一篇作文里写了流川叔叔,他应当读给他听,他想流川叔叔指不定会喜欢。
      他摔了一跤,爬起来时,发现那是一片连根错节生长的土浆树,他的手上大概出了一点血,也许是地上的泥水,或者草丛里的露水,他在上衣上擦了擦,他想接下来他要仔细行路,如果能碰见什么花,就要采来送给流川叔叔。
      在爸爸——不,鱼住先生的所有战友里,他最喜欢流川叔叔。第一次见到流川叔叔时,鱼住先生的饭店刚刚开张,战友们都来捧场,大家围着一张大的圆桌吃饭,每个菜都是鱼住先生亲自下厨,大家赞美腊肉的软硬恰到好处,蘑菇汤咸淡适宜,火腿却因为表皮的毛块没切洗干净有点可惜,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庆幸鱼住先生在战场上废掉的是一条右腿而不是右手,保证只要战况允许,他们会经常来店里关照生意。饭后,一堆叔叔们表示,为了答谢鱼住先生的款待,每人都去森林里打一样野味来回赠,他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互相挖苦、哈哈大笑,进入森林。他们中只有一个人不爱说话,那就是流川叔叔,樟太最初有点怕他,在饭桌上时,鱼住先生让自己向战友们打招呼,他叫了所有人叔叔,只叫他哥哥,因为他觉得他看起来很年轻,但后者很不高兴的瞪了自己一眼,他吓得立马改口也叫了叔叔。吃饭时,他也感到这个叔叔一直看着自己,眼神也不像很高兴的样子,他猜他一定还在气恼,在想着如何教训自己。后来进入了森林,流川叔叔干脆脱离了说说笑笑的大部队,走到了他身边,当他朝他打量时,他简直紧张极了,他鼓足勇气说,“大人不要和小孩计较,我只有五岁,你不会想要打我吧?并且我爸爸也是你的朋友。”他记得流川叔叔的表情,先是皱眉头,然后脸色慢慢舒缓下来,但仍然看起来有点忧伤,他说,“我没生气。”然后就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他想了一会儿,这个叔叔为什么总是看起来有点难过,可后来看见一只黑色的野兔就忘了,他开始朝着叔叔们大声提醒,可叔叔们都略带无奈的看他一眼,继续寻找其他动物,等他叫了第三次,三井叔叔摸着他的头说,“小子,没看见叔叔们在比赛?一只兔子抓回去像什么话?叔叔我至少要打回一只野猪送你老爸。”他不知道说什么,“可是野兔也很好吃啊。”但声音小下去,因为那时候野兔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了。
      他觉得受了冷落,一个人闷闷不乐,掉在队伍最后踢着地上的草,忽然一个声音问他,“你喜欢吃野兔肉?”
      他有些胆战心惊,因为问他的人是流川叔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他面前,看起来有点凶。
      他只是点点头。
      流川叔叔也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声枪响,树丛里走出一个人,手里拎着野兔,他看见那个人朝自己看着,扬了扬兔子,“送给你,”朝他丢来,那一丢有点轻,为了接到手,他不得不踉跄往前跑了几步,抱到手里后低头看一会儿,抬起头时不禁高兴的叫了一声:“流川叔叔!”他想就在那时他不再怕他了。后来大家都嘲笑流川叔叔的猎物,和豺、獐、甚至三井叔叔说到做到的野猪比起来,野兔简直微不足道,红头发的樱木叔叔说,“狐狸果然只能抓到兔子,你为啥不干脆抓一只蚂蚁算了?”可是樟太确定自己喜欢这个叔叔了,在他们离开家里、回军营之前,他跑到他面前说:“你下次还来我家么?”后者愣了一下,看着他,有点半笑不笑的说,“看心情。”这个叔叔看起来像哥哥,眼睛又黑又长,嘴唇不笑时像花瓣,笑起来也不太明显,好像两片唇间隐隐含了什么东西,樟太觉得,特别的好看。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樟太并没有找到满意的花,有几次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像花的东西,走近摘下,不是最普通的粉葛花,就是一些难看的牛屎花。他曾经在森林里发现过一种野生的玫瑰,比家里栽种的小一号,每一片花瓣由边缘朝里颜色渐渐由粉色变得深红,带着一些水珠,看起来像敏感的小姑娘,似乎用手碰一下就会自动收缩。樟太想要送流川叔叔这种花,有一回他朝流川叔叔描述过这花的美丽,可是流川叔叔看起来并不感兴趣,还差点睡着,他一直想要采一朵给他,让他亲眼看看这花有多漂亮。
      他凭直觉走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椿树,他认得这棵树,上一次他去军营也经过了这棵树,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走错路。
      他不知道流川叔叔受了什么伤,一路上他想了很久,但他的阅历和想象力让他无法还原出那些真实情况。他认识流川叔叔三年了,他总是看起来很强,谁也不能打倒的样子,有一次鱼住先生的饭店遇到两个吃饭不给钱的小流氓,流川叔叔出拳教训他们时多么准确利落,他那时想要去帮忙,三井叔叔拉住他嘲笑说,“你看热闹就好,看看,流川这身手猛得连我都嫉妒。”
      那时候他和流川叔叔已经是熟人,当时战况松弛,流川叔叔每个星期都会来店里,有时候和三井叔叔,有时候是一群人,有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他喜欢流川叔叔一个人来的时候,这样吃过饭,他就可以拉着他在村子里玩。
      村子后山是一片田地,春天种水稻,田里头的水绿绿的像是腌过萝卜,他用绳子做了吊钩,带着流川叔叔去那里钓青蛙,有一回他不小心踩进了田里,被拉上来后腿上吸附着一只蚂蟥,蚂蟥吸血很快,一眨眼身体就鼓得肥胖了,他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想去用手扯,扯不下来,流川叔叔掏出火柴点燃,用火去烫蚂蟥,烫了一会儿蚂蟥还没死,却烫到了流川叔叔的手指,可流川叔叔还不松手,他大声说:“放手放手”,过了几秒,蚂蟥身体一晃死了,掉下来,流川叔叔才扔掉几乎烧尽的火柴,他问流川叔叔手疼不疼,流川叔叔看他着急的模样,歪着头眨着眼,简直有点调皮,然后说他手上有一层茧,不怕烫。他去摸,果然有一层茧,他问怎么来的,流川叔叔指指腰前的枪,又指指另一把匕首,“杀人。”他吓了一跳,后来他摸着自己的手,发现自己也有茧,“为什么我也有?我可没杀过人。”流川叔叔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和流川叔叔常常去这片水田,到了秋天,秋收后那地方就只剩干裂的空田,他们又在上头踩来踩去,流川叔叔总是看着那些田地不出声,他问有什么好看的,“都起了裂缝,很难看啊。”流川叔叔却看着他说,每片没染血的土地,都很好看。那时候流川叔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每次回忆起来时都觉得那时他很肃穆。
      他们也常常会碰到村里的孩子,自从流川叔叔当众用枪表演过劈柴,那群家伙就很崇拜他,樟太也觉得那表演实在是很棒,扑的一声响,子弹从圆木年轮的中心穿过,大腿粗的木材瞬间裂成一地若干粗细均匀的细柴。一旦他们被这群孩子遇上,就会多出一些跟屁虫,嚷着让流川叔叔表演这表演那,这种时候,樟太就会很不开心。
      他曾经跟他们说过,“健信,下回你们不要再跟着我和流川叔叔。”
      “为什么?上回我从池塘里钓的青蛙不是也分了你吃?”
      “反正你们不要再打扰他。”
      “他又不单单是你的叔叔。”
      “他就是我一个人的叔叔。”
      “他如果是你爸爸,那他就是你一个人的爸爸;但是他只是你的叔叔,也就可以是我们的叔叔——傻樟太,你这个大笨蛋,连这都不懂。”
      为此,他和健信一个月没有说话,健信是他最好的朋友,连妈妈都奇怪的问他,“晚饭过后不去和健信玩耍?”
      可是他在想着健信的话,只有爸爸才是小孩一个人的,所以只有村里鼎鼎大名的瘸腿大厨鱼住先生是他一个人的,而流川叔叔……,如果流川叔叔是他的爸爸……
      “爸爸。”
      鱼住先生抬头看他,“怎么了?”
      “你是我爸爸。”
      “怎么了?”
      “可他们都说我和你长得不像。”
      鱼住先生看着他,“你胡听了些什么?谁说的?”
      “健信……”
      “你和健信都十多天没说话啦。”
      “那是他很久以前说的。”
      “我和你长得不像吗?”
      他仔细看着鱼住先生,他长着一张方形的脸,眉毛像一条倒竖的毛毛虫,眼睛带着短短的睫毛,时刻都凶恶的盯人,还有扁鼻梁和露在外头的巨大鼻孔,底下是一张唇部又干又厚的嘴。他晚上洗脸时照着水面,那影子有些动荡,但他的脸明显不是方形,有些长,还瘦,他的眉毛也不倒竖,两端微微往下沉,他的睫毛比较长,鼻梁挺直,鼻孔也藏在底下瞧不清晰,他的嘴也不厚,而且最重要的,他的头发朝天竖起,鱼住先生的头发却没那么精神——他的确和鱼住先生一点不像,他想,那他难道真的不是自己的爸爸?他的爸爸是谁呢?流川叔叔——他想,很有可能,第一次见面流川叔叔就一直看着自己,后来还对自己这么好,说不定自己就是他儿子呢。当然,就算自己不是鱼住先生的儿子,他还是会一样爱着他,等他老了,他会好好照顾他,他想着这些,非常的激动,决定继续求证下去,睡觉都合不拢嘴。
      那以后,他总是变相的用各种理在鱼住先生面前强调自己和他不像,希望激怒他,让他说出实情。可是鱼住先生总是无动于衷。他也曾经问过妈妈,“鱼住先生……”,“胡说什么鱼住先生?爸爸就是爸爸。”“可是我和他不像。”妈妈盯住他,“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没有。”虽然妈妈也不表态,但她犹疑的态度,让他越加觉得其中有问题。
      他不久就和健信和好了,因为他现在就要独占流川叔叔了,所以以前的小事就不成问题。他把自己的宏伟的推测告诉了伙伴们,他们好像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们了解了他的秉性,后来只要惹他生气,就用这种话取悦他:“喂,樟太,你和鱼住先生一点也不像!你像流川先生。”
      他也悄悄问了鱼住先生的朋友们这些话,“我和鱼住先生长得像么?”
      彩子阿姨那时还没有成为宫城叔叔的女朋友,她说:“你要是像他,我就不会让你挨得这么近和我说话。”
      樱木叔叔说:“不像,章鱼和猴老大怎么会像呢?”
      他们的答案都让他很高兴,尤其是三井叔叔,他听完这个问题后狐疑的看着自己,“小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还是流川告诉你的?”
      三井叔叔为什么要提起流川叔叔呢,如果流川叔叔和自己没有干系,他快乐的想。这时候他和流川叔叔在一起,更加的亲昵了,以前他最多只是去拉他的手,现在他常常喜欢去抱着流川叔叔,从背后,从前面,一开始流川叔叔有点惊讶,后来就不说什么了,流川叔叔这种放任的态度也让他很高兴,他想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对的。
      其他人看见他和流川叔叔亲热,都会笑,看起来很高兴,宫城叔叔说:“以后就缠着流川吧,不要再来彩子面前晃来晃去。”
      他想大家一定都知道流川叔叔和自己的关系。
      “流川叔叔你多大了?”
      “24。”
      他那时已经7岁,他想流川叔叔原来17岁就当了爸爸,而他的妈妈已经27岁,而且他们每次见面都很自然,他想难道妈妈也不是妈妈?但他想现在没有一个人比她更像妈妈,所以他愿意继续叫她妈妈。

      樟太开始不知道怎么走了,之前的路,虽然不确定,但在走过一段之后,总能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景物。而现在,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樟太都没有看到眼熟的场景。他想也许是太黑了,可是等到走到一口井前,他彻底害怕了,他确定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有来过。
      他绕着井走了一圈,摸着井壁,这个井的存在如果告诉健信,他肯定会很高兴,健信认为每个洞里都住着一种不同于人类的生物,他一定会组织村里的孩子们来此寻找井怪,偷来他修理工老爸的各种工具。
      樟太从前不相信有什么怪物,可是现在他开始觉得从这个空荡的井口会钻出一个什么东西来。他告诉自己,他是一个不寻常的孩子,他长得那么高,每次他说自己只有 7岁,别人都会露出不相信的眼神。可害怕的感觉不能压抑,从心的深处升上来,而那个想象中的妖怪同时从井底升上来,他捂住嘴,好像一旦恐惧破口而出,井口也会忽然扑来那个妖怪。
      他只好去想他记忆里最愉快的事情。他想起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鱼住先生参加了一个葬礼,那个人樟太不认识,后来只听说姓赤木,是鱼住先生的老对头。那个下午有黄云密布的天空,妈妈说那是硝火粉散入了空气,风里也有一种热热的燃料味,快要入夜的时候,邻居的小岛先生跑来说,你爸爸醉倒在村口了。
      他不知道鱼住先生为什么会喝醉,从前他喝酒总是很节制,他在村口看见一堆围观的小孩,健信很兴奋的告诉他:“你爸爸刚才说了好多酒话。”他神秘的眨着眼睛,好像希望他来祈求他,问他那些醉话是什么。
      他从小孩们中间扶起了鱼住先生,那时候他就在想,鱼住先生块头这么大,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七岁小孩。鱼住先生看着他,“仙道,赤木死了。”
      两个陌生的名字,樟太不曾听过。他怀疑鱼住先生是不是在对着自己说话。后来他们走出人群,走进渐渐寂寞的乡间小道。
      “他臭屁无人可比,他居然当着所有人说我差劲,那次比扎马步我们坚持了一夜,观众都睡着了,我只比他先倒下几秒钟,他就说我差劲,因为我倒下后又立马站起来,他就说,鱼住你这个差劲的家伙,你明明还有体力,却无法坚持到完全虚脱的那一秒,你看我,连动都动不了。”
      樟太只是听着,这样看来,那个刚死了的人的确有点差劲。
      “他总是跟我对着干,他的湘北连本来完全不是我们陵南连的对手,可是最后的演习被他侥幸胜了,这也怪你,仙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刻制流川?你忘了么,演习前一晚,我吩咐过你多少次,你点头点的那么好,可最后怎么还是输了,你是不是故意让了流川?”
      樟太听到了流川,他问,“你说流川叔叔?仙道是谁?流川叔叔怎么了?”
      鱼住先生完全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说着,“我腿废掉时,他来看我,他说,别丧气,你只是没了一条腿,你还有两只手和另外一条腿,你以前总是耐力不好,可这次你一定要坚持到什么都没了的那一刻。这个家伙说话怎么这么讨打,我是一个冲前锋的士兵,他居然说我只没了一条腿。现在倒好,他倒是真的坚持到了什么都没有的最后一刻,他最先中弹,但等到他们全军覆没,他才一枪毙了一个敌人,再最后一个死掉,真是好耐力,你说是不是?”
      樟太想着鱼住先生为什么说到流川叔叔,而鱼住先生只是低低的骂了一声,“该死的,赤木……”
      “流川叔叔……”他是不是我的爸爸?
      但鱼住先生却打断了他,“流川流川,一天到晚流川,我早就说过,你迟早要被流川拐跑。”
      樟太怔住了,有些高兴又有些惊慌,鱼住先生终于说出来了,他的猜测没有错。
      那天晚上回到家时,三井叔叔他们都在,进门前他听见三井叔叔在和一个陌生的士兵说, “赤木是我们的老连长,长川一战我们没参加,但是听说了,惨烈无比。”
      他在人群里找到了流川叔叔,而他也正看着他。
      他拉着流川叔叔去了屋外。
      他抱住流川叔叔,吓了后者一跳。
      “怎么了?”
      他看着流川叔叔,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我想你。”
      他就是想要吓他一跳,而流川叔叔明显有些迟钝,只是慢慢把手绕到他身后,“我也是。”
      他想要亲他一下,他是他的爸爸,他一个人的。
      “流川。”
      流川叔叔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有些惊愕。他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我不想叫你叔叔了。”
      对方定定看着他,眼神是种他说不出来的温柔,他忽然有些害怕,他看见那张脸像缓缓从云里露出的月亮,他听见他说:“我以为你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靠过去,亲了他的脸一下。
      他亲过之后想要亲第二下,可是对方却忽然环住他的脖子,用唇堵住了他的唇。
      他叫出来:“爸爸。”
      那个吻持续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你说什么?”
      他看见流川叔叔带着惊疑和愤怒,他变得吞吞吐吐,“我想要你是我的爸爸……”想要伸手再去抱他,却被用力推开。
      他不解的看着,“流川叔叔?”
      后者不再看他,闭着眼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半天才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笑了一下,“我是个白痴。”
      黑暗里这个笑让他如同被电击,他忽然绝望的要命。
      那是他最愉快的夜晚,也是最难过的夜晚,因为他吻了流川叔叔,最后又让流川叔叔绝望的离开。站在井边时,樟太又想起了流川叔叔最后的背影,他踉踉跄跄的走了,差点被院子里的柴绊住跌了一跤。
      那之后,他没有再见到他,已经过了半年,他过了八岁生日,他们骗他说,他升职当了连长,没时间来店里了。他那么想他,带着一种奇异的情绪,可是现在才知道,他居然快要死了。
      一定要去军营,他想。他开始继续前进,他完全不知道方向,但他不能停下来,在他可能停下的每一秒,流川叔叔都可能在另一个他摸不到的空间死去。
      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可是隔着无数英尺,这地面依然漆黑如墨,没有一颗星星能够照亮他前进的路途,许许多多灌木和藤类在他脚下,还有各种虫类和小动物跳动的声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靠!”
      那是一个人,在骂。
      他不敢作声。
      “靠,躲到这里都能被发现,算啦,要杀要剐随你们了。”
      声音很熟悉,他低下头,模糊的看见一张脸,“三井叔叔!”
      三井叔叔好像受了伤,他朝自己看来,“仙……樟太?奶奶的……我还以为是那几个狗腿子兵。”
      “你怎么了?”
      “瞎了啊……没看见我挨了子弹?”三井叔叔骂骂咧咧的朝他做出一个手势,“扶我一把,小子,你起夜撒尿还跑这么远?”
      三井叔叔总是这么爱开玩笑,不过这让樟太有些放心,他的伤大概不太严重,“我想去看流川叔叔。”
      “你?”
      “一个人?”
      “我靠!”
      三井叔叔连续惊讶的吼了几声,“你没被那些埋伏的狗腿子几枪毙了……真是傻人有傻福。”
      “你被毙了?”
      “别瞎说,就中了三弹……那帮兔崽子故意的,老子来的路上他们一声不吭,害得老子回去时掉以轻心,不然……,哪会被那几个无名之辈伤着。”
      “我背你回军营。”
      三井叔叔闷哼一声,“你去看流川?你都偷听了?”
      “嗯。”樟太有点不好意思。
      “怕是迷路了吧,都绕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听着,你一直往前走,到了山坳处往左边拐,分岔路时走那条窄的,一直走,看到一个土坡,坡后就是我们营地了……唉,连这边林子都埋伏了人,估计营地现在被袭击了,估计是鸡飞狗跳的也没人看守了,你就进伤病棚看看,流川估计还在那里……,眼睛要尖一点,那里有百十号人躺着。”
      “那你呢,我背你。”
      “得啦,”三井叔叔嘿嘿笑起来,虽然笑得声音极低,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樟太有点明白了,三井叔叔说,“老子中了三弹,胸口一弹,另外两弹一在右手一在左手……前面一弹都不碍事,后面这两弹比较要命……想要止血,两只手筋都断了,动不得,只好任它流,流了半阵了,居然还没流光……不过估计也就快了,再止也来不及了,也扛不到你背我回去。死在这里倒也有趣,上回老子那头野猪就在这打的……估计明天被它亲戚看到了老子遗体,还能跑来啃上几口报仇,不错……不错……对了,我包你拿走,里头是给流川的衣服,还有点吃的。”
      “你不会死,”他捡起地上的包裹,他想说更多,但是想不起来。
      三井叔叔看着樟太,“快去吧,再不去,”他面色一沉,“流川就要死了!”
      樟太觉得他是在吓唬自己,可他还是被吓到了,他几乎是猛然绕过三井叔叔的身体向前跑去,没有再往回看一眼,三井的脸和声音都让他难过,他总觉得他再不离开,他也就要死在自己面前了。
      他跑得很快,耳边不时有枪声想起,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更加的快。
      沿着三井说的路,他翻过一片土坡,看到了营地的灯光,以及倒在血泊里的几个看守士兵,灯光下,那血简直亮晶晶的。
      他知道,这里的确被袭击过了。
      帐篷七歪八扭,他想找个人问问伤病棚在哪里,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矮,但是结识,站在一个帐篷门口,是宫城,他跑过去,拍他的肩膀,后者的身体晃了晃,忽然朝后倒去,他看见他胸口插着一把刀。
      他退后几步,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开始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找,跨过尸体和血,终于在一个最大的帐篷里,发现了许多躺在担架上的伤病员。
      他没有看到流川叔叔,又看了第二遍,还是没有看到。
      他觉得背后抵着什么东西,回过头。
      “流川叔叔!”
      流川看起来也很诧异,他正拿着一把手枪对着樟太的背,现在慢慢放下手,“怎么是你?”樟太看见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身上也是,他的胸口血迹斑斑,左手拄着一只枪,仿佛整个体重都压在上面,樟太觉得他快要倒下去了,连忙上前扶住他。
      “你为什么不在里头躺着?”
      “还能挺,就出来守着。”
      樟太看着流川叔叔,他觉得他虽然伤痕累累,表情却并不像一个快死的人。
      “你是伤员……”三井叔叔甚至给你找回了最后的寿衣……
      “但是最强的伤员。”
      流川叔叔脸扬着,看起来很骄傲,樟太看着他,有点入迷。
      “你连站都站不稳。”他忍不住说。
      “可是他们都是我干掉的。”流川叔叔指着旁边三个死去的敌军士兵。
      流川叔叔是最强的伤员。
      樟太搀着这个最强的伤员走进帐篷。
      可是这个最强的伤员身体忽然朝他怀里滑了一下,“你不该来,你来了,我就没了斗志,枪你拿着。”
      他觉得流川叔叔不像和平常的他说话,好像对着其他人,对着一个更成熟更坚强的人。
      他接过枪,不敢再提过去的事情,不敢提爸爸。
      他让流川叔叔在一副担架上躺下,这时他又觉得他像个重伤者了,他的脸苍白无比,嘴唇有点发紫,身体一直在不明显的微微抖动。
      “我来的时候,想摘一朵花,可是没来得及,还想把我暑假作业带来,也忘了,流川叔叔,我在作文里写了你。”
      “叫我流川。”
      流川叔叔盯着他,带着命令的口吻。
      他动动嘴,“流川……”
      “你在日记里写了我什么?”
      他有点兴奋,流川叔叔……流川注视着他,让他感到无端的紧张,他试图想那个开头,他结结巴巴的背诵:“我五岁的时候,认识了流川叔叔……”
      “十七岁。”
      “啊?”
      “你十七岁才认识我,还有,叫我流川。”
      “那是作文这么写的。”
      “作文也只能说流川。”
      今天的流川叔叔……流川很霸道,他又是沮丧,又是新奇,又似乎有些愉快。
      “可是我才8岁。”
      “8你个头!”
      他挨了骂,不知道如何是好,片刻才继续背着作文,“第一次见面,流川叔……流川打了一只兔子送我……”
      “第一次见面,我除了拳头,什么都没送你。”
      他有些委屈的看着流川,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
      流川盯着他,“替我把纱布往上拉一下。”
      他看过去,流川胸口有一些已经腐化的伤口,他不敢再看,把纱布往上拉去,盖住它们。
      “恶心么?”
      “没有。”
      “口是心非,”流川说,“第一次见面,你就口是心非,你明明看不起我的射击,却鼓掌说神射手,我讨厌你的嘴脸,向你挑战,结果输了。”
      他觉得流川似乎在责备自己,因为一些他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射击……”
      “看你手上的茧。”
      他低头看去。
      “不会射击?你杀过的人,比我多。”
      “流川……你还要听我背作文吗?”
      “不听了,都假的。”
      他有点想哭了,“流川叔叔,我不喜欢你今天这样,你今天很霸道。”
      “别叫我叔叔!”
      流川咳嗽起来,带着怒意。
      他站起来,有些慌张,踟蹰着,“我不喜欢你这样,流川叔叔我……我走了,”他朝帐篷外走去。
      他忽然想起包裹还在自己手里,飞快的奔回去,几乎是把包裹丢在流川身上,“你的衣服。”他看见流川悲怆的眼神,愣了愣,又回头跑出去。
      樟太走了一会儿,觉得难过,又飞跑起来,他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这个流川叔叔一点不像以前,他凶自己,凶了好几次,他身上有伤口腐坏的臭味,他让他感到害怕……可是,这个流川……快要死了……他蹲下来,眼泪出来了,这个流川,那么凶,可又他想抱这个流川,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又忍不住去捕捉那里头复杂的感情。
      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上到了坡上,他听见身后有噗噗的声音,回过头,远远的,他看见两个穿着敌军军装的人正把一个燃烧的桶子扔向伤病棚。
      他朝下跑去。
      伤病棚已经化为一片大火,他把流川从里头抱出来时,流川已经昏迷不醒。
      他把他抱到坡边,用手去碰触他的脸。他眼睛动了动,睁开了。
      他张张嘴,想叫他。
      “叫流川,”流川几乎是恳求的看着他。
      他点点头,“流川。”
      “靠过来一点……声音大不起来。”
      他头挨过去,“你要说什么?”
      “说不完……你记住一句。”
      “什么?”
      “你从前爱过我,我现在,还着爱你。”
      “还有吗?”
      “总在等你自己想起来,等了三年,……等不及了,只好死前自己告诉你。”
      “我记住了。”

      樟太为流川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用手将他的头发整理好,使它们看起来柔顺帖耳,他替他擦干净了脸,又在怀里抱了一会儿,去坡上挖了坑,把带着血的泥土推上他紧闭的眼睛。
      樟太70岁时还叫樟太,战争结束多年,他已经知道自己曾经是一个叫仙道彰的人,战后政府给他追封了一等军功,那张纸上言简意赅,写着士兵仙道彰为祖国而战,头部受创,居功至伟。他不知道自己倒底做过什么,鱼住先生说,“你不用知道你做过什么,你只要知道,你为此成为了一个智商相当于5岁儿童的傻子。”所以他每月的丰厚津贴,那都是应得的。战后他还是和鱼住夫妇住在一起,和健信他们也间歇的有联系,健信成为了一个动物学家,在各个草原和森林里昼伏夜出,而他则在城市里渡过了很多年的和平岁月,其间有美好的少女爱上过他的容貌,他独身至70岁去世。
      他死前只记得两句话:
      每一片没有染血的土地,都很好看;
      你从前爱过我,而我现在,还爱着你。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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