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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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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色苍茫,空中正飘着蒙蒙细雨。
但见一座已经荒弃多时的园子中,一个身着单薄的女孩,呆呆地立在一间破旧的屋子前,手紧紧扶着一旁的木门,脸色黯淡。
他,今天又不会来了么?以后……也永远不会来了么?只因我那次说的话……他便不再愿踏足这里了么?
思索着,眼泪竟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
屋内蓦然传来母亲略带恼怒的咒骂声,她慌忙间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急急忙忙走进了屋子,服侍母亲睡下,自己却坐在床上,握着一只翠绿色的笛子,难以入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渐渐响想起了母亲低低的打鼾声。
他……果真是不会来了……悄悄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她拉了拉被子,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生怕一不小心又惊醒了睡在身旁的母亲。
如今那是一个暴躁易怒的女人,她神志不清,稍有不称心的便会对她又骂又打。
可是很多年前,在她的脑海里,母亲是一个性格温顺的女人。
她喜欢笑,会为她做一些好看的衣服,还会弹琴给她听。
那时候,她是喜欢极了这样的母亲的。
可是后来她的母亲就变了,一朝一夕之间便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爱笑,不再给她做好看的衣服,不再动那柄藏在柜子的琴,她开始整天整天的睡觉,然后睡醒之后又不停地哭泣。
她望着这突然改变的一切,疑惑但又胆怯着不敢问。
后来母亲带着她搬到了这座园子中,那时候,园子还不是荒弃的。
你可以看见很多很多好看的花,看见五颜六色的蝴蝶翩跹起舞。
刚搬进来的那几天她是快乐的。
每天清晨,她都会躺在园子里的草地上,闭着眼睛,晒着温暖的阳光,闻着淡淡的草香味。
然后,仿佛一切的不快都消失了。
可是回到屋子里,母亲依旧是悲伤的,莫名的悲伤。
在园子里住了几天后,一个穿着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出现了。
他将母亲带出了园子,只留下她一个人。
那天,她完全是在惊恐不安中度过的。
直到夜幕降临,她才看到母亲,披散着头发,满身伤痕的被几个家仆带回了园子。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自那天起,母亲便再也下不了床,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开始没来由的打她,用她又长又脏的指甲抓她,用恶毒的话诅咒她……
她不明白她是怎么了,她甚至怀疑,这个被送回来的女人,真的是她的母亲么?
她觉得一切仿佛就像是一场噩梦。
她想要逃开这个鬼地方。
可最终她发现根本无法走出这个园子,门口有人看守着。
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囚笼,一个看的到天空的囚笼。
二
日子日复一日的度过。
一晃眼已是十年。
自从她们搬进这个园子后,便再没有人来打理过。
园子里的草疯狂地长到足有人高,中央的池塘里满是浮萍,地上绿绿的布满青苔……
她们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被丢弃了。
她每天都想着如何能够逃出这里,可是门口的那几个人却日夜不停地看守着。
她几乎就快要绝望了。
可是那天夜里,她却遇到了他。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明白为何他能够进入这个园子——平常人是不能也不会来这里的。
可是他偏偏就来了,带着满脸的好奇偷溜了进来。
那时,她正独自一个坐在园子中央,呆呆地望着广袤的夜色中,月色如银。
突然草丛中传来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
她摒住了呼吸,看着他慢慢的钻出了草丛,出现在她眼前。
他似乎是没有猜到眼前会突然冒出一个黑影来,吓了一跳,惊慌中退后了一步,大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曾答话。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除了母亲和看守人以外的其它人了,站在她面前的少年让她感到陌生而又莫名的慌张。
他见她并不答话,又退后一步重复了刚才的话。
她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咬了咬嘴唇,半晌才道,我不是鬼。
他这才呼了口气,小声嘀咕了声我就知道这里没鬼,然后疑惑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我母亲一直住在这里。
他怔了怔,仿佛难以置信般地朝着她走近了几步,真的?
她点了点头。
可伯伯和爹他们说这里是个荒园,有鬼,不让我们靠近。他说着嘴角突然扬起笑意来,可是我偏不信,所以乘着他们都睡了就溜进来了……果然没鬼,就知道爹他们骗我们……
她漠然地听他讲着一些她根本不明所以的事情,咬了咬嘴唇,只是道,你……是谁?
我叫林家南。姓林的林,家书的家,南方的南。
她胡乱的点了点头,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家书南方怎么写。
你呢?你叫什么?
我母亲……叫我凝香。
哪个NING?哪个XIANG?
她茫然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怔了怔,道,你不识字?
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会,正待说什么,不远处的那间屋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我母亲又在叫我了……我要回去了……她低低了说了声,转身准备朝屋子那方走去,可是却又回转身来,怯怯地问,你……还会来么?
他愣了愣,却点了点头,道,嗯,下次……下次我来吹笛子给你听……
她的脸上瞬时爬上一抹惊喜的神色,只是夜色中他并没有看见,他只是看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停滞了几秒钟,然后便朝那间屋子走去……
他回去之后没有将所见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就算是那个跟他最最亲密的妹妹,他也没有告诉。
他总觉得,那是一个秘密。
他和一个叫做凝香的女孩之间的秘密。
虽然夜色中他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可是她淡淡地话语,以及她身上隐藏的故事,却仿佛有魔力般地,让他再次想要踏进那个荒园。
说过下次要吹笛给她听的呢……蓦然想到那个许下的承诺,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意,翻身起床从柜子里找出了那只翠绿色的笛子才又爬上了床,后来迷迷糊糊中竟握着笛子睡着了……
三
她因着那个少年的话,心中竟开始莫名的期盼着些什么,荒园的日子竟突然不似平常那般枯燥寂寞了。
因为她总想着,他会来的吧?会来的。
后来,那天,天还未全黑的时候,他竟然就真的溜进了园子。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那是一个瘦削的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头发很长,眼睛很大,但脸颊苍白——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有病的孩子。
他的心里不知为何蓦然觉得有些心疼。
虽然他才十七岁。
他叫她过来,叫她到他的身边。
他带着他那只翠绿色的笛子,他要准备给她吹一首好听的曲子。
她怔怔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有些出神。
他的皮肤很白,像所有有钱人家的少爷一样穿着昂贵的衣服,但是……很好看。
似乎感觉她目光有些恍惚,他转过头,对着她笑了一下。
她竟蓦地低下了头,脸颊上突然有些热。
但幸好他已经拿起他那只翠绿色的笛子,吹了起来,并未发现她的异样。
好听的笛声就这样流淌出来,仿佛流水般清澈干净。
她不禁听得有些痴了,那样的声音,她以前是不曾也没有机会听到的。
恍惚间,她以为这或许只是一个梦。
可是,他就那么真实的存在着,近在咫尺。
她突然间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
吹完后,他告诉她,这首曲子的名字也叫《凝香》。
她怔了怔,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然后他就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仿佛那笑容竟有传染性般地,她竟也笑了。
那样不带半点虚伪的笑让他微微有些出神,他竟是头一次看到这般干净的笑容,仿佛不曾被污染的湖水般清冽纯净。
他想,他是喜欢那样的微笑的。
四
似乎,生活中因为出现了他而开始变得有些许的不同。
他没过多久便会偷偷的溜进这荒弃的废园中。
他会带着那只笛子来吹曲子给她听,但她总是让他吹那首《凝香》,虽然她不知道她已经听他吹了多少遍,可是她依旧喜欢。
母亲有时会被那笛声吵醒,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问过笛声的来源。她总是在听到那笛声时变得出奇的安静,脸色平和,不再似平时那般暴躁易怒。
那让她回想起母亲原来的温顺。
可是笛声停了,没过多久她又会变得暴躁不安。
于是,她开始想要学那首曲子。
在他再次来看她的时候,她嚅喏了半天才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他竟丝毫没有怎么考虑便答应了。
后来,他给她带来了一只笛子,温润的翠绿色,和他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他开始教她吹那首曲子,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教。
她从来没有接触过音乐,那些东西对于她来说陌生而艰涩。
可是他依旧很有耐心的教,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按在笛子上,教她怎样吹能吹出不同的音。
他的手很大,很暖和。
她的脸不禁微微有些胀红,他说了些什么已然听不进去几个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学过了那首曲子。
那一次,他站在她的面前,微笑地看着她。
她握着那只翠绿色的笛子,吹出了那首曲子。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逝在空气中之后,她看到他轻轻地拍起了手,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可天知道她学了多久才学会。
与他相比起来,她总觉得自己很笨,他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男孩,虽然出生在富有家庭,却并没有如同其他纨绔子弟般一无所长,他会吹笛子,会写字,会很多她不会的东西。
与他呆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卑微。
他不来荒园的时间里,她再不会无所事事。
她总喜欢取出那只翠绿色的笛子,然后将它擦得亮亮的到园子中吹那首曲子。
一遍又一遍,从不厌倦。
母亲在听到曲子后会异常的安静,门口的看守人也不曾说过什么,没有人会打扰到她。
那样美妙的笛声,仿佛来自天籁般,经常会在园子上空回响。
她喜欢极了这曲子,虽然有些忧伤,但是很好听。
又或者,只是因为——这是他教的曲子。
五
他在荒园间来来去去间,竟已过了两年。
她曾问过他为何每次他都能这样子来去自如?
他却总是笑而不语。
于是,她便也不再过问。
只是一日,仿佛心血来潮般地,他说他要教她认字。
她怔了怔,道,认字太难了,我学不会的。
他却道,我教你,你不会学不会的。
她脸红了红,不再说话。
然后他说,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我得先教会你写自己的名字。
说着,他随便找了段树枝,想了想,在地上划了很多画。
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究竟怎么写,不过我总觉得这两个字比较贴切。他笑了笑,指着地上的字,说。
她看着那繁重复杂的两个字,轻轻地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她仿佛是被下了咒般地每日便会在屋子门前的地上写那两个字。
凝香……凝香……
一笔一划间,都仿佛让她颇为吃力。
可是她总期盼着,练好了,便能在他的面前写出来,让他称赞一番。
待到他再来荒园时,她却依旧没有将那两个字学会。
地上写的乱七八糟的,完全分不清写的是什么。
她突然间有些想哭。
可是他却蓦然走到了她的身后,执起她的手,在地上又将那两个字写了一遍。
凝香两个字应该这样写……他的声音突地在耳边响起,淡淡的,温婉如玉。
她的心猛地一抽,头竟有些晕晕的,也不知怎么,就说道,以后……以后……你会一直像这样来这里……陪我么……
握着她的手突地一颤,竟放开了。
她忽然惊醒,忙低了低头,神色竟有些慌张,对不起,对不起,我在胡说些什么……
他沉默了会,终于淡淡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看着他离开了园子。
她总以为,他还是会再来的。
会再来的,一定会的。
六
这一个星期在她看来,竟仿佛一生那么长。
她日日夜夜期盼着,他会再来这座荒园,那样,她便可以在他面前将她的名字写给他看——她已经将那两个字写得有模有样了呢。
可是他却似乎已经将这里遗忘了一般。
她开始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她说过的话。
以后……以后……你会一直像这样来这里……陪我么……
他是因为我说了这句话……便不再愿意踏足这里了么?可转念一想,他并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耽搁了……过些日子便会来看我的吧?
这样想着,心里竟蓦然没那么沉闷了。
于是,她又取了段树枝,在门前的土地上练起字来……
仿佛有半个月他不曾来这荒园了。
难道是他出了什么事么?不然他怎么会这么长时间不来?
她一面担心着,一面又安慰着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他怎么会有事呢?是我瞎想罢了。他会来的,会来的……
想到此,她烦躁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静下来,只是在无尽的等待中,失望却渐渐的越来越频繁。
七
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
她已等候了一个月,在无数次的自我安慰之后,她终于肯定,定然是因为自己的那番话,他终不愿再踏足这里了。
为何自己要那么贪心呢?原来是就是一个美的不真实的梦,为何要亲自去打破它?
他是不会再来了……不会了……
从此,没有人再会吹曲子给她听,没有人会再教她写字……
想着,眼泪竟蓦然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手中的笛子上。
屋内突然传来母亲不满的咒骂声,她慌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进了屋,服侍母亲入睡后,她半坐在床上,难以入眠。
脑海里飞快地闪现着过去的那一幕幕,那么真实,却又心痛难忍。
叹了口气,她拉了拉被子,小心翼翼的躺下,生怕惊醒了母亲。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耳边竟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凝香……凝香……
她以为她是在做梦,可是那声音却真切的不似梦境。
真的……是他在叫我?蓦然睁眼,她转了转头,却在半掩的窗户那边,看到一个人的脸。
心倏地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来到了窗边。
果然是他!她突地捂住嘴,抑制住想要哭出来的声音。
凝香……对不起……他满脸的愧疚,对不起……我竟到这时才来看你……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不再多说,突然伸手进窗户拉住了她的手,声音急切,听我说,凝香,快出来跟我走!
她惊愕地望着他,为什么?
先跟我走,还有的事情慢慢告诉你,现在我们不走就没机会了!
听着他的话,她竟有些出神,跟着家南走?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见她又有些发怔,他忙摇了摇她的手,凝香,你难道不想我永远陪着你了么?
她错愕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既而点了点头。
那快点,不然来不及了!他一面催促着,一面不停着看着园口。
她匆匆然出了屋子,还来不及和他说话,就被他一把拉住手,冲进雨里,朝着园口奔去……
八
望着眼前围着地大批家仆和怒视着他的爹,娘,伯伯和伯母,他突然想,是他太异想天开了么?还是这……终究改变不了?可是握在手里的那双手分明那么真实,她,是活生生的站在他身边的。
那日,她战战兢兢地对他说出了那番话,却殊不知,就是那几个字,竟在他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原来……她竟是那般依赖他的……
只是爹在那时已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他原本并没有拒绝。
可是……明白了她的心意……他的心却开始乱起来。
一面是青梅竹马的淑芬,一面是让他心疼的凝香。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了心中所爱。
后来,他将自己想的一切都告诉了家月,那个他信任的妹妹。
他还说,他打算带着凝香离开。
可是另他不曾想到的是,他的妹妹,却将他说要离开的事告诉了爹娘。
然后,他被关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期间他整日坐立不安,他知道如此长的时间不去荒园,凝香定然会以为自己不愿再去看她,她必定会每日以泪洗面。
仿佛看到她那张苍白而挂满泪水的脸,他的心竟仿佛被尖刀剜剐一般。
他拼命摇晃着那扇将他与外界隔绝的雕花木门,想要离开,可一切却徒劳无用。
妹妹每日都会来看他,可她只是扮演着一个说客的角色。
他不愿听她讲些什么,他虽然怨她告诉了母亲,可他明白,如今唯一能够让他离开的,却也只有她了。
所以,他求她,央求她,他曾经最最信任的妹妹,能够放他出去。
可是她却总是不为所动,她说,哥,不要再倔强了。
他终于无可奈何。
可是,他却又不愿轻易放弃。
终于,一个月后的那天。
他的妹妹,犹豫了半晌竟答应了偷偷放他出去。
他欣喜若狂。
待他出了屋子,他便朝荒园一路跑去。
他要带着凝香离开,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
那样,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九
家南!你到底在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爹怒气冲冲的问话突地仿佛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思绪蓦然被拉回,他定了定神,道,我不觉得我有错,我要和凝香结婚。
凝香?这个野丫头?那伯母睥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女孩,脸上竟现出一丝冷笑,家南,可别怪姨母多事,你可知道这野丫头的来历?
他皱了皱眉,道,凝香的来历我不想知道。
哟,家南,你不想知道伯母也要说。她边说边瞟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丈夫,冷声道,这野丫头是某个风流种子在十七年留下的,当时便是那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了那个风流种子,不然哪来的她?不过如今想想,有其母必有其女,如今却不知怎的又勾搭上我家家南了?
够了,伯母!蓦然感觉到握在掌心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突的大吼一声。
似是被他突然的吼声吓到了一般,伯母竟奇迹般的噤了声。
他咬了咬牙,一手推开围住的家仆,一手拉着她试图朝人群外走去。
哥!你还是和淑芬姐结婚吧……人群里蓦然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
他突的停下了脚步,拉着她径直走到了少女的面前。
是你告诉的他们?是不是?你明明亲手放了我,却又反悔了?我竟没有料到你是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女子!
哥……我是放了你……可是那样子……那样子淑芬姐怎么办呢……她那么喜欢你……
够了!蓦然打断妹妹的话,他的眼中满是怒意,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哥了!
少女怔了怔,眼泪竟滑落下来,带着哭腔地喊道,哥!哥!
他却再不去理会,只是执意要拉着她离开。
可是母亲却在这个时候拦在了他的面前,声音中带着一丝痛心,家南!
娘……我不要同淑芬结婚……我要带着凝香离开……
家南,淑芬有什么不好?她娴静温顺……
娘!他蓦地打断了母亲的话,道,淑芬很好,她是个好女孩……可是我并不爱她……如果要让我同一个我不爱的女子生活一生……我不会快活……
鬼话!爹显然已是被激怒到了极点,只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手紧紧地握成了拳,秀芳你看看!你看看!当初我就不赞成他去看那些洋书!如今脑海里竟是些洋鬼子的想法!什么爱不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生在林家,就要听爹的安排!
我不会受你们摆布!我要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说着,他竟果真拉起她的手用力推开围着的人,想要走。
可是不等踏出几步,啪的一声,脸上竟重重地挨了一下!
他一个重心不稳,竟拉着她一起跌倒在地上。
逆子!一声重喝自头顶传来,他却置若罔闻,只是伸手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迹,拉着她的手打算站起来。
家南!你果真给这个小狐狸精迷的不清了!伯母不知何时又阴魂不散般的走到了他们身边,语调尖酸,当初就不该仁慈,把她们俩关在园子里,如今老狐狸精不能出来勾引人了,小狐狸精倒是更胜一筹!
惠珍!终于忍无可忍的伯伯大声喊了声伯母的名字,然后走过去拉住了她,你少说两句!
哟,闲我说的多?心疼了?我在这里没在小辈面前说出你的那些陈年旧事已经是够给你的面子了,不要还一副你有理的样子!
走,家南的事让心觉和秀芳管去,我们走!伯伯拉住伯母的手就想离开,却不料人群中,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不要走!
众人皆是一愣,然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坐在地上瘦削的女孩身上。
他感觉握在掌心的手突地抽了出去,蓦然一惊下,她已经起身,绝然地走到了伯母的面前。
不要侮辱我和我母亲!她不是老狐狸精,我也不是小狐狸精!
伯母望着和她一般高的瘦削女孩,冷哼了一声,道,你母亲若不是老狐狸精,又怎么会被人养在小公馆里,后来却又被送到那荒园中,打断了双腿?你若不是小狐狸精,又怎么会让原本要同季家小姐结婚的家南不肯完婚,却巴巴地拉着你要私奔?
我母亲没有被人养在小公馆里!我也没有要家南和我私奔……说着说着,仿佛受尽了委屈,她声音中竟已带着哭腔。
凝香,我们走,不要理会他们!他已然起身,上前两步,使劲拉住她的手想要离开。
可伯母却不肯退让半分,尖着嗓子道,难道你竟没有半点记忆?五岁前在公馆过着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后来……哼,却被送到了这里……日子定然不好过罢……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你母亲原本只是我们林家小小的女仆,却做着少奶奶的美梦!哼,就凭她?下下辈子也没可能……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就要说……伯母突然怒睁着双目,脸色竟变得有些狰狞,竟仿佛什么都豁出去的模样,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脸颊上却突地一阵剧痛。
够了!惠珍!你闹够了没!那只是个孩子!伯伯显然也被激怒了。
孩子……呵呵……只是个孩子……是谁的孩子值得你这样?仿佛故意挑衅般的,伯母扬了扬头,她知道他不敢说出来的!十七年前不敢,十七年后也不敢!
可是令她不曾想到的是,她的丈夫,那个她一向认为懦弱怕事的男人,竟然对着众人喊出了十七年来不敢喊出的话。
是……我的!是我的行了吧!
一语刚落,众人脸上皆是惊呆的神色。
当年知道这事的不过寥寥数人,老太爷怕此事传将出去落人笑柄,却又知那女孩毕竟是林家血脉,于心不忍下派人将她们母女接到家中,让她们住在后面的园子里。
没过多久老太爷便过世了,可伯母却对此耿耿于怀,竟偷偷叫人打断了她母亲的双腿,也不让人知道她是林家的血脉。
伯父性格懦弱,虽想说什么却终理亏不敢多言。
于此过了十余年,林家竟无什么人知道这女孩的来历身份,只道是那女仆与人苟合生下了孩子,老太爷心慈让她住在林家,却不曾深入地想到什么……
人群突然安静的有些诡异。
女孩站在雨中,身子已全然被淋湿了。
她显然是还不能接受这突兀的一切,这……都是真的么?为什么……她却感觉……那比梦还不真实?
凝香……仿佛也是不愿相信这一切似的,他突然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家南,他们都是说的谎话,是不是?他们骗人的,是不是?她面对着他,脸上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凝香……他想要拉住她的手,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对了……我要回去问母亲……对……回去问她……她一定知道的……他们都在说谎话……都在说谎话……仿佛精神已有些恍惚,她喃喃低语着,竟突地朝荒园的方向奔去……
十
屋里,母亲睡得正熟。
她却顾不得什么,猛地冲上前去将母亲一阵猛摇。
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儿……是不是?告诉我!告诉我 !
似乎是因为被吵醒,母亲脸上满是怒意,她望着她,突地低下头在她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问你啊!告诉我!告诉我!她仿佛疯了一般的,也不管手上传来的疼痛感,只是拼了命般的摇晃着母亲单薄的身体。
可是她的母亲,却木讷地望着她,因为当初被认为是一种耻辱,因为被打断了双腿,因为被关了这么多年,她的精神已经恍惚不清。她仿佛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爱过谁,恨过谁,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一切。她竟然在咬了自己的女儿一口后,又对着她微笑……
她终于不再试图想要去问出什么,其实她本也已经从那些话语中得到答案。
只是她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那个男人,竟然能够将她们抛却十余年。
或许是为了面子?是因为懦弱?又或者他根本就未曾喜欢过母亲?!
他残忍地令人感到可怕。
还记得五岁以前,她都一直同母亲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们,虽然在物质上,他的确是对待他们不薄的。
可母亲那时候却是快乐的,她只是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女人。
她不曾做过少奶奶的梦,不曾想要得到什么,也从不敢奢求什么。
他能够对她——曾经是主仆关系的她如此,她已没有任何怨言。
她只想这样安静地过下去。
可是,即使是那样微不足道的奢望也被打破。
母亲被带回林家后,不仅没有得到什么,却反而失去了更多。
她被认为是林家的耻辱,被深深的藏起来,不让外人所知……
可那是耻辱么?主仆之间的爱情就是耻辱么?
那个男人,母亲爱着的男人,却懦弱地承认了。
从此,母亲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那时候总是不懂,为何一朝一夕之间,母亲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如今,她总算明白了,真真切切的明白了。
当一个人怀着最初的稚嫩,想要维系着那天然若诚的爱情,可最后却发现,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在他人看来竟不值一提。
那种心情,断然如坠入深渊,生不若死。
母亲,自是怀着那丝稚嫩,才会摔得那么惨烈。
想到此,脑海里蓦地竟现出一张脸来。
心猛地一沉,她摇了摇头,再不愿多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的传来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他熟悉的声音:凝香!凝香!
她怔了怔,再没了往日的欣喜,相反地,竟想远远的逃离,逃得越远越好,什么都不要再想。
可那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依旧。
她终于叹了口气,捂住了耳朵,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倏地,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回答,门外轻轻应了一声,再没有声音。
她深吸了口气,小心地钻进了被窝里,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只是梦而已,一个梦……醒了就会变成原来的样子了……
屋外,天色依旧昏暗。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十一
凝香已经四天没有出那间屋子了……
待到天明,他复又来到荒园中的屋前,踌躇。
他想要进去看看她,可是一想到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他愣了愣,终于没有上前。
多么奇怪的事情,昨日他还一直以为,她只是那个在荒园中生活了十余年的少女,可是一夕之间,她却又……却又成了他的堂妹……
事情当真时时出乎人的意料……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却看见那屋子的门一开,妹妹家月竟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他一脸吃惊。
家月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径自要从他身边走开。
他怔了怔,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等一下,为什么不理我?
你不是说以后再不要叫你哥了么?家月撅了撅嘴,道。
他脸上蓦然现出尴尬之色,按住的手竟松了。
家月看他没什么反应,跺了跺脚就打算出园子。
他眼光扫过那扇又已关上的门,咬了咬嘴唇,突地转身追上去拉住了妹妹的手,好家月,算我错了,好不好?
家月却不搭理,他深吸了口气,道,你难道竟要我跪下来求你才肯原谅我么?
家月依旧不回答,他竟真的弯了弯膝盖,可腿未着地,她已道,好了好了,败给你了。真不明白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哥……
转眼间,他已知道她不再生气了,于是急忙道,凝香……为何会让你进屋?
我去敲了门……她就让我进去了……
他怔了怔,忙道,那进去……凝想说了什么……她怎么样了?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才会向我道歉……家月撅了撅嘴,小声嘀咕了几句才叹了口气,道,凝香没怎么样,只是问我要些纸笔……我回去拿了,你爱呆这呆这……
他愣了愣,还打算问些什么,却已见家月的身影已到园口,身形一转,竟已消失不见了……
第三日中午时分,他复又到园子里。
只是四处虫声阵阵,竟没了别的声音。
他站在门口,叫了几声凝香,却全然没有反应。
他一惊,思量再三,怕她有事,用力踢开了大门。
只可惜,门内空空如也,竟已没了半点人影。
仿佛疯了般的,他正要朝外冲去,门口竟蓦然闪过一个人影。
凝香!
他断然出门,却只见妹妹家月悠悠然立于门前。
哥……
他没有理会,径自想要绕过她身边,却被她一把拉住。
哥……
放开,我要去找凝香!
哥,你听我说完……凝香……她已经走了。
他一怔,蓦然回转身来对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清晨,凝香和她母亲……一起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天……那天凝香就跟你说了?对不对?
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凝香……她要我不要告诉你……她说如果告诉了你,她就走不成了……
我去找她们……他再不愿听什么,用力拉开了妹妹的手,正欲走开,却又被拉住。
哥……不要去找了……
放开你的手!
凝香临走前说……请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她说,林家对她,对她的母亲来说,都像是一场梦,她的母亲早已梦醒,却又坠入了另一个梦中,自此浑浑噩噩;而她那日犹自于梦中惊醒……惶惶然不知为何,心中竟然蓦然空了……于是只想尽快离开,再不愿在林家多呆……她临走之前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说谢谢你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如今完璧归赵……
他怔了怔,却看见妹妹手中,赫然拿着那只翠绿色的笛子和一张叠起来的白纸。
他的手颤了颤,伸手接过。
笛子依旧青碧如前。
打开那张折起来的白纸,他却蓦然呆了。
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凝香两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