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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张执曾疏雪番外 ...

  •   曾疏雪死在了四十岁那一年。

      他丧命的刹那间,在远方的张执意外毁了一张正要收尾的画。

      硕大的墨点甩落在高耸的山峰之间。

      墨晕开,血也流出。

      墨色越来越淡。

      血色越来越近墨。

      曾疏雪恍惚中想起了一些事。

      ***

      “张执?”

      曾疏雪扒着床沿探头看着床上的小婴孩,扭头望了望站在身后的高大男子,好奇又道:“舅妈换回来的就是他吗?”

      ——他这时候还不很明白死为何事,只知舅妈不见了,却多出这么个小东西。

      那男人苦笑着点点头,忽然陷入了深深的寂寞。

      曾疏雪的舅舅,即是张执的父亲,在痛失妻子的伤悲中,儿子的出生根本无法带给他喜悦。

      但是曾疏雪高兴得不行。

      他的爹爹妈妈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们家住的地方周围又只有张家一户,之前三年,曾疏雪时常感到无聊和孤独。

      而这感觉,在他看见张执的第一眼起,便荡然无存了。

      曾疏雪非常喜欢这软乎乎的小娃娃。

      张父也喜爱自己的儿子,可是他与已逝的妻子感情更浓更深。

      于是张执小时候,多是在曾疏雪家里住着。

      ——反正他要想回家,只消到隔壁就是了。

      曾疏雪的父母当然也很愿意照顾侄儿。

      他们夫妻二人,再加上曾经的张氏夫妇,都对平淡孤寂的生活怀有一种独特的热爱。

      曾疏雪从来很奇怪,为何爹爹每天出门钓鱼,娘亲总在家里画画,舅父日日织布,——他对舅妈的印象很浅。

      这样重复无趣的事情,难道不会厌烦吗?

      至少,他日复一日地玩,都渐渐玩无可玩了。

      曾疏雪在张执能跟着他以后就时常念叨着,想去看更远的地方,他在娘亲的画上见过呢,这世上有高山大江,有许多的美景。

      张执还不怎么会说话,只懂得眨着眼嗯嗯哦哦。

      *

      后来又过了四五年,曾疏雪突然发现,张执也是个不怕闷的脾性。那个家伙竟然能整日待在家里,只靠和大人说话就能度日。

      五个人中,仅是曾疏雪爱到处乱跑。

      他也会趁偶尔兴致高时,跟张执一起凑着去看织布或画画。

      他俩都没见过曾爹爹钓鱼。

      实际上曾疏雪根本不知道他爹每天是几时出门,只晓得午后申时许,爹总会拎两条鱼回来。

      终于有一天,曾疏雪按着张执和他一道熬了半夜,发现天刚擦亮,爹就背着鱼竿鱼篓走了。

      ——说来就连不睡觉这种事,他们的爹妈却也完全不理会。

      曾疏雪和张执悄悄跟上曾爹爹,一路小心翼翼,直担心给揪出来,谁知曾父单是哼着歌缓缓地走,倒叫两个小娃儿跟随得极轻松。

      没想到曾家老爹走到一处临崖山涧时兀然消失了。

      曾张二人正惊惧间,忽觉得腋下遭人一提,居然凌空飞起,跃了几丈远,又疾落向崖壁之下。

      张执吓得要晕,曾疏雪本也害怕,待看清抱着自己的人乃是亲爹时,可再不担心,倏尔又觉出快意。

      三人落在崖壁一块突出的大石上后,曾疏雪竟隐隐失落。

      这日白天,他和张执就一直在看曾父钓鱼。

      钓法很有些怪。

      那根鱼竿上拴着鱼线,鱼线上却无钩子。

      曾爹爹坐在那许久,两眼盯住流水,便再无旁的动作,他可以石像一般静待个把时辰,又突然将竿子甩出去。

      总共五个多时辰,他就甩过八回竿子,有一次空线而回,四次鱼线将鱼勾出水面,经鱼挣扎,又脱了手,剩余两次,鱼线穿透鱼腹,才没叫它们跑了。

      曾疏雪才知道爹爹钓鱼是真有趣,好玩极了,是以,尽管回家后母亲生了好大的气,他还是百般央求,争得了每日跟随爹爹钓鱼的机会。

      可惜张执不喜欢这样事。

      *

      曾疏雪十岁那年,才偶然知道自己的相貌不好看,因为他平日能见到的四人从没有说过,曾疏雪也不晓得人还有美丑之分。

      其实他的母亲和舅舅,都算面目出众,他的父亲虽然不俊,亦绝对不丑,张执则可能沾了已逝母亲的光,生得十分温文。

      曾疏雪还不及他爹赏心悦目。

      他因着这事去问娘亲时,那女子放下画笔,双手捧着曾疏雪的脸揉了几下,疑惑笑道:“可是我很中意你爹和你啊,不然去问问小执?”

      然后她便领着曾疏雪找到张执。

      张执在弄明白两人的来意后,不知为何,当时便决定要随姑母学画画。

      只是曾疏雪心结仍未解开,他隐约觉出来,尽管家人看来都不在乎,但他的样貌就是不讨人喜欢,不像张执,他便瞧着也感到开心。

      曾疏雪的母亲在他持续这种淡淡的忧虑足两个月时,开始教授他一种神奇的技艺。

      *

      张执十三岁的时候,有日正在家后面的菜园里挥毫,眼睛突地给捂住,会这样跟他玩的只有曾疏雪,张执颇不在意,竟盲画了数笔,才慢悠悠笑出声来。

      蒙眼的手松开,张执自然回转身说话。

      谁知眼前的却不是曾疏雪。

      ——至少不是张执熟悉的那个。

      这是个俊朗近妖,而气质如仙的人。

      他身形倒还是曾疏雪。

      曾疏雪本有点瘦削。

      而这张冷清的脸,让他更加萧疏。

      曾疏雪看着张执的反应,微微笑了。

      ——那小子瞧见漂亮的人,竟会高兴得手都发抖。

      *

      到曾疏雪十九岁、张执十六岁那年,二人双双成了孤儿。

      那像场梦似的,睡觉时爹妈还在,一觉醒来两个家里都各剩了一个人。

      张执在枕边找见了两身新衣,偏小那件是自己的,大一些的该是要给曾疏雪。

      他赶紧拿去隔壁屋。

      于是曾疏雪一睁开眼便看见张执捧着身鲜红的衣服抽鼻子。

      他早求舅舅将一匹红色顺滑的漂亮布料送他,可是舅舅始终未许,此时乍见心头大好,不禁喜色上面。

      张执却只哭着道:“我爹,我爹,不见了。”

      那瞬间曾疏雪竟然很想问问他,家里有没有出现一个小娃娃。

      他当然没问,并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父母也离家消失了。

      曾疏雪又恍惚忆起,夜深时做了个梦,梦见母亲捧着自己的脸,一边道着对不住,一边很悲伤地哭。

      那也许不是梦。

      这日之后,曾疏雪和张执收拾好家里能带的东西,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地方,他们也并没想找寻父母,只是被冥冥中的力量驱使到了外面去。

      更大的世界让他们懂了很多。

      曾疏雪晓得了自己有不浅的轻功和易容本领,张执忽然明白,小时候姑姑姑父和爹跟他说的居然都是对武功的见解。

      他们因而额外宝贝起了随身带着的父母的遗物。

      ——应该是遗物吧,隐居已久的江湖人被迫又卷入波涛,焉有活理?

      两人跋山涉水,到了鸿泰湖畔,俱生出留居的意思,那个地方和他们的家乡只有三分像,却予他们强烈的亲切感。

      *

      曾疏雪长到二十岁,因为一些突发的状况,使他不得不抛弃早已适应的“脸”。

      从十六岁到现在,他一直没以真面目示人。

      他用能让张执开心的容貌活着。

      可是那些易容用的泥料,已经开始侵蚀他本就不堪的脸皮,而曾疏雪又绝不欲□□。

      他怀着惶惶的心,要张执替他多画几幅画。

      张执也痛快画起来,边画边问曾疏雪怎么主动要画了。

      ——这可罕见,通常是他要画而那人总有些害臊。

      待到曾疏雪慎重地说出原因,张执将笔一抛,冲过去擦除曾疏雪脸上的易容。

      泥粉脱去,可见曾疏雪眼角嘴角已有溃烂。

      曾疏雪虽然长得不好,幸亏眼睛还算大且有神,他看着张执顿然凝住的神情,眼光也黯淡下来。

      张执低吼一声,反手抓起桌上的画撕成粉碎,又翻出早前画的曾疏雪,也尽数烧成了飞灰。

      曾疏雪一直在旁看着,也未阻拦。

      张执烧完画,打来水替曾疏雪擦脸,气哼哼抱怨道:“你想的什么!你想的什么!”

      他明知道那人心思,反而更气。

      气自己怎么就迟钝至斯。

      张执斩钉截铁又说:“我不画你了。”

      曾疏雪笑道:“那多可惜,以后疼得紧,我再易不了容,你想画也没得画了。”

      “画什么画!我宁愿要个丑蛋曾疏雪,也不要烂了脸的朋友。”

      曾疏雪佯气道:“张执,好说我也是自小照顾你的大哥,贤弟怎可如此无礼。”

      “啐!”

      张执又嘀咕一遍:“你想的什么!”

      曾疏雪这回竟认真答道:“我长得不好看,我想当个好看的人,你也觉得我丑啊。”

      “你是丑,可丑又怎地了!”

      曾疏雪眉头一拧,无奈苦笑着,不再说话。

      张执待气消了,忽然喜极拍掌道:“我说错了,你哪里丑了!见过自己的轻功吗?”

      “这却没有。”

      张执于是立刻铺纸画起来,画完给曾疏雪炫耀地晃一晃,曾疏雪反而更疑惑。

      “你这画上又没有我。”

      ——别说,他还真的不画自己了。

      “哪啊,你瞧瞧这画,就是这感觉,你的轻功,就是这感觉,一分都不能再多再少。”

      因为张执特别自豪自信,曾疏雪便也笑笑认了。

      后来这幅画掀起了江湖里的浪。

      曾疏雪和一个美丽的故事一道出了名。

      *

      他们的友情某一年被意外斩断。

      在那以前很久很久,曾疏雪遇过一件让他后半生常感叹命运无常的事。

      张执清楚其中缘由,故而曾疏雪带了个少年模样的人夤夜闯入他家里时,张执毫无惊意。他在鸿泰湖边上守着两个人的家,为的就是曾疏雪可以没有牵挂地去报仇还恩。

      曾疏雪带着那少年,满身杀人般的气势冲进张执家门,——那自然也算他的家门。

      张执一见,即刻配合曾疏雪演起了戏。

      可他演着演着,心口还是愈疼。

      曾疏雪用那张难看的脸冷冰冰地望着张执,道:“人生难有真知己,我曾错过,不会再错。”

      他说着,又改换成极温暖的神情去看严沨涯。

      张执一咬牙,强抑住手臂的颤抖,将那幅两人作乐画出来的寒山独见扔给曾疏雪。

      “嗐,以后两相不见,省得我瞧你还烦。”

      曾疏雪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笔。

      他在画上题了首诗。

      写完之后,搁笔之时,曾疏雪不意划破了手掌,一滴血正好落在画上。

      他也不要画,领着严沨涯甩袖便走。

      张执用朱砂将那血点涂成了一个人形,颜色正如他爹当年给曾疏雪做的那身衣服。

      他得把这画留好。

      以后一旦出了什么事,靠着这画,有缘人也能知道曾疏雪曾有的这段经历的心志,那少年肯定是曾疏雪要找的仇人。

      往年曾疏雪到处去玩时,就爱将好好的文句颠倒成诗,遥遥万里地送到张执手里,也值得一乐。
      张执只越发担忧曾疏雪,那仇人想必厉害得紧,否则他不会情急之下用暗语写下那段话。

      他得去找他。

      即便他不会武功,还不太会辨别方向,胆子又很小,但他得去找。

      *

      张执没找到曾疏雪。

      他先没了娘,又没了爹,现在没了曾疏雪。

      连他卖出去的寒山独见也因为买主搬家,而再也无望找到。

      很后來,张执卖了鸿泰湖的房子,在京城边盖了草庐,时不时就去人口繁杂的城里找一道身影。

      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出发开始寻找曾疏雪的第一年,那人已经死在高山的冰洞里。因为中了剧毒,又被劈断了全身的骨头,曾疏雪最后在洞底冻成了一个冰疙瘩。

      ***

      曾疏雪死在四十岁那年。

      生命终结前,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在悬崖边钓鱼的父亲。

      抚着自己的脸流泪的母亲。

      会织红绸的舅父。

      画画的张执。

      ——真奇怪,他竟然不怎么记得娘亲画画的样子。

      这年张执三十七岁。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张执曾疏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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