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章二十三 ...

  •   [二十三]

      “二哥?”
      ——不是。
      “二哥,醒醒。”
      ——不对。

      *

      铁手猛地睁开眼,定定凝住严沨涯,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和那人正隔着一张矮几对坐着。

      几上有酒和数根去皮的藕,闻来有阵淡淡的甜气,而铁手嘴里有酒浆绕齿的清香。

      以及淡到难以察觉的苦涩。

      严沨涯全不在乎那寒冰一样的凝视,仍用着年轻口气欢喜叫道:“二哥终于醒了。”

      他的打扮却像个清寒年迈的文士,声音也阴沉粗放了许多。

      铁手默不作声,暗中往榻上轻轻一抚,那张矮几突然青蛙似的蹦起半寸高。

      严沨涯拍掌赞叹:“了得,了得。”

      他不但表情激赏,眼中更露出愉悦的光芒。

      铁手也称赞说道:“严谷主的灵药才真厉害,阮姑娘下毒的本领也着实好极了。”

      比起刚清醒时,现在的铁手看起来愈加镇定平和。

      心中的波涛也更汹涌。

      他的内劲忽然死了。

      铁手向以内功浑厚源源不绝着称,实是因他已能将自身的气息运转与天地变化相协,众生即我,我即众生,大千世界但在一尘,天地蜉蝣沧海一粟,也自有自在。

      铁手以内观领悟万象,因不拘泥而无终境。

      他的内息自有灵。

      现在这股灵气已经难觅踪迹,它已沉睡。

      铁手方才一抚,出手蕴了几分内力,真就实实打出去多少,流失的那些再补不上。

      看来严沨涯仁慈得很,没让铁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铁手也不知再过段时间,他的内力会怎样,是就这样一潭死水了,还是甚至竟要收拢不住地外泄?

      他必须得计算好每一次出手。

      而在追命到来前,亦不可轻举妄动。

      *

      严沨涯听见铁手提及阮宓秋,面色一黯,瘪瘪嘴啧道:“阿秋找不出你的破绽,你所有真气运转薄弱之处,也正是气最盛的部位,诸葛神侯的徒弟果然了不起,一身内功铜墙铁壁,差点就把人难住了。”

      “所以她只能亲你,”严沨涯拿起桌上一截生藕张嘴便咬,边嚼边道:“我当然很不愿意她亲你,二爷该给我道歉。”

      铁手歉然道:“等我见着阮姑娘,自会为唐突赔罪。”

      明明是阮宓秋严沨涯布局暗算,这会儿让二人一来一去,竟像铁手冒犯佳人在先。

      严沨涯将藕咽下肚,抹去嘴角沾的汁液,无所谓地耸肩道:“你要拖延时间,我乐意奉陪,最好追命也等来,你们两个打一个,我才痛快。”

      铁手忙把手摇得鸟扑楞翅膀一样,说:“哪里,要拖延也是你,毒已起效了,你我随时可动手。”

      严沨涯一拍矮几,哈哈大笑道:“对对对,我才是拼命拖时间的人!铁二爷神功盖世,区区毒药又怎会放在眼里,我也怕错,今天还特地布了阵来款待二爷。”

      他起身走了几步,铁手顺着看去,才瞧见这屋里的大柱上安置了许多铜灯。

      严沨涯拿着火折将灯一盏盏点起来,豆大点的昏黄火星闪闪烁烁,时不时还蹦个火花,厅中的气氛越发诡秘。

      铁手反而镇定下来,一边暗自调息一边笑道:“我见到的卢长生果然是你。”

      严沨涯背身点灯,听见铁手的话也不回头,有些嘶哑的声音悠悠传来:“对,也不全对,你和追命抓起来的那个是他,死的那个,也是他。”

      铁手闻言颔首,似乎并无意外。

      严沨涯点亮第五盏灯,回过头来笑笑问道:“你是如何猜出的?”

      铁手和气反问:“你想知道?”

      严沨涯一抖袖子,欠身说:“很想知道,请二爷赐教。”

      铁手继续问:“我若不说?”

      严沨涯露着牙笑起来:“不,你必须说。”

      铁手只得浩叹一声解释道:“你的手,比较特别。”

      严沨涯实时将右手放在灯下比一比,又好奇又恍然地惊讶道:“断了拇指么?”

      他看向铁手,嗤地一笑,还将缺了半截的拇指摇了几摇。

      铁手温和地微笑摇头。

      “不是,你右手的三四两根指头,几乎一样长,左手却没这样。”

      严沨涯哦了一下,又转过身去点灯,嘴里还不忘问:“只凭这个?卢长生右手缺拇指,左手却完好呢。”

      铁手真像先生教书那样,比划着详说起来,,也不管严沨涯看不看自己。

      “易容本来也不止是改变面貌,而且你有个习惯,你放松时,右手那两根一般长的指头爱敲腿。”

      严沨涯的手霎时顿住,过一会儿才又将火折子凑上灯芯。

      “是有,又如何?”
      “因为你并未意识到自己有这动作,敲击的力度和速度反而无意间成了你独有的特征。”

      铁手诚恳又说:“我本来差点也让你那拇指引偏了,后来经人指点,撇开这个障眼法,方觉出你的习惯和卢长生的习惯太像,而他本人,手发颤,和你可极不一样。”

      严沨涯吹了吹火折子,扭头看了一眼亮了四分之一的灯盏。

      “还有别的吗?”

      铁手也不拒绝,那人一问,立时答道:“牙,卢长生真的镶了金牙,你是贴了层金壳子,差异虽小,却并非看不出来。”

      严沨涯频频点头。

      “对极了。”

      铁手忽地低笑几声,自嘲道:“不瞒你说,你和他的牙都晃得我眼疼,查看尸体时觉得不对,又说不清楚,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

      “二爷洞若观火,不会有错,是我疏忽了。”

      严沨涯倏尔又得意道:“但你也得承认,我易容的技术实在高超。”

      “谷主不但精于易容,还颇为谨慎,原本我不太明白,你装作卢长生,右手使不了筷子,左手拇指又假造了一节,那晚吃饭时怎未露出破绽,后来才明白,那时已是他本人了。”

      铁手一边说话,一边也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内息,好在尚无异变。

      严沨涯似给夸赞得高兴,声音忽然有年轻了。

      “聪明。”

      铁手望着他的背影,沉声道:“我们没想到,你竟然敢让真的卢长生露面。”

      “有何不敢,这些年来他是他的时候少,我是他的时候多,”严沨涯再次转身,走到铁手跟前,把手一伸,说:“就连他的手指,也是为我扮来方便才截去的。”

      铁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皮也不眨。

      严沨涯道:“嗯?你不问我为何多此一举,不干脆将他的手弄成和我一样?”

      铁手仍不动。

      严沨涯闷哼着又去点灯,半晌才说:“无趣。”

      等到灯点亮大半,铁手扫视着大貌初现的堂皇装饰,眉头一压开声问道:“你假扮卢长生,伙同阮宓秋设这些圈套,不过是要诱杀我和追命,有人指使你?”

      “谁能指使我啊。”

      严沨涯的声音又复低沉:“追命去了琅玕箐榭,缠着阿秋问这问那,烦得很,与其等你们三番五次来望江扰我,不如我先除去你们,图个清净罢了。”

      铁手目中突闪冷光:“为了掩藏自己罪行,你又杀了多少人?”

      严沨涯背向他摆摆手:“死都死了,问来何用。我若说你三十余年知道所有被杀的人都是我下的手,或是只杀了卢长生一人,你都是要抓我,那么死几个人又有什么差别?”

      对凶手而言,杀一个杀一千个也许没有不同。

      对无辜被害的人来讲,却是生死之别。

      铁手一时间不愿再说下去。

      严沨涯蔑视生命,便必得接受生命的蔑视。

      只差一盏,他就将点亮厅内全部的灯。

      严沨涯点灯前,先向铁手一礼。

      “看你们将计就计成竹在胸的模样,十分有趣,多谢,小弟送份大礼给二哥。”

      第八十八盏灯亮。

      铁手顿觉脚下起了一阵震动。

      厅内当中正片空地,突然缓慢地旋开个漆黑的圆洞。

      洞里长出一朵重瓣莲花。

      其下又是莲花,一朵接一朵,总共冒出来九层。

      按铁手所知,内部修造成这样的地方,层数再多些,通常叫做塔,正中供奉佛祖或是菩萨。

      堂内八根二人合抱的木柱,中间一座彩绘莲台,伴数十烛火。

      每层莲台上都趺坐着几个女孩子。

      她们像是佛龛里的观音。

      若非笼罩着九层莲台的是一张耀着暗青乌光的网,那景象原本很有肃穆静美的韵味。

      铁手看在眼里,闭紧了口才没让心跳出来。

      那网上密密麻麻穿着铁蒺藜,刺却比一般的长,边缘锋利,竟然开了刃。

      真有青阳谷,谷中亦真有被困的女孩们。

      他是不是真的能救下她们?

      *

      铁手已经站在莲台前。

      若存有静默的地狱,那他必然正在看着。

      凄哀的恶意无声地侵入骨肉。

      莲台上总共端坐着十九个女孩,最顶上无人,最下一层四人。

      她们都还年幼,看起来最年长的也仍是名少女。

      十九个女孩子穿着同样式的白罗裙,在睡梦中的她们,不但神色静谧,脸上还有淡淡的欣喜。其中有几人,表情可以说竟是非常满足,像在向往着什么。

      究竟是她们不惧死亡,还是业已被埋葬在了美好的梦幻里?

      那张乌青的网,因莲台之内不知为何涌起的风而稍稍地鼓胀,使得那些冰冷锋利的铁蒺藜不至于划破孩子们的皮肤。

      铁手仔细看了看这些姑娘。

      他的怒意正逐渐取代皮肉骨血。

      铁手转而死盯着严沨涯。

      盯那人的手指、肩背、脚踝、衣褶,每根头发的飘动,甚至每一个眼神流转。

      铁手在防着严沨涯突然出手。

      自打厅堂中亮起了数十盏灯火,铁手便愈觉得身体不爽。

      他有些发昏,得靠着内力压制才能保持清明。

      这感觉似曾相识。

      严沨涯给足了铁手一炷香的时间在那沉默。

      他自己还欣赏地绕着莲台转来转去。

      “二爷,你看,这些好孩子,都是我的徒弟。”

      严沨涯唉地一叹,似很是感慨:“徒弟是好东西啊。”

      铁手突然出击。

      他一伸手已到了严沨涯面前。

      拍出七掌。

      双肩、喉头、心口、腹、双膝。

      七掌又合为一掌。

      掌击严沨涯。

      铁手估算过严沨涯的功力,这一掌足以令那不能称为人的凶徒丧失行动力。

      但不至于立死。

      ——他绝对不能就这样死了。

      严沨涯果然被击飞出去。

      铁手没有追击。

      他估错了。

      在击中严沨涯的刹那他已知自己中了计犯了错。

      在被激得愤怒出手之前,他应该先探探严沨涯而今的功力到了怎样的水平。但铁手眼下没后悔自责的空闲,他甚至来不及去看严沨涯硬吃一掌,到底受没受伤。

      他必须先救人。

      严沨涯心口挨着掌劲时,手里飞出一样非常细小的东西。

      铁手看见那是粒尘埃。

      一粒飞得极快去势极狠的轻轻尘埃。

      它即将击中毒网。

      毒网一旦震荡,铁蒺藜就将毫不留情地划破孩子的手脚脸颊。

      铁手并不清楚严沨涯布了什么毒,也很不想知道毒发时,中毒的人会是怎样的惨状。

      所以铁手去拦截那粒微尘。

      这个时候严沨涯正随着铁手方才一掌系来的力道后退。

      ——他只有右肩上稍微蹭着点铁手的掌劲。

      但仅此一点,也使严沨涯大惊。

      他没料及,铁手不惑未到,内功却已修炼至炉火纯青的境界。

      严沨涯先与阮宓秋合计使铁手身中迷药,且趁其昏迷时强灌奇毒“枯杨不生华”,又以重重灯火布下角参龙虎双天大阵,铁手还要消耗真气克制阵法影响,随手一掌居然尚有这等神力。

      他真低估了铁手。

      而且……

      *

      严沨涯甩手又是一粒尘埃。

      他竟似是以此作武器。

      尘埃依旧袭向毒网。

      向着十九条人命。

      这筹码够不够大?

      足够,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已足够。

      这粒尘埃飙出时,铁手正在阻拦严沨涯发出的另一粒尘埃。

      两粒疾矢一样的微尘,他有两只无比包容的手。

      但那尘埃击来的方向竟是完全相对的。

      铁手拦得住一边,就注定要错过另一侧。

      他没有犹豫和丝毫停顿,只是尽快更快快到不能再快地去追截。

      一个人四面受敌的时候是不是干脆放弃算了?

      如果左右前后上下都是绝路,能不能就站在原地两眼一闭,——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毕竟不是自己的生死。

      即便如何拼命,都不会有转机,何苦还要去拼?

      铁手未曾想过这些无谓的事。

      他已经握住那粒尘埃。

      它在他掌中仍然爆发着巨大的力量。

      和蕴藏极其深厚的内劲。

      铁手差点以为自己是在跟寿登耄耋的武林名宿交手。

      他击中严沨涯右肩时已心觉差异,眼下接了这粒尘土,对那人武功更有了判断。

      严沨涯是劲敌,以铁手平日状态单独应对可称轻松,但是现在功力大大受损,打起来可艰难了。
      好在……

      *

      他这么想着,一转身飞扑过去,眼看第二粒尘埃就在不远处。

      然而它离毒网更近。

      铁手的指尖距离微尘有五寸三分,微尘距毒网二寸。

      铁手已经没法更快。

      尘埃却越飞越疾。

      ——砰地撞上片乌色,并在那里旋转逗留了一刹。

      它变成一粒普通的尘埃。

      和鞋底的灰一起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

      铁手也停止飞扑。

      严沨涯则早在远处站定,望着徐徐落在铁手身侧的人,做出很有涵养的微笑道:“你可算出来了。”

      追命拍打着衣上的灰,也笑笑说:“我既藏不住,何苦还像只耗子似的缩在梁上。”

      他进来此厅时,正是严沨涯被击飞的那刻。

      严沨涯突然抬头。

      屋外残日将没,屋内灯火金黄。

      他看了看没有映亮的屋顶,眉头忽皱。

      这供佛塔模样的地方仿佛是严沨涯的宝殿。

      铁手心里却猛地通透明亮起来。

      ——他发现了一件事,拿定了一个主意。

      铁手望向严沨涯。

      目如夏风冬水。

      那面若青年、声似中年、内劲却有近七十年功底的“年轻人”,忽地少年样地疑惑不解了。

      “小弟为请三爷现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三爷勿要见怪,”严沨涯故意奇怪道:“二爷还道你去别处办案,捕快也说假话吗?”

      追命带笑冷道:“你是奸邪极恶,假话才正好衬你。”

      严沨涯微微摆手:“话随口就来,恶可非说除就除啊。”

      “哦,你还知道自己做的是恶事?”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他将两只衣袖理一理,负手笑问道:“又如何?”

      “抓你归案。”

      追命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隐去了。

      “你也甚无趣,”严沨涯仰天长叹,似颇为遗憾。

      “我做好心送你们一程,祝二位早日魂归故里。”

      严沨涯话说完,招式却没使出来。

      反而是铁手,默不作声将手掌一翻一覆。

      掌力吞吐,屋中忽然就起了无源之风。

      掌风九十道。

      他人仍很澹然地站着。

      掌风也很缓慢轻柔。

      严沨涯甚至忍不住皱眉哼笑一声,气力微蓄,衣袍鼓荡将掌劲全数避开了。

      他安闲地立在柔柔的掌风丛中。

      表情却很哀伤。

      严沨涯往前跨出一步,抬手。

      行将出掌。

      他的武器也是手。

      ——他本来很期待铁手能给自己惊喜。

      可惜这二人已越发无趣了。

      严沨涯运劲出击。

      他一飞身而起,八十八盏灯火毫无征兆地突然熄灭。

      严沨涯大惊之下身形不禁一顿。

      霎眼间他的右肩尤溪便着了两掌。

      劲道非但不柔和,还迫得他站回到地上。

      竟还使他瞬间聚不起气!

      *

      “严沨涯。”

      铁手兀地冷冷道:“你高估了自己制毒的能耐。”

      严沨涯辨声而去直攻铁手,但他只奔跃半丈,听闻后半句忽然停住。

      ——什么?!

      这不可能。

      他犹豫一瞬,忽而冷笑。

      “枯杨不生华”绝对已经起效。

      但铁手站在那说话,活脱是个靶子,自己要是犯蠢去打,岂不是也变成靶子。

      他要打的不是铁手。

      而是那只飞来飞去的蚊蝇!

      严沨涯正想着,后心忽然袭来一阵凌厉腿风没,他撤身一闪,贴着莲台飞冲出去。

      追命一脚未得,也迅闪避开严沨涯的攻击,趁那人再出掌的间隙再要踢,突地听见铁手轻声道:“网有剧毒,孩子会死。”

      他没给铁手回应,却飙地远远离开那高高的莲台。

      追命一点不想这些小姑娘在二十不到的年纪去什么西方极乐世界。

      他要她们活着。

      严沨涯听见追命奔开,也跟着追击过去。

      他不在乎那些孩子的生死,在哪里交手都是一样。

      ——他只是想杀了铁手和追命。

      *

      在难以见物的黑暗之中,这原该是一场安静的激战,追命却主动跟严沨涯说话。

      他的声音和人总不在同一个方位。

      追命的声音在东北方向响起。

      “你就不好奇我们是怎么盯上卢长生的?”

      “呵。”

      严沨涯冲向东北,半途一顿又急往南侧转去。

      追命却在西北方问道:“也不好奇你哥哥临终前,给我说了什么话?”

      “你哥哥”三字咬得极重,铁手听在耳中,眉心微微一紧。

      ——阮宓秋难道是男扮女装?

      可是相处日久,男女体征毕竟许多不同,哪有可能全无察觉?按他和追命的观察判断,阮严二人应该正是本来面目,没有装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阮宓秋现又在何处?

      ***

      她已经不在人世。

      青阳谷底有湖,湖心有亭。

      阮宓秋正躺在小小的八角亭中。

      她在这半个多时辰了,但才刚刚失去生命。

      在送给铁手致命一吻并保证二人不会直接坠崖后,阮宓秋又做了些事,才强撑着走来这小亭。

      她等了没一会儿,就如愿见到追命。

      *

      追命入谷之初,还以为自己无意擅闯了什么神仙修炼的宝地。

      青阳谷内竟然一片盎然绿意,看不出分毫的秋景萧瑟,他震惊一刹,便想赶紧找着早先进谷的三人。

      追命是眼瞧着铁手和阮宓秋攀下山崖,又看着严沨涯也从那粗藤下去,才绕到别条路入谷。

      ——他若知道那时铁手已然遇险,怕就径直跟着跃下去了。

      谁知到了青阳谷内,路也相当难寻。

      故而追命找见那“泮湖”时,离他进入山谷已过了颇久。

      他看见湖和湖心亭,还有临湖而建的一处高楼,犹豫一下便往亭子奔去。

      楼内无光,而亭中却有个人。

      那是奄奄一息的阮宓秋。

      *

      阮宓秋见是追命,勉力挣扎道:“三爷……严沨涯…严沨涯,骗,伤了我,二爷去…去寻他了。”

      她抬起的、坚持指向某个方向的手指,苍白染血,指尖也疯狂颤抖着。

      追命并未按她说的追击而去,只默默看了女子半晌,眼中流露出难以道明的哀色和果决。

      阮宓秋满身伤口都在渗血。

      这苦肉计岂非太苦?

      追命咬着牙深叹。

      “铁手怎会许严沨涯当他面将你打伤,更不会撇下重伤之人跑去别处,他俩想必已对上了?严沨涯本事再大,单挑也难赢。”

      他心里很有气。

      阮宓秋忽然不再颤抖。

      她所有的弱象也登时一抹而去。

      女子从地上缓缓站起身,她连起身的动作也带有非常自然的优雅。

      “错了,沨涯身上有我四十年内功修为,铁手亦中毒,你二人连手已不敌他。”

      追命闻言眉头一皱,抓住阮宓秋的腕子探起脉来。

      阮宓秋不避不让。

      追命边探边问。

      “什么毒?”

      阮宓秋吸一口气,挽挽散下来的头发,恬美笑道:“可以让沨涯变成卢壮武的毒。”

      追命暗中突地悚极。

      ——卢状武竟然也是严沨涯所扮。
      ——看来是能叫人内力全无的毒药,二哥那可……得尽快赶去。

      但他只不动声色又问:“果然是易容改扮,那十二人是严沨涯所杀?那他怎么离开的?”

      阮宓秋微微摇头,将已给追命松开的手腕撤回。

      “不是。”

      追命眯眼觑她,阮宓秋便继续道:“卢壮武确是自杀,亦毒杀了另外十一人。”

      追命闻言略一沉吟,直接问道:“你们用谁要挟他了?”

      “卢长生。”

      阮宓秋似很满意,颔首轻声答说:“卢长生于他有恩,我们拿卢长生的性命威胁,他不敢不死。”

      “他和卢长生俱不知你们所作所为?”
      “他们怎配知道?”
      “卢壮武为救一个人,竟然不惜杀害自己和其他无辜之人?”
      “你不信?”

      阮宓秋如此反问,等了半晌未见追命回应,恍悟摇头道:“你不懂。”

      追命只冷冷道:“卢长生最后还不是被你们杀了。”

      ——那么…他当真是改邪归正了?

      他心念暗转,嘴里仍问:“这么说,我们见的卢长生果然是严沨涯假扮的?”

      阮宓秋蓦地醒觉什么似的,将两唇抿紧,对追命的问话再不给反应。

      她的表情和姿态,满是视死如归。

      追命见她这样,无奈揉揉拧紧的眉头,自腰间摸出一颗蜡丸。

      蜡丸捏破,当中又是颗黑晶晶的药丸子。

      追命没多问,钳住阮宓秋下颌就把药嗑进了她嘴里。

      阮宓秋并无抗拒地吞下丹药,才微露疑惑道:“为何费力救我,我杀了许多人,你不认为我该死么?”

      追命正色道:“该,所以得让你活到认罪伏法。”

      阮宓秋咬住下唇,淡淡轻笑。

      “我认。”

      追命的口气未因她的浅笑而有任何缓和,拿住阮宓秋的脉门,以真气输导着又道:“你和严沨涯做出这等恶事,多少无辜之人因你们而死,你还数次相欺,为的是要杀我和铁手?”

      阮宓秋想了会儿,答道:“沨涯说,你们早晚会扰到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追命一哼:“他说什么你都听?”

      阮宓秋笑意更深,久历岁月变迁的眼神顿显疲惫。

      “如果你在世上祗剩下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你也会言听计从的。”

      湖心穿亭而过的风劈然栗冽。

      阮宓秋在风中一摇。

      残枝,败叶。

      “我听自己的,”追命笃定按着胸口重重道:“听这。”

      阮宓秋愣了一愣,忽然脱力,整个人像坍塌的泥塑一样摔倒在地。

      追命本扯着她的手腕,因她跌得太突然,竟也不敢使力,顺势随着阮宓秋蹲了下去。

      “你们到底是哪里人?原本的名姓是什么?”

      阮宓秋避而不答,只对着追命失神呢喃。

      “我的样子很吓人罢。”

      追命盯着她,颇严肃地摇头。

      “该是怎样就随它怎样,并不可怕”

      他的目光全无躲闪。

      他说的是心里话。

      这女子虽然风神如旧,面目已与之前判若云泥。

      追命刚看见她时,若非早确定身形是阮宓秋,差些没能相认,是以追命犹豫再三,才借这时机张口询问她的年纪。

      他有些担心,阮宓秋一旦情绪波动,会做出他也难以控制的事。

      而且以她眼下的情形,确实命不久矣了。

      阮宓秋听追命这样问,只是苦笑一声,眼角沁出一点薄泪。

      “五十四,沨涯小我七岁。”

      追命反倒暗中惊讶,阮宓秋现在青丝皆白,皮肤也苍老憔悴得如同古稀老妪。

      原来他是没想到她居然年纪老大,而今则是没料到她也并不年迈。

      于是追命又问道:“你练了什么偏门功夫?”

      他眉头皱得紧了,面上疑虑也愈深。

      阮宓秋见着追命满目不解,反而得意道:“我们练的是神功。”

      追命闻言便知严沨涯亦修炼了同样的内功,故并不接话,静静感受了一阵阮宓秋的内息后,方喟道:“若我未估错,你二人这功夫和‘化血魔功’必有渊源。夺他人性命,不过为了保自己的样貌,这叫神功,那神功两字也太不值钱了!”

      他又叹一声,接着说:“你们这是邪门外道,自取灭亡。”

      “你不懂!”

      阮宓秋倔强反驳,说完三字,竟喘息不止,好歹因着追命一股真气送到,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快死了,沨涯不知道我快死了”

      她闭上眼,轻声叹气,再睁开眼时,看向追命的视线已开始飘忽。

      追命凝住她眼睛瞧了瞧,将手松了开来。

      ——阮宓秋已无求生欲望,他再救也无用了。

      即便他并不愿意她就这样死。

      那女子软瘫在追命怀中,虚望着被亭角飞檐遮住半边的天,细声道:“我不明白……你又老又丑,怎么…留得住人心?”

      追命怔了一瞬,他不知阮宓秋说这话是什么用意。

      还是说她看出了什么?

      又或者并非问他?

      追命只看着阮宓秋渐渐无神的双眼,沉声反问道:“严沨涯和你将伤天害理的事都做遍了,一心为你,是因你样貌好看?”

      阮宓秋无语沉默。

      ——看来果真不是问他。

      少顷,她转向追命,努力看着他的眼睛说:“莲花,中间起…第八十一片,蓝色的,有机括,其他……不行。”

      “何意?”
      “记住。”

      阮宓秋蓦地一笑。

      那是个少女见着春天来到时常爱露出的笑容。

      里面有极大的欢愉和稍稍的惋惜。

      多么美的春天,很快便要消失了啊。

      若能春常驻——

      阮宓秋面无春色。

      她又去看天。

      遥远的、山谷之外高不可及的清秋天幕。

      日头已西斜。

      “因为…我是小沨的……哥哥。”

      ——“放心,便是刀山火海、地狱鬼窟,我也与君同往。”

      严沨涯这样说过,阮宓秋那时听了只觉感动快乐。

      而今将死之时,终于想出怎么回应。

      小弟错了。

      他不该一起跳入万丈深渊。

      ——我想你帮着我,拉我一把,陪我堂堂正正地活。

      *

      追命琢磨了一下,猜度着这是阮宓秋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然后他立刻去想阮宓秋话里的意思。

      ——哥哥?

      尚在怀中的这人,该是女子没错,他总不至于连男女都分不出了。

      ——那为何自说是严沨涯的哥哥?

      追命想得入神,阮宓秋一抖,他才发现人还未去。

      阮宓秋颤抖着伸出手抓住追命的衣领,紧着瘦削的肩膀靠近追命耳边。

      追命如果知晓铁手曾被这样出其不意地暗算,未必会许阮宓秋贴得这样近。

      可惜他没不知道。

      并且还主动把头靠向了这将死之人。

      阮宓秋起皱的嘴唇就在追命脸颊旁边。

      他会遭遇和铁手一样的事吗?

      她会那样做吗?

      没有。

      阮宓秋启唇低语。

      “我说的,真话…都是真话,”她笑出了声,充满向往。
      “小女孩……血是甜…的啊…”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亦同时完结。

      阮宓秋人生最后的话语,使追命对她残留的些微同情全部耗尽。

      追命只觉得脊背发冷,全身的热都燃到心里。

      怒火焚成一片汪洋。

      心底汹涌起极寒。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章二十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