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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苍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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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宋雪年被吵醒了,准确地说是房间里不同于往常的光线。宋雪年睁开眼睛发现头顶上古旧架子床的红木板和细细碎碎垂下来的金色流苏代替了自家单调的白色天花板。宋雪年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身下的寝具柔软温暖,眼前的红木八仙桌,金贵厚实的绒毯,一些各种年代的杂七杂八的摆件居然还有一件唐三彩,还有从规矩窗棂里照进来的斜斜的阳光,熟悉的环境让宋雪年的记忆回流。貌似昨天晚上有一身披红纱衣的光头站在院子大门口以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看着她费劲巴拉地把尾音扛了进来。本来宋雪年对于自己即将要干的事儿有那么一点点心虚,所以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结果人家突然出手从她那里抢走了尾音和标本的魂,顺便把躲闪不及地她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到晕死过去,再然后,再然后她就一觉睡到大天亮了。宋雪年来不及穿鞋就跳下床跑去推开了房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入眼的都是白色。
大山深处的古色古香的庭院,回廊楼阁、亭台小路、粉墙黛瓦、飞檐微翘,无一不被白茫茫的雪覆盖,一夜之间满院梨花盛开,天空蓝得不像样子。天空蓝得不像样子,在明媚阳光里带着宽大苍穹俯视身|下芸芸众生的深沉和温暖。鼻子里呼吸到的都是白雪落下后空气的清新味道。
宋雪年也没有再返回去穿鞋,就这么赤脚踩在雪地里,也不管自己的双脚被冻得通红,一蹦一跳地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乱走。不一会儿,一个铺满绿色荷叶的池塘出现在眼前。池塘边的一块平整的岩石上一个身披血红色外袍的光头男子正一手支在屈起来的腿上托着下巴一手执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棋盘,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带着慵懒的气质,缥缈的纱衣衣摆散乱地铺在身侧。妖艳的红和皎洁如月的白交织在一起,让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宋雪年想起昨天晚上某人最后那隐隐带着点儿怒气的脸,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然后腆着笑脸,一屁股坐到了岩石上盘起双腿。身下岩石是温暖的,让冻僵的脚慢慢恢复知觉变得麻麻的,右脚绷带上的雪水立马就干了,“一人喝酒,一人下棋。大早晨的,很有情|趣嘛,苍修。”
对面的男子扫了她一眼,面色古怪,“宋雪年你又不穿鞋。”
宋雪年想不明白都活到了现代一把岁数的老和尚还执着于莫名其妙的古礼干什么。她笑嘻嘻地举起左脚丫子,“守灵人与天同寿,只靠吸收天地精华就可以活下来的。你要习惯呀。”
“昨天,谢谢你帮我救人啦。”
想到自己院子的厢房里躺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苍修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他顺手把手边温着的药酒递给她,又推给她几碟点心,“出家人不饮酒的,断酒□□。”他夹着棋子的两只手指摇了摇,继续道,“难不成看着你这病秧子彻底把自己玩儿完?”
眼前人的脸色可不是一般的差,惨白中隐隐透出带着死气的青色。
宋雪年从早上起来开始就不舒坦的心口顿觉一窒,一种酸涩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她不由得抚上心口。
“怎么?不舒服?”
宋雪年安抚地笑了笑,把爪子伸向了那些点心,“哇哇,苍修你就是贴心小暖男,这些都是我爱吃的。”
某光头冷不丁得到一个现代化的评语明显不太适应,白皙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
“滕莲筠那样的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怕是不会想看你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的吧?”
宋雪年抿起薄唇嘬了一口手中的酒,瞬间唇齿间沁满清香,“我以为就算我不明白你也会明白。”
苍修的眼中划过一抹深意,勾起嘴角一声轻笑,“贫僧已是方外之人,不问红尘俗世很多年了。”
你确定现在的生活是出家人该过的?你个肆意妄为的人能信这九洲内的哪方神明?佛祖他老人家要从宝座上下来抽你了哦!
宋雪年不屑地轻哼一声。“我和他大概也牵扯不上什么红尘因果了。”
苍修瞥了一眼对面生死付之一笑,摇头晃脑端坐于雪中品着小酒的女子,已与记忆中初见时的暴力阴郁、煞气冲天的那个人再无半点可重合的地方了。她身上那些带着剧毒的刺不知是因为滕莲筠那个人还是这幽幽流转的漫长岁月早已经被拔除得干干净净。世人带着世事百态磨砺后的苍凉徒劳地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见,可对于他和她来说只怕现在才是最好的,哪怕他们在卸下重重武器的同时被弄得伤痕累累。
宋雪年的脚。
苍修垂下眼帘,黑眸里闪过一抹担忧。
守灵人靠吸收大地力量来维持自身的力量,双脚接触地面是他们认为与大地沟通的最好办法。然后力量通过双腿传到全身。宋雪年右脚上缠着紧实的绷带。苍修虽然看不见可他昨天晚上把昏睡过去的宋雪年送回房间时感受到了她小腿上不正常的僵硬。绷带已经缠到了右腿的膝盖下。宋雪年的右脚和小腿怕是废了。当年生于天地灵脉中翻手云覆手雨的守灵人本该是这天地中最受青睐的诞生,而如今她却拖着个与凡人无二的血肉之躯。
宋雪年在对面烦躁地大力捶了捶胸口,力度足以表演胸口碎大石,“你说是不是青夜最近又在折腾啊,我这最近怎么老有心悸的毛病!”
“魔尊青夜被你们压制在那一亩三分地都有六千年了,心有不甘养精蓄锐时刻准备着卷土重来,再寻着空隙放出小喽啰折腾两下也是难免的事。”苍修抬手落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提,贫僧都休息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了。”
兄弟,你是出家人好嘛!你真的是出家人吗?
“怎么会,能帮我救尾音已经很感谢你了……”
“如果你还想要滕莲筠完好无损地回来的话,不要再用守灵一族的法术了。”
宋雪年闻言低低“哦”了声而后顺势躺倒在暖石上。头顶上的天空无忧无虑地蓝着,明媚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抬手把手臂搭到额头上。
蓝天、阳光、白雪、微风、温酒、挚友。如今,岁月静好,却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亦或是走上断头台前的那一顿丰盛的菜肴,带着些许同情的意味更加的令人胆战心惊。
“你说,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呢?”
对面女子的叹息悠悠地传来,苍修手中落子的动作一滞。
真的……已经够了吗?
被削去仙籍的他和背负着养父母债的她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于是两个人在那之后开始狼狈为奸,后来他们又有了十三个兄弟。时间对于他来说大概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于是在他们眼中生命也变得一文不值。收取那些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人的性命也变成了一种无聊的消遣。大概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吧?当他心爱的姑娘终于熬不过时间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后,他们十五个人仿佛齐齐厌倦了充满血腥杀戮的日子。宋雪年和其他十三个人被当时赤门燕宿领主司徒靖安收到了门下,一心向善。而他削了发,断了前尘,跑到了这大山深处用法术建了个院子在外面设了结界,在这与世隔绝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方当了个没有信仰的假和尚。他逃避了时间,逃避了现世,等他再入世的那一天已经是六千年前的混战结束的时候了。
宋雪年为了一个滕莲筠连未来的转世都不要了,另外十三个兄弟变成了封印魔尊青夜的祭品。
那时候,宋雪年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穿着带血的外袍坐在黑溟边,长发散乱,脸上还有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花猫一样。她脚边是才被抽去残留的几缕魂魄的滕莲筠的肉身,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
凭着多年前培养出来的默契,苍修瞬间就明白她要做什么。
看着连命都不想要了的宋雪年,苍修在他无穷无尽的生命里第一次彻骨地感到时间不够用。
苍修还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宋雪年翻身起来又够了块点心。吃着吃着只听“噗嗤”一声,苍修不设防被喷了一脸点心渣子,对面的人没有一点愧疚的表情反倒还在捂着嘴嗤嗤地笑。
“宋!雪!年!”饶是他修身养性很多年了也不能忍受这被喷一脸的状况。
“苍修,你的头——好亮啊!”宋雪年笑得带着病态苍白的脸都染上了一层嫣红。
天真不设防的笑颜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分外惹眼。
苍修看她这样,喉咙轻震,也忍不住发出两声轻笑。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低沉带着磁性煞是好听。
宋雪年,生命这么残忍,你不多笑一笑怎么行。
可惜,滕莲筠——那个本应该欣赏你笑声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苍修,我们这样漫长的生命不适合深究什么。
不知所谓地活下去。
就足够了。
碧空下的深山小院里,各怀心思的两个人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朗朗笑声敲打着苍穹之上,仿佛他们就应该这样天荒地老下去。
演着一台谁也不能理解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