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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零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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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我将白兔子灯给了嵇绍,便独自回到房中。
一整年没出过门,如今走了这些小路,尚感疲惫。可因阮籍的事困扰着我,一时间,又实在睡不下。打开面前梳妆盒,早已不记得,这是嵇康为我亲手制作的,只将其中桃花白鸽握在手中,闻一闻那沁鼻桃花香,大梦一晃,似又回到了当初河东那些时日。
后来不知怎么,我竟趴在梳妆台前迷糊了过去。夜未央,模糊间望到一抹光亮,定睛看时,才见到嵇绍那张如今已略微长开的俊俏小脸,于白兔子灯下熠熠闪烁,眸子与下巴,像极了嵇康:“娘亲?”
我清醒过来,与他问道:“怎么了?”
嵇绍将白兔子灯捧到我眼前,从底座处抽出一根羽毛:“娘亲你看,这白兔子灯底下,沾着一根羽毛。”
我没在意,与嵇绍道:“是小贩不小心……”说话间,我眼前一晃,那幽幽牡丹盛放的庭院中,阮籍手摇羽毛扇,清风送爽的夜……
我心一惊,深怕阮籍是有意留下这羽毛,与嵇绍摆了摆手便道:“一根羽毛而已,回去吧。”
嵇绍见我如此,不免狐疑起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了我半晌,我受不住,再者他此刻的样子,越发像嵇康,复与他摆手道:“回去啊!”
嵇绍有些怕我,见我如此,只好低下头,捧着白兔子灯离开。
翌日,我在床上一直睡到晌午。醒来时不愿起身,正好奇昨夜为何无梦时,听见灵犀与嫂嫂在我窗外话道:“叔夜夫人睡到这时候还没醒,奴婢要不要去叫一下她啊?”
嫂嫂道:“叫什么叫啊?昨夜许是太累了,能多睡些也是好事,阿绣这一年来,过得真是太苦了。”
我听到此处,不免有些厌烦。想我夫君死了,我伤心难过倒是真的,但是苦吗?我却也不觉得苦。苦是什么样的滋味?我倒还没真切尝过呢,我只是想我夫君,很想很想我夫君罢了。
窗外很快没了声响,我从床上起身。简单净了手面后,便开门往嵇府后门走去。
我想我确实需要逛一逛了,已经一年过去了,夫君还让我好好活着来着。我既要好好活着,总是需要去外面看看景色的。就算是陶冶不了我这颗已经死掉的心,也好像昨日一般,撞到些什么祸事,没人来救的话,就可以变成蝴蝶去寻嵇康了。
这么想着时,我不免故自一笑。踏出门时,刚要遮起面纱,却忽然迎上一双朗月般的明眸。
我被忽然出现的阮籍吓了一跳,开口时还没吐出半个字,便被他抓住了手:“跟我走!”
我当下木然,被阮籍拉到那露天马车上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阮籍手中小马鞭一扬,‘啪嗒’一声,往前方驶去。
待颠簸过一条喧闹集市后,我才终于安稳把住一旁扶手,与前方疯狂驾车的阮籍吼道:“你做什么?”
阮籍却不言一词,只架着车往前驶去,急促之间,两眼闪过泪泽,令我当下愕然。
我实在不知阮籍这一番是为何,脑中忽又想起当初嵇康与我在河东所坦白的那些话。他当初怀疑,我与阮籍…难道我与阮籍之前真的…我不敢相信,一双唇紧抿住,不等对方停下,不再肯开口。
马车不知往前奔了多久,终于到了悬崖边。毫厘之间,阮籍死死拽住缰绳,才终于将马拉了回来。
我身子一抖,差点从车上摔下,阮籍抬手,急忙将我从马车上拉下来,随后独身一人,跪在悬崖边,开始难以抑制地长啸痛哭。
我站在他身后,未想会忽然落入这样一番情境中,只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他哭了不久,才重新回过头来,与我扬起一抹苦涩笑意,声音颤兮兮地:“嵇夫人……”
我深深望着他那张脸,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比之前那一面看来,要苍白孱弱许多:“你做什么?”
他缓慢扬起嘴角,忽抬手捂着嘴,闷咳两声后,吐出一大口鲜血,滴在那锦绣衣袂上,如一朵妖艳鲜红的花:“我恐怕…要去见康弟了。”
我吓得退后两步,心也跟着蓬勃跳动起来:“你说什么?”
“阮某大限将至,终于要去见康弟了,我听山兄说嵇夫人忘了以前的事情,真是可惜,你都不记得,当初阮某对康弟,是多么的喜欢。”
我愣了愣:“原来你是…喜欢我夫君?”
阮籍眉眼忽抬,转瞬与我摇头道:“是欣赏,是未见其人时,就觉得与他是好友的那种感觉。阮某这一生能够有康弟这般挚友,死而无憾。只可惜…终究没能成为他最好的朋友。”
听阮籍这般说起嵇康,不免勾起我心中难过。启合双眼间,泪水也跟着流淌而下,蔓延至脸颊处,刹那被风吹散:“我不记得,你和夫君是这样好的朋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分毫想不起来。”
阮籍惨笑着,从地上起身时,露出那别在腰间的羽毛扇:“就是因为嵇夫人想不起来,这一年来,阮某才终究没有来找过你。我听山兄说,竹林五贤都来看望过你,只有我没有,不过想必,嵇夫人根本不在意吧?”
我别过头去,抹了抹脸上泪泽道:“我发现了,昨日才发现的。”
阮籍努力扬起嘴角,咧开一个食不知味的麻木笑容,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嵇夫人忘了一切,想必康弟在世时,很少与你提起我的吧?”
我眼见着,就要触碰到那隐秘的事实,忽然害怕起来。回身倚到马车之上,护着心口:“我没在意过这些,我只是想我夫君。”
阮籍继而道:“阮某的母亲离世时,去找康弟喝酒。康弟后来来了,我喝的太多,心中又太过于难过,便与康弟吐露出,曾对嵇夫人有过…动心之事。”
我顿住,一颗心在那时,似是止了跳动。
阮籍见我没反应,继续道:“我感到很愧疚,因我不该这般的,我当时想,自己也曾动心过黄公酒垆的一位有夫之妇,但很快便没了感觉,这一切,不过水中月镜中花,可不知为何,嵇夫人就在阮某心中生根发芽了,任是如何忘,都忘不掉。后我与康弟坦白了这感情,我也与他保证,嵇夫人既已嫁给康弟,阮某便是万万不会有任何举动的。康弟也是了解我,知晓我情之所至,不计前嫌,与我继续交往下去。”
我方知晓,在我当时记不起的回忆中,嵇康为何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是否对阮籍有情意。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阮籍的话。是阮籍的心情,左右了夫君,让我与夫君之间,复杂疏离起来。
好在我后来将事情忘了,不然的话,嵇康不会放心的,他会继续与我纠缠这件事,因为他真的很爱我,所以才会更加在意我的心思。如果我当初对阮籍有情意,说不定,嵇康真会将我让给阮籍。他只想要我好好的,这样的爱,自比我那只愿相伴在他左右的爱,要伟岸深沉许多。
可我当时并不理解这些,我只怕自己过去对阮籍也有情意,排斥着与其问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阮籍颓废地移步到我面前,抹着鲜血的嘴角轻轻扬起,与我问道:“嵇夫人,我对不起康弟,但是我却还是没有办法…我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超脱了,这是我的罪孽,但我想…我还是想要让你知道,我曾对你……”
我一时恐慌他说出来,冷冷打断对方道:“你该送我回去了。”
阮籍脸色一僵,嘴唇颤抖着:“可是……”
我继续无情与之道:“我要回去了,且我根本不在意你如何想,送我回去,现在。”
阮籍站在我面前,良久,自嘲一笑,萧条身姿于风中摇晃,要被摧折了般:“是啊!我在说些什么?我是有家人的,嵇夫人你又那样钟情于康弟,我在做什么非分之想…真是该死,我竟然想要问……真是该死!”
就在那无人崖颠之上,阮籍又发了会疯,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与我说自己多么多么想念嵇康,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道起与嵇康,与我的愧疚。那感情汹涌澎湃着,演绎过后,竟令人觉得,未免酣畅。
幸而后来,阮籍还是将我送了回去。我踏进嵇府后门时,没与他作别,真可谓绝情到了极致。
不过几日,山涛先生来看望我,便与我说,阮籍死了。
我听到此处,倒也并不觉得惊讶。那悬崖之上,他看来已病入膏肓了。一边是对嵇康的想念与愧疚,一边又是对我无法说出的……他的死,于我而言似是必然的。
山涛先生见我仍与往常般,临走时,便只是将阮籍的羽毛扇递给我道:“嗣宗说,这一年来,他都没来看望过你,这羽毛扇,留给你,聊表歉意。”
我方问道:“山先生在阮先生死前见过他?”
山涛点了点头,随后便离去了。我一直不清楚,对于我与嵇康,阮籍,他知道几分。
但想这三人中,两个都已经死了,这事对于我这个忘了自己的人,也没什么重要了。
复过了几日,我终于收拾起行囊,与嫂嫂大伯作别,带着嵇绍回了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