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啸》干璐

18、第十七章

　　“今晚的月亮有些红。”
　　“是吗？”
　　芸绡侧过头看着身旁的李云龙，他抱臂望着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剪影，沿着鼻梁是坚毅的轮廓，下巴绷得很紧，一贯淡红色的唇定是抿成了直线，身上是永不下身的铁甲，自己全部的体温仍无法暖热分毫。
　　她想起了刘昂身上的灰色长袍，柔软的棉布贴合着身体，他也总是那一身，陈旧了仍不肯换下。
　　他们两个人是两个极，在芸绡的生命力着力划下痕迹，无论是李云龙的剑还是刘昂的微笑。
　　“为什么老盯着我？”李云龙没有回头，却感觉知晓一切。
　　“没有。”转过头，把手放上缀满夜露的栏杆，感觉冰凉。
　　“红月亮是凶兆。”
　　“什么？”对于他突然的答话，有些无法反应。
　　“在军中，红月亮预示着恶战，是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月亮。”风轻云淡的诉说着一个传说。可是芸绡知道这不只是传说，这就是他的生活，永远无法擦拭的鲜血，满目的陈尸，以及空气弥漫的腐尸味道。
　　他向她讲述过，最惨烈的那场战争。血流成河不再只是一个词汇，而是真实的没过脚背。
　　她把目光又调向月亮，本应该澄亮的光色被一层细细的红雾蒙住，也许只是云，可是……芸绡把手抵向胸口，为什么有些许不安。
　　“芸绡。”
　　“嗯？”
　　“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了。”他知道他不该问的，可是自从今天下午芸绡给他留话后，他就一直存在着这样的疑问。芸绡说她想见他，可他以为她恨他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那晚……我失约了。”
　　那晚他失约了。她记得，那晚她等了很久，久得连她都忘了到底有多久，最后刘昂出现了，牵引着她回到小苑；她记得，那晚刘昂在阴影里和她说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黑暗的影子在他的脸上跳跃；她还记得，那晚皇上病危，遥远的宫灯彻夜未歇。
　　“我知道你是有公事。”
　　芸绡的语气没有半点的不愿，像一个温柔的妻子，体谅着丈夫的一切。
　　可是，李云龙倏然间转头，这不像是他所认识到芸绡，他想着心底的芸绡，那个千金贵重的相国女儿，总是有些骄傲和少许刁蛮。他失过约，可是芸绡决不会像现在这般不计较任何，温柔的让他心惊。
　　“谢谢……”
　　又是温柔的一笑。
　　“芸绡……”面对她询问的眼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问得却是有些小心，这样的芸绡让他总是有些不安。这不是他所熟悉的芸绡，难道一切真的敌不过时间的改变。
　　“……只是想见见你。”今日看见园内巡逻的卫兵，突然间就想起李云龙来，想念排山倒海的袭来，她想见他，极其任性的给他留了话。她怕他不来，她怕他……“你会看不起我吗？”
　　很轻，是她心底的声音，所以李云龙的身体微微向她倾来，“什么？”
　　“我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息了。”
　　她急着逃走，不想也不敢听他的答案。她甚至不敢问问自己，听听自己心的声音。她到底想要什么啊？她不知道，她怕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她是六王妃，是刘昂的妻子，却时刻牵念着旧情人，一个抛弃自己的男人。趁着丈夫不在，偷摸与旧情人见面，可是，最可恶的是，见了面，她却想着那个叫刘昂的男人，她的丈夫。
　　再不想嫁也已经嫁了，与李云龙的牵扯到底为着什么？两个人还能回到过去吗？她的出口究竟在哪里？
　　她不知道，不知道。唯有一路的狂奔摆脱逼疯自己的问题，甚至听不见李云龙在身后的声音。
　　天上的红月亮仍然亮着，照亮了芸绡眼前的路，照亮了李云龙阴暗中的脸，甚至照亮了一片惨红的修罗场。
　　军中的传说，红色的月亮是死人的鲜血染红了尘埃，是枉死的冤魂附上了浮云。
　　一切，大凶。
　　索幽道。戈壁滩。
　　寂静，死一样的沉默。
　　篝火燃烧后的灰烬仍未彻底丧失温度，围绕篝火跳跃的人群仍在，只是逝去生命留下躯壳，永远的埋葬在这片乱石冈上，成为一缕索幽道上的阴魂。徘徊着，嘶吼着，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风际云踩灭最后一缕烟，把还滴血的剑收回鞘内。
　　“将军，粮草点算完毕，并无缺损，和我们探得的信息一样。崔振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刘昂和另一个副将下落不明，估计是掉到了崖底，你说我们要不要下崖搜一搜，以防万一。”
　　那时在巨石后面骂娘的汉子凑前向风际云汇报情况，身高八尺有余，与风际云不相上下，身形却壮硕很多，自有一股彪悍之气。特别是刚才在巨石后面看不太清，现在整张脸袒露在月光下，一道从鬓角到下颚的狰狞刀疤更添煞气，铠甲上还滴答滴答淌着血。
　　“不用了。”风际云一摆手，“天要亮了，先把粮草运回寨子，以免出现变数。”
　　身形上虽然不及那大汉彪悍，举手投足间却更有迫人的气势，谁是兵谁是将一清二楚。
　　“是。”领了命却不离去，挣扎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那崔振鹏？”
　　“我知道你和崔振鹏曾是兄弟，他……”
　　“将军，属下绝不敢寻私。”不等风际云说完，大汉便单膝跪下。
　　“江昭,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敬重崔振鹏是条汉子，你把他带回去，好好疗伤吧。”
　　一席话轻描淡写，却竟让跪在地上的江昭有些哽咽，不过他并不意外，这就是他誓死跟随的风将军，二十年前就已经知道。
　　吱呀，吱呀，一车车的粮草被推走，有些被烧焦了边角，有些被血浸泡了半袋。以人命换粮食，他风际云终于成了彻彻底底的土匪，而立誓对向外族的剑也终于砍下了自己人的头。这就是他所要的吗？二十年前背叛天下的代价就是这样吗？
　　可是，寨子已经缺粮数月，每天都有饿死的人。那些人有些是将士的父母妻儿，有些是匈奴掠夺下流离失所的难民。这些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人们，他不能让他们死去，即使是变成了土匪。
　　月亮的光仍然照着，扫过寂静的战场，滑过幽暗的锁幽，顺着一路的鲜血，延长，再延长。
　　源源的从尸体里流出的鲜血汇成涓涓的细流，伴着让人欲呕的腥臭，滑下一片并不太陡峭的山崖。
　　滴答，滴答，一滴滴凉意打在脸上，让死人堆里传来一声微弱的□□。
　　然后一只露在外面手的微微颤动，一个黑影缓慢而艰难的移动，一点一滴，一寸一厘，从成堆的死人里爬了出来。
　　可是，仅仅就是这样也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半截腿还埋在里面，他又昏死过去。
　　月东下，日初升，斗转星移，丝毫不变。
　　晴日的阳光毫不吝啬撒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是夜晚如此神秘的索幽道也完全暴露在这片阳光下。没有任何特别，那只是一条由两山相夹所形成的普通通道罢了。
　　这片土地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惨烈，偶尔有鹰落下，啄食尸体。
　　阳光洒在曾经温和的脸上，而现在这张脸却布满血污，狰狞不堪。
　　刘昂费力的睁开眼，眩目的阳光趁机而入，让他又不得不闭上眼以适应。再睁开眼，周围的一切涌入眼里，他知道，他还活着。
　　一身的血，多半是别人的，自己身上只有右臂血肉翻飞，动了动检查没有伤到骨头才放下心来。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小型的山谷之中，一道平缓的溪流被血水染成淡粉。他记得昨晚他们被风际云偷袭，战况惨烈，且战且退，逼到此地。
　　现在，他检查下旁边的人堆，没有人活着。
　　来到溪边，勉强喝下几口充斥着血腥味道的溪水，躺在溪边暂且休息。
　　这是茫茫的戈壁大漠，他们曾经走了两天没有见到任何人影。现在，他浑身是伤，没有食物，水也无法带走，即使侥幸没有被叛军杀死，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走出这片死亡禁区。
　　溪水平缓的流着，血腥味却不淡反浓，愈渐愈烈。他勉强撑起身子往上游望去，那里的水似乎也是红色的，应该还有人倒在了那里。
　　照刚才的情形来看，能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可是他仍自己站起来，踉跄着顺流而上。他不是就是活着的例子，所以不能放弃生的希望。
　　死人，死人，死人……
　　一个个的翻找，找到的只有死人，一夜的时间让这些昨晚还与他并肩的鲜活生命变得冰冷僵硬，甚至不用试探鼻息。
　　啪……一颗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圆睁睁的眼睛不肯闭上，望着他，甚是慑人。可是他不怕，蹲下身子用手轻抚，阖上那并不瞑目的眼睛。
　　他不怕血，不怕头颅，更不怕死亡。他曾经被鲜血浸透，他曾抱着头颅轻唱，清铃，那个母亲的侍女，永远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继续翻开冰冷的尸体，一阵柔软的触感拉回了他的神志。
　　还活着，这个人还活在。
　　小心点把这个人翻过身，林和的脸映入眼帘，再探探鼻息，即使微弱，但仍证明他还活着。
　　把林和拖到溪边，灌入少许水，但他仍昏迷不醒。
　　他不懂医术，也没有药石，林和能不能再醒来只能看天意。简单擦拭掉血污后，刘昂又返回去，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可是残酷的事实证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活着。
　　阳光开始炙烈，加速着尸体的腐化，一阵阵恶臭袭来。刘昂又勉强给林和灌了几口水，把身上的长衫撕破简单包扎了林和身上的伤口。现在他仍然没有醒，身体却开始发烫，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他们不能再等在这里，这座山谷什么都没有，留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必须离开，找到人家，找到食物，药品，以及路。
　　可是他们应该往那里走，又该怎么走？
　　气温越升越高，他们没有任何方向，林和仍在昏迷，并且浑身滚烫。
　　可是他们必须离开，必须向前，看看地上的人，再看看拐入山后的溪水，他知道现在就必须向前，一刻也不能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