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啸》干璐

15、第十四章

　　这个地方已经有多久没有来过了？他记不清，也不想记起，如果可以，这辈子他再也不要踏入半步，因为这个地方肮脏的让他想吐，光鲜的外表下埋葬了多少腐烂的尸体。
　　可是，他还是来了，站在门前许久后，踏上了第一层阶梯。无论软底的棉布白鞋与光可鉴人的玄红大理石多么的不配，他还是来了，因为的他的血管里就流着与那个男人同样的鲜血，贯穿全身，是生命里无法摆脱的肮脏灵魂。
　　门口身着铠甲的侍卫恭敬的行礼，然后面无表情的为他开路，手一推，那扇高大的朱漆红门豁然洞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看见了那个男人，坐在高高的皇座上俯瞰一切。他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坐拥江山，揽星抱月，天下都在其股掌之间。可是，他看着他，只是觉得可怜。早已阳春三月，人们至多着一件夹衣，而他仍旧裹在层层的裘皮里，脸色是无血的苍白，一直不停的咳嗽。
　　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甚至是一副健康的身体。
　　他是皇，世间唯一的皇啊！可是他只是个可怜的男人，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长着一双狼的眼睛，他们窥视着，觊觎着，最后一口一口把他吞噬，只剩一副躯壳。
　　缓缓走入的身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整个房间里仍然只回响着那种令人恐惧的咳嗽声，撕心裂肺。
　　即便如此，坐在龙座上的刘骅仍然知道他来了，即使没有看刘昂一眼。他用一只手示意他的知情，而另一只手攥着一块绢帕紧紧的捂住嘴，试图抑制猛烈的咳嗽。可是显然并不管用，微微拿开，上面赫然绽放一朵鲜红的梅花。
　　旁边的宫女看到这种情形，急忙拿来润口的参茶，换上崭新的手帕。
　　“父皇，您没事吧。”出声的不是刘昂，而是太子刘阳。他虽语气中透着关怀，可是却没有挪动半分身形，远远的站在那儿，气定神闲。
　　对于太子刘阳的出现，刘昂并不吃惊，或许说是在意料之中，最后只是在他的下首站定。
　　“没事。”稍稍镇住咳嗽，刘骅才转过身看向他们，眼神掠过刘阳，最后停驻在刘昂的身上。
　　这个孩子好像又变了，他细细道打量他，一时间心中百味沉浮，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过，那也只是瞬间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那张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
　　“今天找你们两兄弟来，主要是为了北边军粮的事。咳咳……”又是一阵猛咳，等理顺了气重新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反而多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国家大事？刘昂挑眉，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管了。
　　“关于北方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儿臣不知。”据实以答换来刘阳轻蔑的笑声。
　　“唉，咳咳……”旁边的宫女又来拍背理气，“你也不小了，是时候问问朝政，为国效力了，不要老躲在小苑里，一天到晚种花弄草，你要担当起皇子的责任。”一句话说完，却已累得气喘吁吁，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注视下方。
　　而刘昂只是站着，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人看得到那张低垂的脸上究竟写着什么？
　　“阳儿。”
　　“在。”刘阳立刻上前一步，朗声答道。
　　“你就给你六弟讲下北方的情况吧。”
　　“是，父皇。”一抹笑跃然脸上，“近逢北方大旱，军粮短缺，尤以石岩关为重。户部清点出一批粮草，事关重大，望六弟能亲自押运，以测安全。”
　　最后几字，缓缓说定，却又不经意间透露幸灾乐祸的嘲讽。这样的语气刘昂听得太多，抬头，果然发现对方的脸上也有止不住的神色。
　　其实从来都不欲为敌，何来又苦苦相逼。
　　“既然此事事关重大，就更应该由能者任之，而此能者非太子莫属。儿臣愚昧，恐不能担当此重任，辜负父皇期望，朝廷重托。”语气间已尽显诚恳，真的是肺腑之言，可惜却无人肯信。
　　“你也该是时候去历练历练了，不要……咳咳……老是推脱。”
　　“儿臣不是推脱，而只是……”
　　“而只是什么？”
　　虽然语调间尽是病弱的无力，但是已经可以听出其中的不满。刘昂听得分明，已然觉得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却又不得不挑明，“既然有更适合的人选，就应该让能者居之。”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事情，你身为臣弟自然要为兄长分忧，咳咳……”
　　“是啊。”一旁的刘阳突然接过话头， “六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即已成家就应立业，你也是时候为父皇分担忧虑。想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然微幅六府，惩治贪官，为朝廷立下功业。父皇大病初愈，你就不要再忤逆他老人家了。”
　　言语间尽是洋洋自得。想他刘昂性格上稍显急躁，却绝不是绣花草包，近几年的大事也是做过几桩，颇有成就。
　　刘昂听见他如此说，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看看刘阳，再抬头看看龙座上的父皇，对方似乎也在注视着自己，可眼神却虚无缥缈，无所依托。无奈，只得低下头，“儿臣遵命。”
　　最终的妥协让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刘阳脸上的笑容更深，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进行，很好，那片滚滚的黄沙可是埋葬着无尽的白骨。
　　咳咳……巨大的房间里回荡着那唯一的声响，那声音的主人正闭着眼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可是金龙袖袍里的那只手，缓慢的，缓慢的收紧，几乎要捏碎了那一方虚无的空气。
　　只听一声轰然的巨响，巨大的命运齿轮终于开始逆转，再也无人能掌控这匹脱缰的野马，□□的上空一瞬间风云色变，而在这场风暴中，无人能逃脱，也无人能幸免，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场风暴被搅个粉碎。

　　‘□□乾启三十年三月初十，文帝六子昂于东嵘阁接旨压粮北上，故始研习朝政。’
　　——《□□传.东华章》

　　“主子，您回来了。”
　　老远就听见小圆子的声音，清脆的回荡在幽静的小苑里，让坐在窗边的芸绡不自觉的又往外探探，果然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跨入院落，匆匆的向书房走去。
　　跟在刘昂身后的小圆子好像低声在和刘昂说着什么，可惜距离太远而听得不甚清楚，转眼间两人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着急，皇上召见他到底是什么事？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却又想到上次他对自己的态度，心里不禁有些挣扎。也许现在自己去了也是被他几句话就打发掉，徒增烦恼，可是……眼神又不自觉的瞟到窗外，刚才他的神色似乎……
　　而另一边小圆子一路上不停的唠叨终于让刘昂不胜其烦，突然的停步让一直低着头说话的小圆子差点撞在他的身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刚才一路急着去书房寻物，着实没有听进身后小圆子含糊不清又杂乱无章的报备。
　　而小圆子显然也没有料到主子这突然的一问，而机灵的他更是发现那张一向温和的脸上似乎有若隐若现的不耐与怒气浮现，一紧张，说的话更是磕磕巴巴毫无头绪。
　　看见小圆子这个样子，刘昂也马上发现了自己的无意间泄露的情绪。安慰的一笑，不留痕迹的收起，然后又变成了小圆子心中那个完美的主子。
　　一颗心又放回了原地，小圆子心想刚才定是自己的错觉，自己的主子从来都是那个无比温柔的人。自己曾经无数次庆幸自己的好运，在其他的丫鬟下人为主子的虐待而暗自垂泪的时候，自己竟从没有承受过主子的怒气。
　　“今天的书房是王妃亲自打扫的，别的小的不懂，却觉得王妃有如此心意……”
　　“好的，我知道了。”连打断他人的话都这样的温柔，让小圆子张张嘴，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看见小圆子退后一步垂手低头的样子，刘昂终于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继续往书房走，可是心却因为小圆子刚才的话有了动作。
　　她亲自收拾书房？狐疑大过好奇。不过她又有什么目的呢？想一想，又摇摇头，想不通，猜不透。

　　还是没有抵制住内心的诱惑，芸绡半停半走的来到书房前，不过还没推门就已经让她想逃，里面主仆两人的谈话，一字不漏的收在她的耳朵里。
　　“果然是她收拾的房间。”刘昂踏进房门四处打量，情不自禁就冒出这句话。不是他故意的讽刺，只是现在的房间似乎比他走时更加……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后落在左边房门上，那上面——他用食指勾起一件不明物体，正在猜测这到底是什么？
　　不过旁边的小圆子倒是眼明手快，一把抓下那块抹布，然后躬身低头，一张脸憋着通红。
　　刘昂看着小圆子的样子，不置可否的笑笑，也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王妃……王妃……只是不太擅长……”小圆子似乎还要努力的解释什么，可是声音小的已经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而刘昂显然也没有听见，绕过他径直走进屋内。
　　几抹夕阳余辉穿透窗棂洒落在几案上，上面是一层薄灰。用手一拂，少许灰尘被扬到空中，在光束中飞快的旋转，然后轻轻掉落在肩头。
　　砚台在桌边悬着，笔架倒在一旁，豪笔散落一地。而另一侧的书架上几册书被抽落，横七竖八的掉在地上，还有一卷画轴在地上摊开一半，滚到他的脚边。
　　他应该可以想象她是怎么收拾的。估计——他小心的避开地上的书册——她也会很狼狈吧？一抹笑在脸上绽放。
　　“王妃？”
　　芸绡咬咬牙，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收回迈出一半的脚，慢慢转过身，看见小圆子一张笑脸，却皱着眉。
　　听见小圆子的声音，刘昂也回过身，就看见那张极为尴尬对着他傻笑的脸。他微微偏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脸上的笑实在是维持不住，索性就不笑了，迈步进屋越过刘昂就要在椅子上落座。说是迟那时快，刘昂一把就拉住芸绡的胳膊，“上面有灰。”
　　芸绡一时没有防备，差点撞上刘昂的胸膛，听到他的话，回头一看，果然凳子上有一层浮尘。
　　刘昂的手一直没放，芸绡能感受到他的皮肤的温度，即使隔着衣料依然滚烫，感觉整个手臂都变得敏感起来。
　　“我知道的。”有些心虚的把手臂抽离，逃脱他的手掌。
　　刘昂看看已经空荡的右手，上面还残留着衣料摩挲的触感。那种感觉像一只猫在轻轻抓挠他的心，可是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或者只是不想感受。
　　“父皇叫你过去是什么事？”不自在的在屋里瞎逛，有些别扭的假装随口而问。
　　“没什么，只是朝廷上的一些事。”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看来并不想和她谈论这些事。
　　“朝廷上的事？”芸绡皱眉，因为他的逃避而有些不满。
　　“是的，朝廷上的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册，拍上一拍，然后重新卡在书架上。
　　“那是朝廷上的什么事？”对于他的敷衍，芸绡有些气不过，几步转到他面前，昂首问着。
　　刘昂看见走入视野的一双精致绣花鞋，对她小孩子的心性有些好笑，抬头就看见了那个高傲的下巴。
　　“你踩到我的画了。”不疾不缓的语气却文不对题，让颐指气使的芸绡明显愣了一下，往后低头一看，自己的左后脚跟果然踩上了刚才地上的那幅画，把脚一挪，雪白的画纸上明显一个黑色的脚印。
　　“对……”不自觉吐露的话马上被自己吞了回去，把嘴一抿，移到了旁边。
　　刘昂反倒是不太在意，把画捡起卷好后便放回来原处，也没有处理上面的污迹。
　　“到底是什么事？”芸绡咬着嘴唇问着，决定不把刘昂的态度放在心上，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既然她来了，就已经预料到他的态度，也做好了准备。
　　“下次这些事情让小圆子去做就好了，你不必亲自动手的。如果忙不过来，在找两个丫鬟来好了。”
　　芸绡知道他想转移话题，不过她没这么好拐，仍然坚持的问道，“我要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的执拗让刘昂也有些无可奈何，“为什么？”他皱眉，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本不属于她的事情。
　　为什么？芸绡也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计划。”故意把腰挺挺，好像这样就会更理直气壮一些。
　　“什么计划？”
　　“这你不用知道，你只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这样。”刘昂耸耸肩，“是你上次所说的什么权力吗？”
　　“我……”她说过吗？好像是有些印象，不过那么久了……
　　还没等她说话，刘昂就已自问自答，“真是够固执，又何必呢？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样子。”
　　芸绡看着他，仔细考虑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而刘昂把书册收拾妥当后，又从夹层中拿出一本颇薄的蓝皮小册子，拿在手上把玩。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其实也没什么，皇上要我北上，压粮到石岩关。”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手里的册子，看得专注。
　　“北上？石岩关？”
　　刘昂不语，却是默认。
　　北上？石岩关？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一定在哪里听过。石岩关？北边的军机重地。军机重地？风……？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风际云？对，他叫风际云。
　　“你不能去！”一着急便脱口而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刘昂也抬起头，满脸疑惑。
　　看见他的表情，芸绡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突兀，进而解释道，“风际云，你认识风际云吗？”
　　缓缓的摇头，刘昂仔细的在脑海中搜索一遍，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印象。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他是北方的叛军，二十年前背叛□□，几乎动了□□军政的根本，近几年更是势力极速扩展，成为北方一大患。”
　　“二十年前？那时你还没出生吧？”刘昂迅速找到她话里瑕疵。
　　“是父亲说的，三年前他一度占领石岩关，费了朝廷很大一番周折。”
　　“是吗？”刘昂听着，突然笑了，笑得芸绡莫名其妙。“原来是这样。”
　　刘昂看见芸绡疑惑的表情，把手中的册子放进怀里，收敛了笑容。
　　“我不能不去，这是圣旨，我不能为抗。即使前路再艰险，即使要丢掉性命，我仍必须去。”
　　“可是他是你的父皇，一个父亲不会把孩子送进虎口的，你去跟他说，他会收回成命的。”芸绡急切的说，甚至还拉上了刘昂的衣角。
　　是吗？父亲。“你不是也让你的父亲送进来了？”刚说完，刘昂就已经后悔，这句话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真是可恶，因为自己的伤口被触痛，就要撕开别人的伤疤来陪葬吗？自己真是可恶。
　　而芸绡的脸也倏然沉下，低垂的眼臉中收藏着忧伤。怎么忘了，自己也是被父亲送进来的，舍弃幸福送进这座牢笼里。
　　“这……这不一样。”心里微弱的辩白，这不一样，那个总是喜欢拍着自己脑袋带着慈爱笑容的父亲，那个一手把自己拉扯长大的父亲，那个……他不一样，即使曾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恨透了他。可是，他是仍自己的父亲，自己唯一的，永远的亲人。
　　“是不一样。最起码左相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死。可是，他会。”刘昂说着，语气平静，可是芸绡还是看见了，那双眼睛里，那双一直有如两口古井一般的眼睛里，终于泛出了愤怒的颜色。鲜红的血丝迅速的爬满眼球，深棕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她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