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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山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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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道而来的客人,是否要去南屏山?如果不急着赶路,就坐下听我讲个故事吧。故事不长,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完了。
若你沿南屏山的小道一直往上走,路过一个山泉再右拐,你就会发现一间木屋。小屋有些简陋,却干净整洁,样样不缺。如果你运气好,还可以见到这间小屋的主人,他是一名剑客。
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姓甚名谁。他在一个雪夜驾着马车而来,衣衫单薄,只带着一把木剑。那场雪下得很大,道路上积的雪淹没了马蹄,呼啸的风掩盖了马奔跑的声音,他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来到这座山里。
这个剑客很奇怪。每日寅时起来砍柴烧水,而后进去屋里一两个时辰方出来,又忙着准备午饭,吃毕就坐在门前指导一个小男孩练剑。那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很是听话,跟在剑客后面一跟就是一整天。剑客有时还会上山去打些野味,那个小男孩就被一人留在院子里。他也不去和村里同龄的孩子亲近,只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剑。他的招式稚嫩的很,动作也很笨拙,但看得出他很认真。村里的人尝试着和他们交谈,小男孩躲在身后不出声,他的回应也是寥寥数语。长相俊朗,已过不惑之年,有一个小徒弟,还有一个妻子,只是得了病,一直卧床不起,这就是村里人知晓的关于他的所有讯息。
他们很少与村子里的其他人来往,住的也甚是偏远,村民对神秘的事物一直保持着敬畏与恐惧感,所以也不敢接近他们。他们似与整个村庄隔绝,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有人说他是隐士高人,对外面的世道绝望了,才躲进深山里安心做个农夫,也有人说他必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权贵,前来避难的。总之众说纷纭,大家越传越玄乎,对剑客的好奇与敬畏也就更深。
剑客的小屋很冷清,一年到头都没什么人来往。唯一热闹的时候,是在新年,或是中秋。总有两三匹马停在他家门前,马上下来三四个男人,其中一个比其他人都要年轻许多,左不过弱冠之年,但周围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腰上那把剑更是个稀罕物,从剑鞘的形状来看,竟然没有剑锋,看样子是首领一类的人物,还应当是个大人物。这少年有成的翩翩公子,到了剑客面前,却汪着一双泪眼,冲过去抱着剑客,几度哽咽。其他人眼里也都有泪,其中一个稍年轻的,会嘶着声音问那个剑客,“她还没醒么?”
“还没有。”剑客总是这么回答,他安抚似得拍拍那个少年的肩膀,随后对那些人说道,“你们要去看看她么?”
那些人就跟着小男孩鱼贯而入,剑客一人坐在外屋的台阶上,开始削他那把木剑。唰,唰,唰。声音不大,里面人的说话声也听得清楚。没过多久,稍年轻些的男子就出来了,坐在他的身边,俩人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小刀在木剑上划动的声音,唰,唰,唰。
“她这一年都是这样么?”年轻男子率先打破沉默。
“是。”剑客手上动作不停。“不过有时候开始知冷知热了,我传书给颜先生,他说这应该是好转的迹象,但苏醒还要一段时间。”
“那便好。”年轻男子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想,蓉姑娘这么睡着挺好的,起码不用看着人一个一个的离开。偌大的一个墨家,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个,她看到该有多伤心。”
剑客的手稍稍一顿,“今年没有看见月儿。”
“过几天就要临盆了,颜先生说是个双胞胎。她死活要来,天明不让。天明本想陪着她的,被她赶过来了。”年轻男子随手扯过台阶边上的野草,挑出一根细茎叼在嘴里。
“这很好。天明也长大了。”剑客语气始终平缓如一,辨不清情绪。
“诶你这人怎么就没点情绪起伏。算了算了。”年轻男子拍拍脑袋,“无所谓了。若是换做之前,我肯定冲上来好好揍你一顿。现在,也没这个精力咯。”
“你若能放下,很好。”
“大叔。”不知何时,那个首领也走出了房间,泪痕已然无踪,带着将成人父的喜悦与羞赧,“月儿说,小孩的名字想让你来取。满月酒也希望你过来,上次我们成亲大礼的时候你就没去,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满月酒我怕是不能来了,漭儿还小,一个人照顾蓉儿我不放心,蓉儿也禁不起舟车劳顿。至于名字,容我想想再做答复。”剑客收起了剑,站起身看向走出来的颜先生,“她情况如何?”
“比之前的确好很多了,但中毒实在太深,只能拿药吊着,我这次寻得了许多珍奇的药材,一并带来了。待会儿我开个方子,你按新的方子抓,试试效果如何。有什么事即刻修书告诉我,近来山下有时疫,我就在山脚附近,你走不开让漭儿传信也可,我立刻过来。不过原先的药药量要减掉一些,但还是要服用。切记不能断了。”颜路捻着自己的胡须,眉头紧锁。
“有劳颜先生了。”剑客恭恭敬敬地向颜路做了个辑。
“举手之劳,莫要客气。蓉姑娘悬壶济世,医者仁心,若就此……实在是可惜。这也是我自己想要做的。”颜先生扶起剑客,语气诚恳。
“好了好了,你们别每次客气来客气去的。”稍年轻的男子从不远处的树上跳下来,“既然蓉姑娘尚好,我肚子也饿了,去弄点吃的吧,今天月圆之夜,可别浪费了这大好的月色啊。庖丁,我这次可要大吃一顿。”
“好,好,小跖你要的我何时少过?”其中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用袖子擦掉眼泪,“庖丁我一定要好好给大家烧一顿。”说完就从马车上拿下食材,朝厨房走去了,其余人都去帮忙。
晚饭是摆在院子里的,六个人,十四副碗筷。大家一伙人喝的烂醉,首领躺倒在地上,嘟囔着,“小高,你别冲动啊……少羽你不能这么做……石兰我必须要带你走……”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双手胡乱地向前抓着。他喊得每一个名字,都是他拼了命却救不回的人。庖丁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颜路说这次药性不确定,所以草草吃了几口,就去蓉姑娘房里守着了。小跖一喝完就会变成话唠,原本话就多,现在竹筒倒豆子似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只有剑客一人屹立不动,他一贯不喜欢喝酒,现在更是滴酒不沾,只啜着一杯清茶,面色平静地看着一群发酒疯的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啊。”小跖趴在桌子上,神色迷离,敲着小碗,“之前我总是不懂小高和阿雪,每天弹琴吹箫的无趣得很,现在没有他们的琴声箫声,倒有些不习惯了。一年一年,过来看蓉姑娘的,从十三个人,变成十个,八个,到现在,只剩六个。可能下一年,连六个都凑不到啦。蓉姑娘的愿望,我们一个都没有实现。可是盖聂,”小跖拍着剑客的肩膀,“你做到了。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救蓉姑娘,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你。我到现在都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是你。”
剑客放下茶杯,“你喝醉了。”他拿下小跖的手,“我去看看蓉儿。漭儿,吃完月饼就该睡了。去洗漱吧。”小孩应了一声,乖乖地站起身进屋去了。
剑客走到门边,刚想抬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颜先生难掩一脸的疲态,抬眸看见立在一旁的剑客,俩人一时无话。剑客询问的眼神碰上颜先生,对方轻轻摇了摇头,剑客登时明白了,心里涌起不知是苦涩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向颜先生微微一抬手,侧身进去了。
屋里的佳人仍旧这么躺着,这么多年,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时间是静止的,静止在她最美的一刻。周遭的事物如何变迁,对她来说都毫无影响,她还可以沉浸在那个美梦里,那个梦里所有人都在,他们为了一个宏愿而一起努力,即使前方的道路有着无穷的艰难险阻,未来却依旧充满了希望。剑客,包括屋外的人,有时候很羡慕躺在床上的她。因为她不用面对那些生离死别,不用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逝去,这对于她一个医者来说,是多大的痛苦。她不醒,大家总记挂着她,每年两回惯例来她和剑客的小屋相聚,风雨无阻,这么多年倒不至于天各一方,似浮萍飘散于广阔天下。可若她不醒,剑客这么多年的守候,真的太苦了。即使剑客从来不言一句抱怨。
剑客走到帷帐前,有些踌躇。他明明知道这个结果,但每次,都不想面对它。他在期待,期待颜先生其实误诊了,他的妻子很快就会苏醒,可是他也害怕,但究竟害怕撩开帷帐看到的是沉睡的蓉儿,还是苏醒的,他说不清。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蓉儿下一刻就醒,却也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永远都这么睡着。他想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她,却也见不得泫然欲泣,强颜欢笑的她。剑客定了定神,终究还是掀开了帷帐。
帷帐里毫无动静,一如往常。剑客放下自己的木剑,在妻子床边的卧榻上和衣而睡。他累了,外面的人还在喧闹,不过这已经吵不到他了。他此生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继承师傅的遗志,将鬼谷剑法传与后世,与蓉儿结为夫妻……有些对于几年前的他,只是奢望的想法,都已经实现了。所以旁人所言的遗憾,都不算是遗憾。花白了头发也等不到佳人又如何?无后又如何?他无怨亦无悔。
第二天宿醉的人都被剑客架上了马车,由颜先生架马带出了村庄。剑客站在门口遥遥望了会儿,转头对小孩说,“漭儿,去练剑吧。”
又是新的一天。
客人是想问后来么?后来啊,乏善可陈。剑客就这么守着她,年复一年。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木剑削了一把又一把,削的他白了头发,可屋里他的妻子总是不肯醒。去看望他妻子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那个首领和他的妻女。那个剑客一手抚养大的孩子也出师了,离开了那个村庄。余下的事,我便不是很清楚了,他的妻子或许醒了,或许就这么睡着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
好了,这盏茶喝完了,故事也讲完了。客人是要走了吗?那好,若你有心,可以沿南屏山的小道一直往上走,路过一个山泉再右拐,你就会发现一间木屋。小屋有些简陋,却干净整洁,样样不缺。如果你运气好,还可以见到这间小屋的主人,他是一名剑客。
如果见到了他,托我带句话,盖聂,你一生何其有幸,得蓉姐姐拼死相护,而蓉姐姐一生何其有幸,得你一人,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