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与蟒怪》席云诀

2、第 2 章

　　8.

　　伊莱恩最近的心情很好。

　　自从收到国王于回程途中遭遇刺杀的消息以来，他就日日夜夜悬着一颗心，无奈凯瑟琳去军队了，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忙着应付同样得到消息后聚集到皇宫的大臣和一味胡搅蛮缠的威廉王子，倦怠疲乏之际不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一面暗暗唾弃自己只知道依赖妹妹。最后他前往了平日里鲜少踏足的教堂祷告，然而他从不是虔诚的信徒，不知光明神和圣子如今是否肯屈尊垂听他的心声。

　　所幸父亲最终得以平安归来。

　　那日他特意前往花园采摘了自己最爱的蔷薇，这种行为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父亲的反应不过是一径的冷淡。这次却有所不同——父亲不但接受了他的蔷薇，还对他微笑，温柔地唤他的名字……

　　伊莱恩已经不知道多少岁后再未享受到如此待遇，整个人如坠梦中，脚下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那感觉像在心口里藏了一只兔子，一下一下地跃动，引人惴惴不安，彷佛父亲的这些关怀和温柔都是从其他兄弟姐妹那儿偷来的。

　　第二天父亲派人为他送来一份大礼，伊莱恩拆开了看——那是一袭华美的白色长裙！

　　他抚过长裙柔软的缎面，一时间发起了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总之是父亲发现如何也不能叫他换下他的那些裙子起，每一年的生日，父亲都只会送给他各式各样的男装和武器，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却觉得父亲从来不能理解他。

　　——如今父亲竟送给他一条裙子！

　　伊莱恩捧着长裙站在立地镜前，看见镜中人的唇角在不断上扬。

　　他穿上这条裙子前往中庭赴国王的茶会，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场茶会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也没有夫人们，只有他和国王。

　　他不由紧张了起来。

　　国王看到他露出亲切的笑容，“来，伊莱恩，我们父子两是不是许久未谈心了？”

　　伊莱恩点点头，从身后捋过长裙的裙摆，在高背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午后明媚而温煦的阳光，清香四溢的花茶，口感细腻的甜点，国王温和体贴的话语……这一切都叫伊莱恩渐渐放松下来，乃至能如常与国王交谈，气氛一派融洽。

　　国王自然察觉到气氛变化，眸中一道暗光闪过，主动提出送他外出游玩。

　　“那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说来有许多年不见了，我很挂念他，希望你能前去代我看望，顺带出去散散心。我想你一直呆在这座城堡里，早就闷了。”

　　伊莱恩的眼眶微微发热，“父亲……”

　　大概也是从很早的时候起，国王便对他下了禁足令，不允他离开这座古斯塔夫家族的城堡太远。

　　“你这种毛病，走出去倘若叫人发现了，只会给我丢人现眼！”

　　因为这尖锐的话语深深扎入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且多年来如同一根扎得最深的刺，难以拔除。要说伊莱恩对自己的父亲毫无怨言，恐怕不尽然。可如今那根尖锐的刺却被这么几句话轻易化解，他甚至为自己过往的倔强生出几分悔意——或许，自己有时也无需那么固执……有些漂亮的男装，他也是喜欢的……

　　伊莱恩笑着点点头，“好的，父亲。”

　　“记得穿上你最好看的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别忘了你可是这个国度最美丽的公主。”

　　是了，古斯塔夫家族最美丽的公主——伊莱恩殿下。

　　性别，男。喜好，小裙子，各种各样美貌的小裙子。

　　9.

　　“我！亚当·古斯塔夫，愿意将回到城堡后第一个与我接触的孩子献给阁下！我愿意！”

　　国王陛下觉得自己真是急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用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骗过魔鬼。

　　我说的是——孩子。

　　又没说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如此一来不但解决了与恶魔的契约，还能将古斯塔夫家族最大的污点从族谱上抹去，可谓一举两得！完美！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他们伟大的伊莱恩公主为魔鬼垂涎美貌掳走了便是，反正这也是事实嘛。

　　只是凯瑟琳那边有点麻烦……

　　嗯，没关系，反正他是这个国度最伟大最机智的国王陛下！

　　谁也不能忤逆他。

　　10.

　　多年以后。

　　如果要加上定语，是在古堡中的主人和伊莱恩公主……或者说王子殿下结婚的多年后，再具体一点，在某一个清晨，当他从美梦中醒来，又立即陷入另一个甜美的梦中，怀中人的身体温暖而柔软，金色的长发缎子般铺陈在他手臂上，他低头轻嗅那淡淡的发香，即使已经有过无数个这样的清晨，且相信日后还会拥有无数个别无二致的清晨，此刻他心中的柔情和喜悦仍然有增无减。

　　某一刻，他不由感念起了那位古斯塔夫国王的愚蠢和自大，以及他待伊莱恩的无情——想到这一点，他不免生出几分愧疚，低头在那金色的长发上轻柔地烙下一个吻。

　　11.

　　“公爵大人，明天得去接公主殿下了。”

　　午夜时分，猫伯爵轻巧地跳上他的书桌，语气说是提醒，却带着一种诱哄的意思。

　　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彷佛并不放在心上。

　　猫伯爵一下一下踏起了自己的小皮靴，不肯善罢甘休，一双碧绿的眸子幽幽盯着他。

　　一旁的汉娜夫人也看不下去了，往前跳出一步，金属底座在木桌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现在是一个烛台。

　　于是烛火将他整个映亮了，且在周身罩出一层橘黄的烛晕。

　　“主人，一个小时了，你的书还停留在一百八十八页，噢，莎翁的十四行诗？我都会背了！不信，我可以像吟游诗人一样吟诵给您听。”

　　猫伯爵笑起来——一只猫笑起来是怎样的？总之他脸上的六根胡子都被带得往上翘起。

　　他伸出两只粉色的猫垫子，按在两边的书页上，“啪”的一声往中间合上，“所以，我们现在可以来讨论一下，要如何迎接我们的公主殿下了。”

　　“是！”四面八方纷纷响起应和声，有台灯、壁炉、古董钟、壁画中的人物……

　　不能盯着书，他的眼神便飘忽起来，那双眸中的血色似乎也淡了不少。

　　公主……么。

　　12.

　　“公主吗？”对面的人笑起来，用羽毛笔的白色羽毛轻轻刮自己的脸，不知在思索什么，那浅薄的唇角缓缓勾起，从双唇中吐露出的语调来得轻柔而优雅，“那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们斯提克斯城里还从来没有过一位真正的公主。”

　　唇角的弧度在某一处凝住了，整个笑容成形。那理应是一个极为圣洁高雅的笑容。

　　目睹这个笑容的人心下却泛起一种莫名的预感——总之不是什么好预感。

　　果然——

　　“那么……”那人沉吟了一声，毫无预兆地扭转了话题。

　　“爱丽儿的迎接仪式，两百磅。”

　　“艾罗拉公主的迎接仪式，五百磅。”

　　“辛德瑞拉的迎接仪式，五百磅金……”

　　“等等。”他开口制止了他的漫天要价。

　　对方看向他，“怎么了吗？我的公爵大人。”

　　公爵冷冷指出：“可是辛德瑞拉甚至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没想到……”那人眨了眨眼睛，颇为惊异地盯着他，“您也会看这种幼稚的童话书。”

　　好像他自己没看过似的。

　　公爵不耐地从咽喉中发出威胁的嘶声。

　　那人低咳一声，说道：“正因为她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灰姑娘要征服王子，自然得拥有比公主更大的架势了，您既然看过童话书，也该知道辛德瑞拉是什么样子……”

　　13.

　　南……南瓜马车？

　　伊莱恩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许多年没有梦起的童话故事。

　　不然要如何解释夜深人静时忽然从天而降一辆南瓜马车，落在他房间的天台上，而驾车的还是独角兽这种在吟游诗人的魔法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事……

　　他踮起脚尖轻轻踱过去，看着眼前美丽的纯白生物，不由屏住了呼吸。

　　此前他只在图谱上看过这种生物，如今亲眼看到，发现它比想象中更美一百倍、一千倍……高贵、优雅、神圣，一双海蓝色的眸子温顺而澄澈，彷佛蕴藏着一片沉静的海洋，只是这么看着，不察中便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伊莱恩不愿用“它”来称呼这美丽的生物，那一把声音亦动人的柔和，“伊莱恩殿下，晚上好。”

　　独角兽会说话，精通精灵语，是一种具有高智慧的高等生物……伊莱恩默背着书上的记载，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可一开口，他连话都说不好了，“晚……晚上好，不，您、您好……”

　　独角兽彷佛体量他的局促，声音更放轻了几分——是的，他的声音竟然还能更柔和，美如天籁，“我是来接你的。”说着，他低了低纤长的脖颈，示意他上车。

　　“好……好的。”

　　伊莱恩便顺从地上去了。

　　他来不及多想，想想也只会觉得：这可真是一个美梦。

　　坐在马车里一看，这南瓜形状的马车竟是水晶制成！剔透无暇，美轮美奂，却难免带给人一种冰雪般的冷意，不过车座上铺有柔软的天鹅绒，厢内不知为何更是温暖如春。整个马车彷佛经人细细雕镂过，车壁四面缠满精致的花卉和藤蔓作为车帘——那些花草也是水晶制成的，栩栩如生。伊莱恩伸手抚过一朵晶莹的蔷薇花，不由微笑起来：所以这个梦是——辛德瑞拉？

　　他虽然喜欢穿漂亮的裙子，扮作女性，可这样的少女心当真遗失已久。

　　所以，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难道是——少女心不死？

　　14.

　　她从明月中而来，落在他阴暗的庭院里。

　　那彷佛足履月光从天而降的天使，一霎间笼亮了整个世界。

　　月光也不能与她媲美。

　　15.

　　伊莱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还记得那时独角兽展开了翅膀，那一双翅膀尤为巨大，每一根羽毛都纤尘不染，在月光下如泛着一层微光，翕动起来载着他飞到了天上——那真是叫人毕生难忘的体验，云层在身边涌动，星河触手可及，月亮大到恐怖的境界……夜风将他的面颊吹得微微绷起，他又紧张又兴奋，紧盯着眼前的画面，不敢眨一下眼睛——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他怎么会睡着呢？

　　等醒来后，也不知道马车将他送到了什么地方。

　　这地方绝对称不上梦幻，甚至可以说……阴森、恐怖、诡异。月夜下，巍峨森严的黑色古堡宛如一个庞然大物，尖锐的穹顶笔直地刺破头顶的一轮圆月，他仰望着它，它似乎也在黑暗中无声地注目着他。

　　“这是……”伊莱恩回头看去，不知何时，身后已空无一物。

　　没有水晶马车，没有独角兽。

　　一阵夜风吹过，庭院里默然无声，只有树叶伴随风声飒飒作响，干枯的树枝嘎吱作响，彷佛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生物在黑夜中窃窃私语。

　　伊莱恩不由打了个颤，抚了抚手臂上被吹出来的鸡皮疙瘩。

　　这是……美梦转噩梦的节奏？

　　他想道，之前果然不该陪艾琳娜去看万圣节的节目。

　　又觉得这么冷，难道是他在睡梦中踢被子了？

　　所以，为什么这个梦还不醒呢？

　　16.

　　“她好像很害怕。”

　　“那是当然。”汉娜夫人轻轻一跃跳到了窗台上，一下子完全暴露在了月光下，她忙将自己挪到窗帘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公主殿下恐怕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了起来。

　　“何况还是在晚上……”

　　“还是这么冷的时候……”

　　“还是在这个地方一天之中最像鬼屋的时候……”

　　说着说着，明里暗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一个人身上。

　　但没有人提出要去帮助这位可怜的公主。

　　他们能感觉到，这位古堡主人如今的心情或许并不是那么美妙。

　　他隐藏在窗边的帘幕下，静静地窥视着她，不为所动。

　　是了，这个地方，从来不需要任何光明和美好。

　　只需要能融入这片黑暗和阴冷的人。

　　他想，这位高贵的公主，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扭头逃走。

　　下一刻，却见那人一边哼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谣，一边大步冲了进来。

　　17.

　　太冷了，我想睡觉！

　　这个地方可以睡觉吧？！总之，是可以睡觉的吧！

　　至于唱歌，是用来给自己壮胆的。

　　18.

　　伊莱恩只是叩了叩门，在他的动作下，门“吱呀”一声便打开了。

　　汉娜夫人已体贴地叫一楼的灯光都亮了起来，斯考特先生——壁炉也自发热了起来。

　　对此，古堡的主人哼了一声，倒没多说什么。

　　伊莱恩站在门口愣住了，直到又一阵风从身后吹进来。他忙合上门，紧紧牢固了木栓，扭头来左右看了看，往前迈出一步，轻声问：“有人吗？”彷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人。

　　等了好一会儿，伊莱恩抓了抓耳侧的头发，显得有些苦恼，又有些烦躁，公爵发现在这之后她整个人反而奇异地放松下来，她将目光在四周巡睃了一圈，眸子陡然一亮，直直朝壁炉边走去。她拿起躺椅上的毛毯，将躺椅转过来对准了壁炉，而后整个人一头栽倒下去。

　　她在躺椅上纠正了一下姿势，忽然又直起身子，往头顶上看了看。

　　“麻……麻烦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她嘟嚷着，重新靠上椅背，给自己拉上毛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就睡一会儿，谢谢了……”

　　她多半是很困了，不过一会儿，室内便渐渐响起平和的呼吸声。

　　见她睡着，大家悄悄凑了过去。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明灭不定，纤长的睫羽在眼睑投下一层阴翳，那张白皙端丽的脸陷入金色长发和褐色毛毯的包裹中，像某种纯白而纤柔的花瓣。

　　“噢，她睡觉的样子真可爱！”

　　其他人没说话，纷纷点头附和——哦，他们大多数并没有下巴。

　　直到一个细长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延伸过来，覆在了伊莱恩身上。

　　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关切地紧盯公爵的一举一动——要知道那张躺椅和毛毯可是除了楼上的藏书以外，公爵最喜欢的东西。

　　他静静注视着她，很久，很久。

　　最后不得不承认——

　　这的确是位极其美丽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