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三味线》苏青肆

1、【引----初见桃红烂漫时】

　　1856，江户。月见山家。
　　月见山梨衣端端正正跪坐在房间里的榻榻米上，透过纸门看着外面模糊的人影。她的手乖巧地放在双膝之上，素雅的和服袖子垂地，俨然一位贵族小姐模样。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跪坐在这里，因为母亲大人告诉过她要好好呆在房间里不要出去。“要安静，这样才像个贵族的小姐。”母亲这样对她说。
　　她的目光一直在房间里游走着，最终落到了柜子顶上的玻璃鱼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鱼在里面游动，轻盈的尾部拂过柔软的水荇，却始终被禁锢在无形却存在的牢笼里。柜子后面有一幅巨大的浮世绘，金鱼缓缓游过，像是一场荒谬的梦境。外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争吵了起来，其间还隐约夹杂着母亲的哭声。她挪了挪腿，因为跪坐太久而感到双腿麻木。只看一眼，她想。只看一眼，不会有事的。她悄悄爬到纸门边，轻轻将门拉开了一丝缝隙，然后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她看到了一个武士模样的人，但只看到了他宽实的后背。她将视线下移，看到了这个人身上的佩剑。她认出了那人。羽仁恒孝，她们家所雇用的浪人。席上还有许许多多陌生的人，脸上都带着凝重或是不屑而残忍的神情。而母亲低下头，用一张手绢捂住嘴，低低的饮泣着。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母亲。
　　梨衣将脸贴得更近了一些以听到更多的对话。但即便如此她也只听到了残言片语。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在激动时仍能听到情绪的爆发。
　　“家主已经自尽了……”
　　“夫人......”
　　“那孩子……”
　　“今当乱世而家主谋乱，此不义不诛该当何罪！”
　　一刹那，房间里安静下来。梨衣慌乱起身，正准备回到榻榻米上坐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梨衣还未反应过来，纸门就被粗暴的拉开，紧接着她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拽出了房间，她趔趄了一下，差点被和服下摆绊倒在地。她的母亲一把慌乱地抱住了她：“梨衣……梨衣…………我以后……照顾不了你了……你一定要一好好……好好…….”话音未落，母亲便被身后高壮的武士拖开，而母亲则剧烈地挣扎着，头发散乱，原本好好簪上的发髻垂落下来，簪子也不知掉落何处。那是母亲的嫁妆啊，梨衣想。“梨衣……!梨衣啊……”母亲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得几乎不能忍受。她的血液似乎凝固了，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她看着母亲在武士的手中挣扎，看着锋锐的武士刀在母亲白皙的脖颈间一闪，血液溅出沾满了墙壁。母亲用手徒劳地捂住脖颈间的伤口，缓缓瘫倒。地面汇成了一滩血泊，蔓延到了她的二趾袜和和服下摆。“对不起……梨衣……对不起……”母亲喃喃道，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母亲的眼瞳终于消失了最后明洁的光芒。窗外阳光明艳，斜斜照射在母亲的面孔上。梨衣被跌跌撞撞拉出房间，她的眼里，只剩下了那片沾满血污的浮世绘，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在她的记忆里，这一天混沌不堪，她好似一个木偶，机械的被羽仁恒孝塞进马车，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处于江户的中心，街道拥挤而喧嚷，来来往往的商贩吆喝着，身着典雅和服的女人与女伴轻笑着低声喁语。她被牵着手带到一所陌生而又古朴的房子前。形形色色的男女来来往往，远远传来一阵阵脂粉香味。身着华丽和服的年轻女子和男子调笑着，时而发出夸张的惊叹或低声的娇嗔。
　　羽仁恒孝下车后跟一个中年妇女低语了半天。女人的脸颊蜡黄而阴暗，还有一些明显的斑点。她的神色冷冷的，没有一丝笑容，嘴角一裂便表示了一个微笑。梨衣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就感到害怕。女人身着华美的和服，踩着高齿木屐，随身带着一个烟袋，在吞云吐雾中以不屑一顾的表情听着羽仁恒孝的讲述。最后她终于放下烟袋，点点头表示同意。女人交给了羽仁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里面的东西哗啦作响。
　　羽仁恒孝走向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梨衣木然地将眼睛垂下。“小姐，从此之后你就将生活在这里了。从今往后，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姓氏。你的名字不再是月见山梨衣。这位阿姨将教会你在这里生活所需的一切。” 羽仁恒孝起身，转身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再次蹲下身，打开梨衣的掌心，让她紧紧握住了一个东西。“好好保管。”羽仁恒孝起身，向马车走去。“小姐，请多保重。”
　　月见山梨衣木然看着羽仁恒孝远去，马车卷起的风尘刺痛了她的眼睛。阳光太好了，明媚得似乎没有一丝污浊。梨衣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泪水滚滚而出，她仅仅只是注视着远方。不同与江户的其他地方种满了樱花，这里开遍了一树树桃花，明艳的桃红色衬着淡蓝的天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三味线的声音。
　　木屐踩在石子上的声音清脆明朗。女人走到她身边，不耐烦地抓起了她的手往房子里走去。“够了，够了。别哭了。”女人尖锐地说。“这里叫桃月馆。以后你就生活在这里了。别净给我找麻烦。快进去。妈妈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质在这里过下去。”
　　妈妈？梨衣懵懵懂懂，跟着女人在房子玄关处脱了木屐，被女人扯着快快往前走。“新人来啦，妈妈，”女人拖长了音调向内屋里喊道。随即，内屋里走出了一位老妪，身着黑色菊花花纹和服，抽着烟袋向梨衣走来。“这就是那位月见山家的小姐？”老妪喷出一口烟雾，鹰爪似干枯的手钳住了梨衣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老妪对视。老妪尖锐的视线似乎要将梨衣剖开一般，她感到不适，小小的挣扎了一下。“别动！”老妪厉声喝道，同时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梨衣。那种眼光似乎是一位猎手打量着他的猎物才有的。“眼睛明亮，不错，脸还算清秀。”老妪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回过头向女人问：“她右眼上的红色胎记是怎么回事？”“好歹不算难看吧。妈妈不觉得这胎记很像桃花的花瓣吗？或许客人会喜欢的，”女人倚在墙壁上，悠悠喷出一口烟气答道，“和桃月馆很搭呢。”老妪松开手，梨衣失去重心，向后面踉跄了几步，贴着墙壁才站稳。“那就收下她吧，”老妪说道，同时又啐进一口烟气，“桃花，那叫她小桃红怎么样？”“随便，反正这种雏鸟叫什么都无所谓，在她长成人之前，没有人会注意她到底叫什么的。”女人用嘲讽的语气不屑地说道，目光投向窗外，“天气真好。”“是啊，天气真好。”老妪说道，“真纪子，把她带到房间里去。别忘了教她那些规矩。”女人烦躁地将烟管在窗台上磕了磕，走向梨衣。“走吧，”女人扯起梨衣的袖子将她带向上面的楼层。梨衣木然地跟着她穿过一个个房间，上楼，拐弯。“你应该知道，你已经不再是贵族的大小姐了。这里是桃月馆，也就是艺妓呆的地方。我们收下你的目的就是要将你培养成一名艺妓，然后陪客赚钱。但在你成为艺妓之前，你只是这里的学徒之一。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就等着在这儿做一辈子的女仆吧。”女人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拉开纸门，回过头向梨衣示意：“这是你的房间。这里还有个小姑娘，她叫和田薰。她很快就下课回来了。”梨衣走了进去。房间狭窄阴暗，散发着陈旧的霉气。“和田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多问问她。”女人转身离去，长长的和服下摆娉婷地缓缓滑动。“还有，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小桃红了。你只有这个名字。”
　　女人离去后，梨衣慢慢坐到地上。和服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变成了暗红的丑陋颜色。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沾血的浮世绘不停的闪现在她的眼前。她想起了那条金鱼。其实，自己就是那条金鱼啊。她想着。手中实物的触感提醒了她，她缓缓张开手掌。
　　是母亲的簪子。
　　她拿起这支簪子，然后突然克制不住，低声呜咽起来。好好活下去，母亲可能是想对自己说这句话。她将头埋在两膝间，让泪水浸湿了和服。楼下急促的三味线响起，院子里的桃花在微风中朔朔颤动。屋子里低低响起了一个小女孩压抑的哭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看【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