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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幽魂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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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待在这水里不知有多久,起先还觉得透不过气,一腔郁郁哽在胸口,满眼的恨,恨到想生啖谁的血肉。他还不知晓自己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只感觉到那寒潭的水浇不息心头的火,本能拖了几次人畜下水,搅得潭底泥沙翻涌,沾了满齿血气,也没见换来多少释怀。
待到灵台清明时,潭里就只独他了。
附近的村人因这几桩惨事,大都改道出山。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水底荡着,见得最多还是山林里的野物。偶尔有牧童误入山洞里饮牛,低头见两颗绿色的眼珠子,“扑通”一声,潭水就冲散了血腥味儿。
又只剩他一个,一只鬼独自茫茫的待着,做什么都了无生趣,也就渐渐息了恨意,只觉着孤单。
潭水清,连鱼都没有。他就浮在水面上,偶尔跃到潭边坐着,看洞里的礁石、泥土、青蔓,看山洞的轮廓,太阳升落,月华盈缺。但更多的时候他在水里等人,等着下一个入洞的人,缓一瞬寂寞,然后抓来作盘中餐。
这样一晃二百年,直到漆黑的洞穴里被盏素灯点亮。
那晚无月,天色阴沉,山中突然降了夜雨,一个赶路的道士护着灯火摸进山洞。幽鬼躲在水里,看着那道士跌跌撞撞地进来,戴着斗笠,穿着浆洗得泛白的道袍,背上背了竹箧,一把拂尘乱插在箱里,布靴头上被溅了泥水点子,一双突着骨节的手腕从毛边的袖口伸出来。风和着雨点从洞口灌进来,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袖管鼓起更显人瘦削。
相宜那袖子护着灯火,匆匆爬进山洞,路是不能赶了,雨下得又急,干脆凑活凑活休息一晚。她找了片稍干燥些地方,先解下身上负累的家伙什,在洞口撒了圈防蚁兽的药粉,又拿出火石想跪在地上打火。洞里都是泥苔青藓,几株草木早被水汽扫得潮湿不堪,相宜折了几支粗点的木杆子,又薅下来不少枯藤叶,拿箱笼里画符的火纸做引子,折腾半天才把火点起来。
洞里噼噼啪啪的火响,洞外是穿林打叶的骤雨。相宜一边烤火一边打量这深山的洞穴,洞顶的裂缝不断有泉水渗出落进石潭里,滴滴答答打的浮草乱摇。难得是活水,相宜想打点来擦洗,没走两步先见到水里浮的一片乌油油的发。
像蛇一样一条条缠在一起,随着水面的涟漪泛荡着。
火光啪的一声响,相宜拉长的影子在石壁上跳了跳。
她又坐回去,只脱下潮湿的外袍搭在竹箧上,简单收拾收拾就蜷在火堆边睡了。
鬼一直在潭水里看着相宜,他见那道士除了斗笠,露出张过分苍白的脸,用布巾束着的发髻早已半湿,塌在头顶上。几百年头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做了这么多事,鬼看得有趣,不由自主又往水面上浮了些。他隔着水波看道士往潭边来了,又好像只是打量一圈就转回去,心里一动,跟着浮出水面。
道士已经改成侧对着潭水坐,褪了鞋袜和外袍烤火,一双足踩在斗笠的纱帘上,脚踝的骨节在火光照耀下显出浅浅的阴影。
水鬼沉下去又破水而出,潭面如旧泛着淡淡的涟漪,他看见道士抬了抬眼睑,依然纹丝不动的坐着,拆了束发的布巾,拿干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头发。几绺潮湿的须发贴在道士的颊边颈上,苍白的脸被火光染上几分血色,影子在石壁上缓缓地跳动着。
一人一鬼就在洞里枯坐,守着闪动的火光,一室昏昏暗暗。
等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渐缓渐停时,火堆早已燃尽熄灭,乌云散去,月光从洞口泻进来,照在相宜脸上,一双似浓还淡的眉毛斜展入鬓,凌唇唇峰侧有青影。
水鬼坐在潭边,看相宜绵长的呼吸时鼻翼微动,他抬手弹出几颗水珠,冰凉的潭水在相宜身前化为青烟。
洞外有云彩飘过高月,洞里两人脸上昏黑又朗朗。
他转身沉入潭底,良久后,潭边一块岩石“通”地落水,一股股潭水从豁口涌出,漫上地面,浸湿了相宜披散的蓬发。
二百年来的一人,原来是个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