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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 ...

  •   她把烟夹在手上,火光在唇边一闪,掩面轻咳几声,目光投向身边的男人。
      “李经理,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片酬多少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这个角色必须是我的。”纤瘦的手轻弹烟灰,嘴里缓缓吐出一团白雾。
      “子衿小姐,你也知道青青是公司的新人,您是大明星了,随便给她个机会更显得您有风度。”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条方帕子,擦擦额上的汗。
      她冷“哼”一声,“看来在李经理眼里,子衿已是明日黄花。”
      “你看看,你看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过一部小成本的片子而已,让给她又何妨?难道你还怕一个新人抢了你的风头不成?”男人柔声细气地哄着她,一双肥腻的手不时在她白净的胳膊上摸搡几把。
      “少不正经!”她斜起眼睛,细眉一挑,狠狠白了男人一眼。
      “别生气了,来,我陪你喝一个!”男人殷勤地递上半杯红酒。
      她微微侧过身子,贴着杯口一抿,一瓣大红的唇印印在茶色玻璃酒杯上。
      “回见!”半截手指长的烟蒂不偏不倚落入酒杯中,几滴红酒打着旋溅起。
      她的腰一摇一摆,旗袍上的水莲便开出蜿蜒欲滴的花。暗红色的小羊皮鞋踩在地板上,“嗒嗒”的响动好听极了。
      男人若无其事地目送她走出这间高级餐厅,把一块七分熟的牛排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一出餐厅,早有一辆黄包车等在门口,那车夫长得高高瘦瘦,不像是个做苦力的,倒像是个读书人。
      “小姐,上车吧!”不等她开口,车夫就把车子停在她身侧。
      “不用了,你去做别人的生意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她边说边从夹子包里掏出几个洋钱塞到车夫手里。
      “小姐,我不要!”车夫把洋钱还给她,神情有些尴尬。
      她知他性子倔,也没再争辩,索性把钱收回来。
      “如今世道这么乱,你也早些回家吧。”她往前走着,对身后的车夫挥了挥手。
      “小姐都不怕,我也不怕。”他闷头闷脑地嘟囔了一句。
      这话想必她没听见,他注视了她一会儿,这才拉上车,远远跟着她,让她在他的视线里,一刻不离。
      九月的上海,天还未完全转凉,她经过一家典当铺,一家小酒馆,又拐了两道弯,走进一条窄窄的胡同。
      小胡同里第三户人家门前的杨树畔竖着块霓虹招牌,油腻腻的招牌上落着几只蚊子,“玫瑰餐厅”四个字依稀可辨。
      “好了,我到了,你放心回去吧!”她慢悠悠地回头,对黑暗中那个颀长的身影说。
      影子晃了晃,向后退了两步。
      这间玫瑰餐厅是她常来的地方,门脸不显山不露水,内里却别有洞天。
      约莫四十平方的小间错落排列着五、六张实木圆桌,每张桌又配上两把雕花座椅,她脚踩在明蓝色的钩花地毯上,扬手跟侍者点了杯洋酒。
      “子衿小姐,您的酒。”不消一刻,侍者便把斟满洋酒的高脚杯端到她面前。
      “谢谢。”她斜倚在雕花椅上,慵懒地一笑,“他在吗?”
      “您是说老板?”侍者见她点头默认,于是继续说道,“老板在办公室,小姐稍等,我去叫他。”
      “不必了,若他想见我,自然会出来的。”她抬眼看了看侍者,“不如你再上一杯酒,我们边喝边聊。”
      “子衿小姐,我还是把老板叫来吧。”侍者面露难色。
      “这么说,连你也不愿意陪我。”她的语气淡淡的,眼睛里飞出一只落寞的蝴蝶,栖在杯壁上。
      “谁说她不愿意?”男人的声音传来,像是一颗精致的石子投入沉闷昏暗的湖心。
      侍者微躬着腰,知趣地退到一侧。
      “她是怕我扣她的薪水。”男人拉开她对面的椅子,面朝她坐下来。
      “没想到你是这么小气的人。”她眉梢挂上一抹喜色,把杯里的酒倒了多一半在他杯中。
      “这么晚了,子衿小姐怎么会到我这陋室来?”男人脱下礼帽,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她笑出声来,酒未入口便已醉态十足。
      “白老板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今天我是来听故事的。”
      男人点起一支雪茄,橙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回家吧。”他说着朝门外看看,“那个小车夫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他?”她柔若无骨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他不是我的车夫,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仰头咽下一口酒,眼角竟有些湿润。
      “看样子,子衿小姐是有心事。”男人把浅灰色衬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低头啜了一口酒,隔着玻璃杯看她,“像您这样的大明星也会有烦恼吗?”
      “你也同他们一样,只会说这些俗话吗?”
      “子衿小姐高看我了。”男人一撇嘴,睫毛垂下来,遮住眼睑。
      她的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失望,整个身体微微后倾,左手撑着头,右手揉着太阳穴。
      他没有抬头看她,却想着她那副娇柔的样子,可她并不是爱撒娇的女人,她比他认识的所有女人都高傲得多。
      “在拍电影之前,我在百乐门做过舞娘,蹦—擦擦,蹦—擦擦。”她随意哼出一段节奏,跟着节奏扭动了起来,“我记得那时候总有人送我玫瑰,每天一束,就放在我的化妆台上。你一定想象不到我当时的样子,我比现在快乐得多。你呢?你快乐过吗?”
      男人一时语塞,他似乎很久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了。快乐,什么是快乐?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他手指一转,把烟头掐灭。
      “那你告诉我,你找到那个女人了吗?”她突然发问。
      男人的动作慢下来,深深看她一眼,“若有机会,我再把故事讲给你听。”
      她害怕他这样的眼神,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爱上他了。
      “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可以回去。”她手扶了一把椅背,踉跄着站起身,抛给他一个微醺的笑容。
      漆朱的木门“吱呦”一声被拉开,她淡青色的旗袍像是延暗夜而生的一株藤蔓。
      待她走出二十余步,他才跟上,她的步子细碎,他只好三步一停,为的是不叫她发觉。
      这一路都是她的画像,被镶嵌在银框框内,挂在成衣铺子的玻璃门中央。画上的她穿着一身阴丹士林的旗袍,两条麻花辫利落地贴在耳际。
      他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见她,在百乐门的舞池里,她正和小姐妹跳着一曲俏皮的“恰恰”。她不过十六、七岁,却是一副老练的打扮,涂着银色的眼影,桃红色的口红,长发挽起个髻,歪歪地吊在脑后,颊上升腾起两团红晕,也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抹了厚厚的胭脂。他为她点了一杯洋酒,她为他点起一根烟,觥筹交错间,她告诉他,她叫玫瑰。
      “玫瑰”,他看着画像中的她,念起这个名字。
      她有过很多名字,每当逢场作戏时,她便说自己是“牡丹”、“百合”、“芍药”、“丁香”,那些花名从来不带重样的,就像找过她的男人也从来不会找她第二次。
      白老板是个例外。她想不起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许是在某个片场,许是在某次饭局,许是推杯换盏间。她只记得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大雨把“玫瑰餐厅”的灯牌洗刷的格外耀目,她一脚踏在明蓝色的钩花地毯上,跟老板要了杯白开水暖胃。老板笑意岑岑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否见过,她从手包里摸出条丝帕,背过身擦掉脸上的雨水。
      自从她拍了电影,就开始害怕别人认出她曾是百乐门的头牌舞女,她再也不用各种花名做名字,她有了新的名字:子衿。
      “我叫子衿。”她回身露出个明朗的笑。
      “子衿,好名字!”老板把白开水递到她手上,“是我认错人了。”
      听他这么说,她长舒一口气,神情也放松了许多,“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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